四三三、胄林
巨大通顶的三根石柱贯穿天地,浓云环绕,黑雾罩顶。
自鹿山和李世温带五百士兵负重入“顶”,首要任务便是为西方位的尸地引第一道“西雷”。若要如此,就必须以足量的火|药炸开靠近西山部位的石壁,是以炸力非凡,所产生的连锁之劲既能掀开西山外崖的草皮,也能震荡地底荒冢的天顶——石顶砸落的尘土散成烟尘,笼罩于深不见底的深冢里。
此刻,一条环绕荒冢的石阶盘桓而下,行于此阶,几乎以为自己正通往地府的十八层鬼狱。
薛敬令李世温留在上面照看二爷,自己则随着鹿山快步拾阶而下,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已行至纵深地坑一半的位置。
再转个弯,忽然一座铁锁浮桥映入眼帘。
只见这座浮桥正通贯地坑正中顶天立地的三根石柱,并以粗状的铁钩牵引,死死地镶嵌于东西两侧的石壁上,一座浮桥孤零零地悬于半空,似将封冢拦腰斩成两断,上半通天,下半接地。
鹿山正闷头走路,身后的脚步声忽然一停,他茫然间回头,“王爷,您看什么呢?”
薛敬没有说话,他往浮桥边沿走去,刚要抬脚踏上,鹿山忙冲上前挡住了他,“王爷!铁桥年久失修,不牢固。”
“无妨。”
鹿山咬着牙说,“那我先走。”
薛敬却按住他的步子,先他一步踏上浮桥,稳步往桥中心走。
西山穹顶,荒冢地陵。
黑雾时聚时散,若有若无地萦绕桥身。索桥承接两侧石门,一侧呈弯月拱形,另一侧呈现正圆,桥头桥尾交相呼应,若有火光燃起,深坑中翻云绕顶,苍穹上乌月同辉。
然而地底一片漆黑,从桥上举目望去,除了毫无生机的荒冢地窟,什么都看不清。
“鹿山,去叫谢冲将所有的火把点亮。”
鹿山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转身去办。
浮桥起起伏伏,随鹿山离开的脚步虚虚摇摆,年久失修的铁板参差不齐地交错铺就,偶尔断裂的地方往下看上一眼,就见是一个摸不到底的黑洞,好像稍错一步,就会被黑洞中腾起的浓烟吞没。
薛敬在桥上足足等了一炷香那么久,直到他觉得脚底生出的寒气似都变成洞穿腿骨的金针,终于,地坑中的火把依次点燃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坑深处,黑压压的,站着无数的“人”。
待火光层层推进,一排接着一排的红色胄人扇面似铺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于冷火中泛起血淋淋的死气。
血色胄林如同镇墓的石兽——他们手持长|枪,身披战甲,颈缠红巾,全都朝着一个方向,摆着同样的姿势,一个挨着一个,全都直挺挺地僵站着。从高处望下,足足千人众,简直就是一片永远不会被剪灭的火甲胄林。
薛敬背脊早已僵硬,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跟这些胄人摆成同样的站姿,牙齿使劲碰了一下舌尖,直到血气溢出,他才缓过神来——原来眼前一切皆非梦魇。
令人窒息的火气毫不留情地窜入鼻息。火焰煨着冷凝的雪霜,好似要将冰天雪地里经年累月冻硬的具具白骨一寸一寸软化,连带着自己那团被揉烂碾碎的心肝一并架上火盆,绝无姑息地煨烫烘烤着。
许久之后,薛敬手心掐痛的□□中终于渗出血,鲜血淌落,不自觉间将他指尖烫了一下,他才稍稍松开手,脚下一虚,无意识地向左一歪。
鹿山忙扶稳他的后背,“王爷……”
目及所见,惨绝人寰,鹿山白白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空张着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确定是吗?”
“确定。”鹿山惨白的脸色好似失血过多,吞吞吐吐地说,“有、有当年九龙道一战的战旗……”
头顶咆哮的怒龙猛然间直冲而下,轰地一声钻进薛敬的耳蜗,在他脑中顷刻间炸出无数朵刺目的血花。朽弱不堪的神思压不住邪秽,任凭悲号的怒龙破体而出,用惨烈无助的嘶声宣告一切冤怒,将人间万物漂染成触目惊心的辛红。
最后,当所有声音随风散尽,这一片茫茫然天地间,终究只剩下这些僵死直立的尸骸,和经年复往、霜雪埋骨的杀戮。
——原来这云州城的西山穹顶不仅仅是五王陵,镇墓用的“兵俑”竟还是当年九龙道一战中、烈家大军的亡甲胄林。
“走,下去看看。”薛敬停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然而他嗓音嘶哑,像是被刀活生生剐过。
再向下行半柱香,两名金云使手执火把迎上来,“王爷!”
薛敬脚步生寒,浑身散发着杀绝之意,“谢冲呢!”
“在、在胄林前。”
两名金云使不敢多说什么,和鹿山一起,默默地引着靳王的步子,来到封棺的胄坑前。
四四方方的地坑分左右两边,共十八个——以兵法中的“扇阵”分次排开,中间一条石路有如中轴“扇骨”,将左右两边各有九个石坑相互接连,在每一个方形的土坑里都摆着几乎等同数量的甲胄。
谢冲不知道在原地僵立了多久,他脸色惨白,像被油灯剥染了一层石蜡。他甚至显然还没从初见这一切的惊愕中缓过神来,只能面无表情地微张着嘴,连靳王走过来,他都忘了喊人。
“确定是烈家军吗?”薛敬走到谢冲身侧,再次询问。
谢冲点了点头,不受控制地探出手,指着坑中草胄,“这些草胄所着,便是烈家军先遣军的明光甲,他们头上戴的凤翅兜鍪是元帅当年钦定的,是先锋勇士的标志。”
胄坑于脚下数尺深,薛敬只稍稍低头,就能清晰辨认每一名战士头顶的凤翅兜鍪。
“烈家战旗呢?”薛敬又问。
谢冲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低下了头。
薛敬顺着他的眼光往下看,却见每一名身披明光甲的草胄肩上都缠着一个布条——烈家军的战旗被人用尖锐的刀片一刀一刀剐碎,做成千条碎布,缠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
原来方才高处所见坑中片片红斑……便是被撕成碎片的烈家军旗。
“亡臣剥甲,人胄分移,拆旗缠骨,镇墓封灵。”——这是偏教其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的怨憎恨恶和泄愤之法。
要多大的恨意,才能使出这般惨绝人寰的手段,是报复也好,是泄恨也罢,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仇啊……
“我不懂……”谢冲的声音几乎不成调子,发出的声音带着颤栗。
薛敬没有说话,他咬紧撕裂的怒喘,全身绷紧,连牙齿都要拼命咬紧,才不会不受约束地打撞。怒燃极致,已濒临界点,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生出了要将那些人拆皮抽骨的冲动。
“季卿呢?”谢冲无意识地往薛敬身后看。
“拦着,没让他进来。”
“先别让他进来,他看见会受不了……”谢冲往伸手摆了摆手,疲惫地吩咐,“济荣,带人把火灭了。”
“是。”
徐济荣微一点头,转个身刚要吩咐众人办事,却忽然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他霎时瞳孔微张,动作跟着一顿。
薛敬和谢冲觉察不对,也跟着抬起头,随后两人同时一僵。
却见明暗交叠的光影间,鬼雾森森的索桥中央,正孤零零站着一人。
地底隆起的火光正不甘示弱地吞噬着桥身,巨型石柱通天遁地,倒扎进庞大窒息的深坑中。黑烟白雾缠绕于那人身侧,而他人影缥缈,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射于身后的石柱上,拉扯成支离破碎的形状——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只双翅虽已折断,却执意浮于半空的飞鸟。
“季卿!”谢冲被自己的步子猛撞了一下,朝徐济荣低吼,“快去灭灯!!”
“慢!”靳王一声低喝,按下所有人的步子,“瞒不住了,不必再藏。”
他说完这话,便缓步朝桥上走去。
谢冲想跟,却被鹿山拦住了去路。金云使等人无敢多言,只能眼睁睁目送着靳王一步一步、缓缓绕上浮桥。
李世温急喘不定,僵在桥头不敢近身,一张脸紧张成生不如死的菜色,他看见薛敬缓步走上,双膝一软,差点下跪,却被薛敬默不作声一挡,“不怪你,无需自责,下去跟小鹿一起。”
李世温不可能不自责。但他明知自己此刻毫不中用,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错身跑了下去。
二爷仍然站在桥中,不言不语地瞧着胄林的方向。他背后似还插着两只来回扇动的翅骨,血翅虽已碎断,刮落的羽毛却沾满鲜血,一片挨着一片,执着地飘向死气沉沉的胄林。
薛敬稳步到他身后,在紧挨他一步的位置站定,呼吸放缓,似在安静地等他开口。
“你们怎么合起伙来瞒着我,还叫世温拦我进来。”二爷没有回身,好一会儿后,他才微微动了一下,开口说话。
“嗯。”头一次,薛敬不反驳也不调侃,只不声不响地应了一声,眼光落在二爷侧脸,片刻也未敢移开。
“你想瞒我多久?”他话音淡漠,全身僵硬,只羽睫轻微打颤。
“不知。”
“你反复说过不愿我进地陵,是有所预感吗?”
“没有。”薛敬沉甸甸地呼出一口气,压抑道,“所料远不如所见。若能预料此间惨象,我定会蒙上你的双眼,一辈子不让你看到。”
“可是看不见,就可当不存在么?”二爷淡淡地问。
“至少心眼之间相隔远峰长路,不如先骗下你的眼睛。”薛敬沉默片刻,又隐隐道,“若要你直面此景,我舍不得。”
这最后四字他带上了不受控制的颤声,几乎是咬着根根血丝、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二爷这才回过身,益发平静地看向他,“找到了么?”
“找……”薛敬猛被噎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去找。”
二爷没许他扶,走时也并不见乱步。当众人看到他走下浮桥时,只谢冲迎上来,“季卿!”
薛敬忙伸手按了他一下,示意众人退后。
二爷走上分出扇骨的石路,两岸胄坑相互接连,好像只被他一人拦腰截断,分出了惨不忍睹的血狱和人间。
薛敬随着他的步子,紧紧地坠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错。
远空交叠离火,断送了时时疏淌的归子哀心。
于是芬芳退却,飞鸟南迁。当烈家军的战衣早已从九龙道挪了地方,被披在一具又一具毫无生机的草人身上,镇墓兽一般僵立在这片荒冢里……自己十年来苦苦吊唁山崖的过往,终于促成一场笑柄。若血胄早已从战士们的骸骨上卸去,那深埋土中成团交叠的白骨仅仅作为烂漫山花的滋养,又能有什么情分可言?
时至今日,二爷才终于明白——西山穹顶,其实从来都只是烈家先遣军的一座衣冠冢而已。原来他的父兄、以及先遣军所有勇士,已然在这座危城下僵立了十年。
“燹兵摧顽城,春草复戎衣。”
二爷一边向前迈步,一边一排一排地清数着甲胄的人数。他波澜不惊的眼底浮起疏离于尘世的悲欢,“对于镇守故国的勇士而言,若要人死后骨胄分离,又与劈棺掘墓有什么分别?”
薛敬心口一阵锥痛,双拳握紧的同时,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
“儿时,哥哥曾与我说,疆场上的战士,只两种情况可以解甲。”二爷轻言轻语,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后紧跟那人,“我问他哪两种,他说——‘山河止戈,抑或战死沙场。’他说将来,我会成为一名战士,甚至成为一名将军。”
薛敬脚步微顿,抬起头,于噬身的火光中看向那人坚阔挺直的背影。
二爷走到最后那处地坑前,站了许久,然后扶着边沿,小心翼翼地跳了下去。
薛敬随着他的步子,也跟着默默跳下,依旧保持着方才桥上与他同样的距离。
“我的明光甲早已经不见了,可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你们的。”
二爷走到其中一具草胄面前,刚要伸手轻抚那草人披戴的虎头兜鍪,却忽然反手握住心口,弓着背,撕心裂肺地痛哼一声。
再是坚忍也会被这一幕击打得支离破碎,他终于还是没撑住。
“呃……”心里一阵撕绞,仿佛一团缠绕的血线瞬时崩断,伤口迸裂,衣襟霎时模糊一片,血珠碎落,滴滴地砸在脚下,手心全是被自己狠狠揉挤涌出的鲜血。
“谢冲!”薛敬早在二爷栽落时稳稳接住了他的身体,一边跪地,将他放躺于怀里,一边转头朝坑外吼了一声。
谢冲猛冲过来,“季卿!”
李世温手足无措地跟着喊了一声,鹿山见坑底一滩血花,也忙跟着跳了下来,“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薛敬没有答他,他冷静地撕下自己衣底的一块软布,将二爷抱进怀里,然后毫不犹豫地帮他按住了他心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谢冲,紫雀丹!”
谢冲忙将已经准备好的药瓶扔给鹿山,薛敬用下巴示意,“你来喂,三颗,别呛着他。”
鹿山快速将塞子拔开,倒出来三颗药丸,塞进二爷嘴里。
这人血脉稀薄,侧颈青筋时隐时现,周身虽温热,却连眼睑似都结着灰白的青霜。
“把药吞下去,听话。”薛敬贴在二爷耳边,颤声哄道。他虽心鼓如擂,面上却依旧忍耐镇定。
二爷挣了片刻,鬓边溢出薄汗,片刻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自始至终,薛敬除了微微皱起的眉心,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捂着二爷心口的手心全是血,他也只稳稳地按着,丝毫不见慌乱。
见那人被剧痛折磨的眉间时紧时疏,忽然,他紧闭的齿间一松,窒息般的轻喘断断续续地溢出来。
好在药力作用,似乎缓解了他周身的剧痛。
薛敬稍稍松了口气,“好了,你们离远一点,我陪他片刻。”
鹿山跳回岸上,扯了一下正流泪的李世温,众人远远地往后退。
许久许久……
久到薛敬维持着抱他的手臂轻轻打颤,跪地的膝盖被细碎的石砾磨出刮痕时,怀里的人才轻轻动了一下。
“一千七百八十四……”二爷迷茫地睁开眼,盯着遥不可及的穹顶,用尽力气说。
薛敬紧紧地搂着他,贴在他唇边,听他说话。
“烈家先遣军两千人,这里葬有一千七百八十四……”二爷抬手覆在薛敬紧按住自己心口的手背,“你帮我看一眼……”
“看什么?”
“看那胄人的臂护上,有没有刀刻的字……”
薛敬犹豫了一下,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扶着二爷靠在身后的坑壁上,起身走到那尊草胄前,执起那草人的臂护仔细查看,最终在护甲的反面,翻到一个刀刻的“平”字。
他心里“咯噔”一下,眼波渐沉。
“有吗?”
薛敬转身回到二爷身边,重新将他抱回怀里,然后按住他心上的伤,俯身在他汗湿的眉间轻轻含了片刻。
“有,是么?”
薛敬眼神一黯,没敢看他。
“那是哥哥的明光甲。”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感悲凉,二爷温柔地笑了一下,“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敬将他整个人搂紧,觉得他一身轻骨,稍紧一点就会勒碎,但是松开,又怕这人展开血翅飞到天际,终会飞去他再也碰不到的地方。他方才神思几欲崩断,这才发觉此刻全身的骨节都在隐隐锥痛,心头热血正被愤怒的沸水反复浇覆,充血的双眸满灌杀机。
“我答应你,一定还你父兄一个公道。”隐忍至极,薛敬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克制道,“他们此前一逼再逼,我都万分忍让。可如今……我不想再退了。若偏要坐上那个位子才能平息所有杀戮和冤屈,那么好,我争!”
二爷微微一怔,心里一块硬透的血泥倏地消散,连心尖不断淌出的热血都有了回溯阻断的迹象。
从这一刻,他仿佛才从这个年轻人眼中看到了压抑许久的不甘和决绝,往日所有犹豫不决和步步忍让好像都随着这一千七百八十四具草胄彻底断灭。
薛敬掐紧那块洇满他鲜血的白布,一滴热泪清澈滑落。
他不过一颗凡人俗心,哪怕北境九渡青山,也不敌这人心口渗出的几滴血弥足珍贵。
他用情至深,言短情长。
二爷释然一笑,“你若相争,哪怕押上身家性命,我也奉陪到底。”
薛敬贴在他唇间,若即若离地说,“那咱们说好了,死活都在一起,你可不能自己跑了。你若失信,那我可要恨死你了……”
这时,鹿山携李世温小心翼翼靠近地坑,轻声对薛敬说,“王爷,五王棺椁找到了,谢冲想问怎么处置。”
薛敬深深地看了二爷一眼,随后慢慢呼出一口气,片刻后,只从嗓子里逼出简短两个字——“劈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