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六、血龙藤
林惠安吞着半口血唾沫,封在骨头缝里的最后一点秘密是足以助他死里逃生的筹码,然而二爷却说他不稀罕了。
于是,方怀远大仇得报,顾棠得偿所愿。
林惠安临死前的嘶叫声浸没在无声无息的黑暗里。
“杀”这个字二爷说过很多次,只这一次让人无端心惊,好像下一刻他便会亲自操刀,将林惠安身上的皮肉一片一片剐下来,待最后一刀落下,兴许他的心速都不会起丝毫变化。
二爷平日里温言温语,再是棘手的麻烦到了他这,他也只是略略地抬一下眼皮,于是诸难尽消,灾祸横抵,根本不需要旁人多费一丝精神。因而那些被他宠惯的人,便由着他们恃宠而骄,末了训责几句,人人都当蜜一样听去,一张张热脸只管凑过去任他打,他竟只能无奈一笑,嘴硬却心软,到底还是舍不得下手。
但若颈后那几片看不见的鳞无端被人逆了,任鬼关酆门大开,他也会毫无顾忌地上前,徒手将所有来锁魂的小鬼封死在里面。
靳王便刚刚好长在他那几片碰不得的逆鳞上。
好死不死,林公公不知好歹,偏要以身试法。于是靳王殿下欲哭无泪,刚刚摆好了姿势要将人逼上绝路,好将姓林的老东西肚子里最后那点东西彻底掏空,就倒霉催的,遇上这么个死活不论的“鬼见愁”。
薛敬像是栽进污血泡过的滚水,整个人如同刚从泥泞的沼泽里捞出来一样,血汗将他心口洇透,他只凭一口气丝吊着,稍稍动一下,就疼得肝肠寸断。
“你、你……不听王令……太不听话了……”他倒头栽在二爷怀里,倒抽着冷气,断断续续地说。
“你闭嘴。”二爷紧紧蹙眉,维持着抱他的姿势,将他的头塞进怀里,而后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吞了一颗药下去。
“我话都没问完……你、你就将他杀了……你怎么……”
二爷惜字如金,“他惹我。”
薛敬一边疼,一边笑着将手贴着二爷的衣襟塞进他心口,贴着暖热的地方蹭了蹭,“你这里怎么跳这么厉害,我给你揉揉……”
“啧……”二爷慌忙握住他在自己心上乱捏的手,忍无可忍地说,“你都这样了,能不能老实一点。”
靳王殿下手心发热,依然不知检点地揉着他,想凭这百试不爽的流氓招数消解他的怒气,“老实人嫁不出去,是不是?”
“你!”
“……但可以娶。”顾棠刚刚擦净双手走了过来,没头没尾地听见这么一句,没忍住悻悻地补了“一刀”。
二爷气得两眼一黑,忍着没发邪火,朝顾棠看了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麻烦顾先生守好穹顶那道门,王爷时限将至,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帮他解毒。”
顾棠忙点了一下头,往右手边一条暗道一指,“那边有个空石牢,去便是。”
“好。”
二爷伸手欲抱,却被薛敬赶着手,“那个……我沉。”
“麻烦。”
结果,靳王殿下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弄到那个石牢里的,只觉身体一轻,被那人的手臂用力托着,一段路之后,又稳健轻柔地放下。
二爷将自己的披风卷成团,放在薛敬身后,又扶着他的头,将他摆在石壁边,“瘦得皮包骨头了,我抱得动。”
薛敬双眼发蒙,心口缠着无数血蛇翻搅,却还不知死活地抓着二爷的手。
“放开。”
“你……别气了……我原本没打算私闯穹顶的,我原本是打算顺着这条路继续往西走,去迎你的……”
这时,小敏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将准备好的药一一摆好,二爷一边被靳王死命攥着,另一边还要仔细盯着小敏配药。
然而薛敬头昏眼花,断断续续接上自己的话,“我答应了你……一定在时限前去找你……可我走不动了……”
小敏凑过来,捏住薛敬的脉,片刻后,猛地一缩。
二爷惊急道,“怎么了?”
小敏快速道,“六爷,您记得那毒是什么味吗?”
薛敬意识浑浊,几乎凭本能地反复呢喃,“你别、别气……”
“嘘——”二爷凑到薛敬耳边,按住他不由意识的碎语,将抽紧的心神慢慢放松,安抚道,“乖,我知道你没有不听话,先答小敏的问题,记得那时杨辉给你服的行将,是什么味吗?”
“味……”薛敬死命甩了甩脑袋,攥紧心口的皮肉,抵死呻|吟,“又甜又苦……那么难喝的玩意,谁还记得……呃……”
“……”小敏神色沈重,总觉哪里不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
二爷心急如焚,却只是朝小敏微微抬了抬下巴,“用药,先止疼。”
“好。”小敏依言放出小红花,小蛇怯生生地转了几圈,随后快速缠上薛敬的手臂,盘踞心口片刻后,从衣襟钻了进去。
二爷伸手掀开他的衣襟,只见血龙藤已入深红,布满前心,剧烈的震荡在皮肤肌理之下隐隐作动,沿着心脉一路入心包,再挑动心口的破防,最后啃噬心骨,终至时限,药石无医。
“呃……”
蛊蛇噬心,原是这般生不如死的滋味。
竟犹如被无数刀片噬了心一般,薛敬全身蜷缩在一起,低喘夹在呻|吟压抑地泻出来,舌尖一腥,紧闭的唇间全是鲜血。
身体发肤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玩意,女人怀胎十月,动胎心,成胎骨,注血肉,最后呱呱坠地,一夕七窍开,五感入,从此人身知寒懂暖,会喊疼叫苦。人间最动听的声音莫过于婴儿坠地时撕心裂肺的哭音,最难忍的怕就是人身濒死时,痛苦无助的呻|吟。
薛敬懂,他虽肉眼凡胎,活了二十多年,却也阅遍生死,便不愿在那人面前,发出哪怕一丝叹息。
龙纹像是在与蛊蛇血做最后抗衡,简直将人身当做斗兽场,轻描淡写的一番较量,却让人身似受过千刀万剐的重刑。然而施刑之后,又还没死,这样百般刁难之后,龙纹不降反增,连他腋下的肌理都清晰地泛着龙尾的红色。
二爷攥紧双拳,简直比死过一次还难忍,“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蛊蛇的血引攻不进去!”
小敏脸色一白,语速飞快,“二爷,我适才询问六爷药味,正是如此。行将性味苦,因有蛇蝎毒胆入药,但六爷却说他喝下去的行将发甜,我怀疑杨辉给六爷用的行将是五十年以上的蛊,搭配了加以中和剧烈药性的草药,以防中毒人耐不住药性暴毙。蛊蛇煨毒时遇强则弱,十年蛊蛇拼不过五十年以上的巨蛊!小红花的血药力有限,攻不进心骨,得想别的办法!”
二爷急问,“眼下还有什么办法?!”
靳王已是强弩之末,再等片刻,怕是回天乏术。
“得、得找五十年以上的蛇……”小敏唇色反青,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打颤,“二爷,三年前你刚将我从松林捡回石头房后,乔刚曾趁夜放蛊蛇偷袭,那条小青蛇曾咬伤过您,我当时就告诉您,那条小青蛇有至少五十岁了。”
“小青蛇在城外,王爷进城心急,根本没带进来!”极致的紧迫之下,二爷却显得尤为镇定,“怎么办……”
片刻后,他忽然用平静的语气问,“我的血可以吗?”
小敏一愣。
“我曾长期以小青蛇煨毒,后又有药童的鹤血入骨。我的血原本就藏着五十年以上的血引。”
“这……”小敏犹豫不决地缩了一下。
“可以吗?”二爷又迫切地问了一遍。
“可、可以……”小敏下意识地憋着嗓子,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戕心取血,足以入药。”
“戕、戕什么……”薛敬剧痛之下耳力浑浊,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好。”
——“不行!!”
薛敬震怒之下,几乎是将这两个字咆哮出来。
小敏被他一嗓子吼得喉头发紧,鼻子里涌来腥甜的血气,一看竟然是薛敬怒急攻心,又呛了几口血出来。
“你说了不算!”二爷毫无犹豫,快速小敏扯到一边,盯着少年的眼睛,低声说,“别怕,你说。”
小敏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可以……但是原本被心包封住的极寒之血便会破心窗而出,体魄受损,日后恐落下病根……经年累月,心症成痨,怕是捱不住隆冬。”
“不、不行!”薛敬怒吼一声,臭小子出的什么狗屁馊主意。
二爷按了按小敏的肩膀,柔声说,“你出去等着。”
小敏不敢走远,只僵硬地挪到洞口不远处,原地“化尸”。
“不、不行……”薛敬颤巍巍地想爬起来,挣扎着去扯二爷的手腕,咬着牙说,“若要你毁身救我,还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
二爷凑过去,用尽气力,像是将他整个人从泥沼中捞了起来。
然后,薛敬顿觉唇间一软,就觉两片干涩冰冷的薄唇柔柔地贴了上来,他唇缝泛起的干皮涩涩地磋磨着自己的呼吸,似要引渡抚慰山海的暖风,将自己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慰贴了一遍。
伤人至深是祸,念惜至深也是祸。
薛敬惊颤之余,不自觉勾住二爷的下巴,将他摆到自己眼前,这人的一双眼从枯域至幽海,不经意间,用尽许多许多年。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长久无息地看着,就算行径再腐朽的人间,都只觉春风抚渡,哪还在乎脚下翻滚的岩浪,和满布前路的僵骸。
“我不要你用这种法子救我……”薛敬声音打颤,眼眶一湿,热泪逼落,恰好蹭到那人凑过来的唇间。
“可我要你活着。”二爷将那滴泪抿进舌尖,浑身一颤,烫得他心口发疼。随后搂紧薛敬的后背,抵在他耳边笑着说,“我统共就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拼命将我从死水里捞上来,却这么狠心,又要将我丢回去吗?”
“……”薛敬忍着濒死的急喘,含着半口不上不下的血,死活没说出一个字。
“没关系,这条命原本就是你救回来的,给我留半条就行。”
“不……不……”薛敬慌忙推开他,声嘶力竭道,“不要……”
“你说要以十世血劫,换我此后余生天蓝海阔,高枕无忧……那我助你渡劫,往后余生,便能共与么?”
薛敬不由地怔住了……
二爷从袖中拔|出短匕,将自己的衣襟拨开,半退至腰间,露出滚热的心口,随即柔缓一笑。
薛敬却愕然一震,眼前瞬间一黑,那人心口跳动的血脉清晰可见,简直比一切剧毒都要让他成|瘾发疯。太阳穴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想必此刻发丝成捻,估摸着稍微磋磨两下,他就能把自己变成引燃东河丑市的“混江龙”。
“今夜我偏要阎王爷留人,谁也别想拦!”
就见二爷反手握住匕首,在跳动的心眼上毫不犹豫地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立时涌出,顺着又心前的肌理滴滴滚落。
细蕊如浪,于心原层层铺开,一片触目惊心。
“不行……”薛敬全身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彻底疯了,浑不知是行将闹的,还是这人半堆在腰间的衣服太过刺眼。
即便放弃般地闭上眼,也挡不住一阵一阵甜到人喉间发腻的血气荡如鼻吸。血腥味如瘾般枯熬着他的心神,彻底将他仅存的理智吞灭了……
二爷俯身过去,扶着他的后脑,逼着他的唇贴在自己心尖上,“来。”
“……”
温冷的鲜血变成惊涛骇浪,“嗡”地一下掀开了那个名叫“理智”的锦盒——二爷的胸膛正剧烈起伏,浸血的心尖如蹭了一层霜,鲜红的血脉在几近透明的薄皮之下纷腾涌动,几乎能看清心脏跳动时横冲直撞的模样。
伤口不浅不深,血水不断溢出,沾湿了唇齿。有那么一瞬间,薛敬几乎以为自己碰着的不是鲜血,而是那人一颗起伏跳动的肉心。他迷蒙地睁着眼,在那颗涌动着沸血的心房中,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倒影。
没想到这拳头般大的一点点地方,竟真能将一个人完完整整地装进去。
于是薛敬情不自禁伸出舌尖,磨着那人心尖的血口,轻轻地吮了一下。
“呃……”
他那一声轻喘如蚀骨啄心的蚁群过处,不受控制地扑进耳蜗,从舌尖到心口,一路密密麻麻地咬着薛敬,弄得他全身僵硬,忍不住反手扣住二爷的腰,将他死死地扣在自己身上,如嵌上了紧箍一样,随后又将微凉的唇贴上去,细密地摩着。
“咝……”
薛敬仰起头,茫然道,“扎得太深了,你这是要把心掏给我。”
二爷低下头,抬手抚着他鬓边湿缠的碎发,意识浑浊,口中不断溢出轻喘,“……臭小子,所以别白白糟蹋了我的心肝。”
那一瞬间,薛敬犹如被闪电击中一般,他悬空一颤,差点从极陡的悬崖上倒头栽下来,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他突然想起二爷那句“死生不重聚,山海不相逢”的誓言,这句话到底还是如泥沼中金色的尘沙,激荡回人间的海里。
他尚未兑现诺言,倒是许了自己一颗真心。
无情者伤人又伤己,若自己真一命呜呼,命赴黄泉,留他一人在这饿殍载道的人间,最终又活成一尊形如枯槁、冷冷冰冰的石塑,那从此四季皆如隆冬,哪还有什么“捱过”“捱不过”一说。
“生同衾死同穴”是十世修福积德的圆满,若能够,必是三生有幸,若不能,才算稀松平常。
想到这里,薛敬即便心疼,眼下也别无他法。这人一刀下去,毫不犹豫地将那颗玲珑心双手奉上,便是要将自己的命数分一半出来,即便没修那十世的福分,也尽了全力,好去兑现那句“历寒暑,共白头”的承诺。
即便是飞蛾扑火,也须赴死一试。
“怎么样……”咬紧的牙关终于半松,呼出的一口气燃烧着血腥味,二爷低下头,眼神有些茫然。
薛敬忙抬起头,见他脸色惨白如纸,与灰白的唇色铺成一片——是伤重失血之兆。
吓得他连忙反问,“你怎么样?”
二爷没搭话,他无力地抬手,低头扒开薛敬心口的薄衫,见方才狰狞可怖的毒血藤正在慢慢消退,随着阿灵的鹤血入药,原本急攻的解法终得助力,时限到来之前,他身上的淤毒终于慢慢疏散了……
“幸好……”
赶上了。
二爷长长地松了口气,仿佛将下辈子心悸的毛病都在这一晚上耗尽了,心力一旦穷尽,身体便觉一阵虚空。他刚要开口说话,猛然被冲进鼻息的血腥味狠呛了一下,心口陡然传来一阵冷冽剧痛,跟着不受控制地闷哼一声,全身一软,栽进薛敬怀里。
“季卿!!”薛敬强托着他腰的手心一沉,一颗心重重地砸进心谷,他慌忙翻了个身,将那人小心翼翼地靠在石壁边,转头冲门口大吼。
小敏冲了进来,“六爷!”
“你他娘出的好主意!赶紧看人!!”
小敏吓得忙扑过去,“我、我……”
薛敬怒吼,“我什么我?!快啊!!”
小敏哆哆嗦嗦掐着二爷的脉搏,边哭边摸。
忽然,二爷手腕轻轻一动。他方才急火攻心,几乎是瞬间眼前一黑,就栽进了一团黑雾了,那团雾暖洋洋的,没什么不舒服,甚至将他绷紧到极致的心悸好不容易抚顺,待他终于能好好歇一口气时,却被薛敬一声震天怒吼给弄醒了。
“你做什么骂他?哪里是他出的主意……明明是我……”
薛敬连忙俯身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好不容易……想睡一觉,你就学天公打响雷,都不许我偷片刻闲吗?”太阳穴突突直跳,疼得他两只眼直冒金星,此刻从心到身没一处不疼,二爷猛咳一阵,简直要把一颗心连皮带肉地呕出来。
小敏左右不敢得罪,一边手一个,捏着二人的脉仔细听了一阵后,忙道,“六爷,您体内的毒差不多消了,但还需……”
薛敬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他。”
小敏擦了一把鼻涕眼泪,抽抽噎噎地又说,“二爷怕赶不及,所以方才一路从总督府急奔过来,大半个城,他一步都没敢停,见凤栖阁酒窖没人,他知道您定是直奔穹顶了,又急忙往中轴线赶,中途连我的步子都甩开了……差不多将所有力气都耗完了,再加上方才急火攻心,就撑不住了……”
说到这里,小敏又小声哭起来,却被二爷按住手背,安慰似地拍了拍,“你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哭?”
“我……”小敏懊恼地低下头,攥紧拳头,又开始自责自己没用。
“你将地底下关押的那些孩子们救了,又医好了翁姑娘,现在又救了我们两个人,怎么能算没用呢?”二爷像是会读心术一样,悉心安慰,“多少错都是身前事,当年你迫不得已,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选的,没必要自责。”
小敏抬起头,讶异地看着他。片刻后,他默默点了点头,却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薛敬。
二爷往薛敬那边瞥了一眼,“六爷骂你不算数,我给你记一功。好了,别哭了,带着你的小红蛇出去守着顾棠,待会儿有人来了,兴许会打起来,去帮我望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