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一、海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刀主震怒之下,砸翻了青海阁阁楼内一切能移动的东西,连带着那个装着神龛的红木柜子一并死劫难逃。
众刀客退后半步,其中一人茫然道,“属下们也不清楚!据探子来报,西山尸地原本被咱们两方人马严防死守,绝无任何破绽。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桃林的坟头里冒出来一伙咱们的人,他、他们冲进尸地就砍,还刀刀冲着总督府的巡逻兵。等石门内的守卫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是谁?到底是谁!!”
“属下们分析,当与北风亭一战中引火的人马是同一拨。”
老刀主深吸了好几口气,也没能压住腾空的怒火,“确定他们使用的是咱们的兵刃?确认是铃刀?!”
“确认。”那手下谨慎道,“正因为是真刀,才彻底激怒了总督府盟军,现在……现在……”
“说!”
“现在总督府盟军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又一人上前火上浇油,“刀主,怎么办?从萧人海那边借来的两万人本来是做了担保、用来与咱们携手挟持靳王军的,如今、如今却……”
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人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
老刀主出离愤怒,却强逼自己快速冷静了下来。
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收缴来的真刀呢?老刀主忍不住想道。鬼门铃刀诡谲幽秘,即便个别刀客误打误撞丢了刀,也只是万千之一,就算到了敌人手中,也不可能形成这样百人带刀的规模。
北风亭一战刀主就在原地,战后清场时,并没有丢失过百十柄刀。那如今在西山尸地伪装成铃刀引战总督府军的神秘高手,到底是从哪里收缴来的刀呢……
“近来,唯一一次明战便是……”
老刀主踱步片刻,忽然脚步一停——对了!
——三岔口榕树林,对阵蓝鸢镖局时,莫名参与战局的金云使!
当时查隐被无奈逼退后,百十柄铃刀尽数被金云使剿杀,要不是因为金云使的临时参战,就凭查隐带的那些刀客,怎么可能不敌势单力薄的葛笑和蓝舟。因而今夜西山尸地,便是金云使伪装成了铃刀刀客,故意施计挑拨总督府盟军和鬼门的关系,他们手中的铃刀就是在三岔口榕树林一战时收入囊中的。
“好一个谢冲!”老刀主蓦地一震,将桌上一个带豁的茶碗砸碎在墙上,怒喝,“竟然是金云使!”
老刀主怒不可遏。
一瞬间,窗纸上泼墨般的血花串联成一张张株连灾心的毒网,狰狞惨然地印刻在老刀主布满红丝的瞳仁中。
“刀主!刀主!!”一名手下连冲带撞地扑进门,跪伏在他身前,“不好了,西山穹顶‘艮’位的石门告破,盟军冲进去了!地底——地底下……”
“地底怎么了?!”
“抟、抟龙衢被攻破……他、他们可能闯进地陵了!!”
“什么?!”
抟龙衢破防……怎么可能!
抟龙衢深入地底,是直通穹顶最隐秘的一条路,根本无人知晓,且早在十年前就已被巨石封死,途中又有“十八金丝像”以毒阵防守,怎么可能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轻易间走通!
刹那间,老刀主犹如千万寒冰入体,连脚跟都麻了。
“刀主,咱们怎么办?!”手下撕扯的嗓音宛如炸毁心防的火|捻。
刀主僵立原地,片刻间没有言声。
众人立时跪地,齐声道,“只待刀主一声令下,我等愿肝脑涂地,誓死捍卫地陵。”
这时,又一人紧步走进屋内,将一封信递给刀主,“这是总督府遣人秘密送来的。”
刀主快速接过那封信,展开一看,立刻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假刀客突袭西山尸地,萧人海震怒,要亲自前往西山,彻查先遣军叛徒——业雅说,恐怕要提前动作了。”
一心腹上前,“刀主,总督府那块‘肉’若是保不住,也必得保全大局。”
“你的意思是……”
“一不做二不休,若是西山保不住,还不如将麻烦的兔子困死在穹顶下头。”
刀主眉间蹙紧,嗓音更显艰涩,“狡兔三窟啊,烈衣用兵诡诈,不会白白进去送死。”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他进不进去,还不是取决于靳王殿下吗?”
刀主眼波一紧,仔细琢磨起来。
“以属下之见,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与其严防死守,不让他们进入穹顶,倒不如故意放一个口子,放他们进去。如果秘密守不住了,那就让他们看个明白,然后连人带秘密一起封死在下面——届时到了阴曹地府,鬼门关里的任何事,都和阳间的活人扯不上关系,只要抟龙石一落,阴阳两隔,任何一人都别想出来。”
“鬼门关里的任何事,都和阳间的活人扯不上关系……”老刀主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好。就按你的说得办,将地底三层‘中轴线’的人马撤掉三分之二,对外就称是去对付从西山‘艮’位攻入穹顶的城防军。从现在开始,所有进入穹顶的人,哪怕是一只苍蝇,都绝不能放出来!”
“明白!”
幕色低垂,月晕压沉海棠花枝。
薄雾渐浓,凝结成明眼可见的露珠,又被火色的花蕊染成血似的红璃。纤指轻弹,凝珠碎落,化作三万六千生生灭度的人劫当中,喜怒哀苦的人间镜像。
翁苏桐正好就盯着这株正轻轻摇晃的海棠花出神。
这株海棠还是傍晚时连凤从后院采回来插|在瓶子里的。
“姑娘,外头闹声大,你是不是睡不着?”
翁苏桐托着那株花枝,轻声说,“今夜兵变,我哪里睡得着。”
“要不,我再给姑娘吹个曲儿?”
翁苏桐转过身,朝她柔婉地笑了笑,“你方才哄太子爷睡觉,已经讲了半天故事,这会儿还有力气吹曲子?”
“姑娘若想听,我自然要生出力气的。”连凤走过去,伸手搂住翁苏桐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歪着头笑说,“姑娘想要什么,凤儿都愿意给。”
少女水汪汪的眼睛像是含着两颗熟透的紫葡萄。
翁苏桐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跟着莞尔一笑,“我想要凤儿找到弟弟,寻一个好地方,快快乐乐地活着。”
连凤的眼光黯淡下去,“那个好地方……会有姑娘吗?”
翁苏桐维持着顺柔妥帖的笑意,没有说话。
连凤不甘心,忐忑地说,“姑娘……我想永远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可不行。”翁苏桐轻轻拨开连凤额前的碎发,笑着说,“你有大好前景,何必苦中作祟。陪我捱过的心酸,想想就让人难受。小凤,你的弟弟还在幽州等你呢。”
连凤将头埋进翁苏桐的心口,聆听着她那时起时伏、断断续续的心跳,心想,若要我离了你,那比死还不如。
多少难耐的岁月都是连凤撑着熬过来的,从伦州葫芦巷到云州总督府,从温故茅庐到家破人亡,伦州那座城墙受过的罪、捱过的刀,她一样不落,全都受过。如今,便是这一点点的温暖,老天都不愿给么?
连凤愤懑难忍,又绝不能在翁苏桐面前表露出来,便只能轻轻点了点头,象征性地应了一声。
“姐姐……”这时候,卧房门前传来喊声,是流星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太子爷怎么醒了?”连凤收拾好情绪,忙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流星肉乎乎的手。
“我方才做了个梦。”流星的神色有些焦急,“我梦见九则峰了……”
翁苏桐走过去,“太子殿下是想家了么?”
流星诚实地点了点头,“我想二爷,我梦见他了,他说他找不到自己的红缨枪,杀不了敌。我还梦见……他被敌军围攻,快要打不过他们了……翁姐姐!”流星急忙扯紧翁苏桐的手,轻轻晃了晃,“姐姐说过,二爷的兵刃是不是还在总督府里押着呢?”
翁苏桐看了连凤一眼,沉声说,“是。之前我与你凤姐姐去过一次后院的兵械库,原本想将红缨枪偷出来,可惜被红巾士兵盯上了,没成功。”
流星跃跃欲试,“那如果我去呢?我是太子,我可以命令他们!”
“不可!”翁苏桐蹲下身,按住小太子的肩膀,“太子殿下,虽说你是北鹘皇子,但此时此刻你身在云州城,只要你前脚踏出这道房门,后脚那些盯梢的眼睛,动辄要你的命。”
“可是……”流星到底有些害怕。但他转念一想,又忍不住鼓足了勇气,“可是二爷没有趁手的兵刃,如何破城呢?他丢那传家兵刃,正是因为当初舍命救我,难道我就可以安枕无忧吗?”
翁苏桐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爷,你想去偷红缨枪吗?”连凤问道。
“凤儿!”翁苏桐扯了一下连凤的胳膊。
连凤转头对翁苏桐说,“姑娘,这是太子殿下的执念。烈家枪在总督府这块乌烟瘴气的地方待得太久了,是该破破业障了。”
翁苏桐沉沉地叹了口气,仍未下定决心。
这时,窗子外头忽然传来笛声,那笛声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像极了荒腔走板的歪门邪道。
“不是黄鹂,也不是我熟悉的调子……”翁苏桐呢喃自语,蓦地回头,去见连凤脸色苍白,神色仓惶,“小凤,你怎么了?”
“姑、姑娘……”连凤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跟着哼起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姑娘,这是那首‘北风’,是阿笙在葫芦巷唱过的歌……是谁?到底是谁?!”
只有弟弟会唱的调子忽然传进耳朵里,连凤全身颤抖起来,扒着门边要冲出去。
“阿笙,是阿笙!”
翁苏桐拦住她,“凤儿,不会是阿笙!”
这时,门已经被连凤打开了一条缝,从门外吹进冷飕飕的风,连凤探出半只脚,院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笛声也倏忽停止了。
忽然,脚底传来“呲呲”两声,连凤一低头,便瞧见一条红色小蛇已经爬上了自己的脚面。
“啊!!”连凤惊声尖叫,几乎是仰倒般地向后栽了下去,幸被翁苏桐拖住,才避免了她的后脑勺磕在地上。
“蛇!姑娘,快躲开!”连凤使劲甩腿,想将小蛇甩下脚背。
翁苏桐惊骇之余,也吓得脸色苍白。
小红蛇被连凤一脚踹飞在门边,身子被甩撞在木柱上,大约撞得有点懵。
这时,流星冲过来,小嘴咧开了花,“小红花!”
“太子殿下,你别过去……那蛇有毒!”
流星急急忙忙爬过去,跟小红蛇眼对着眼,“是小敏哥哥养的小红花!”
小蛊蛇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头一遭领下任务,本想耀武扬威送个信,却遇见这么个泼辣的姑娘。别看它头点红斑,威风凛凛,实则胆小如鼠,连只耗子都不敢抓。从出生养到现在,偷吃过的最大活物大概就是在墙角织网的米蛛了。
那还是在九则峰上时,流星看它实在抢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哥哥姐姐,好心从床脚的蛛网上取蛛喂给它吃的。
小红花脑子不好使,只记得流星这只喂饱过自己的小胖手。被摔之后也忘了朝连凤示威,忙娇滴滴地缠上流星的手腕,安安心心地将头埋进他的袖子里,将尾巴翘起来,递上一封缠着在尾巴尖上的信。
翁苏桐和连凤面面相觑。
流星将信拆下来递给翁苏桐,安慰道,“姐姐们别怕,小蛊蛇不会伤人!”
翁苏桐接过信展开一看,眼神微动。
连凤问,“姑娘,信中说什么?”
翁苏桐看向流星,“殿下,你不是说想盗红缨枪吗?”
流星跃跃欲试,“是啊,姐姐说,要怎么做?”
翁苏桐看了一眼那条小蛇,低声说,“信上说——只有引蛇出洞,方能完璧归赵。”
总督府前厅,西山尸地的战况已经被送到了案前。跪地的兵长等着领死,却没想到,萧人海非但没有震怒,反而眯着眼,令人胆战心惊地笑了一下。
“大人,是属下们疏忽了……没想到鬼门临阵反杀,竟然冲着咱们的人马来了!”兵长改为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个头,义愤填膺道,“大人,这些地底下的‘耗子’欺人太甚,是真不将总督府放进眼里!请大人一声令下,属下立刻带兵反杀!”
萧人海不愠不怒,抬了抬手,示意那兵长起身,“此事不在你,不必自领责罚。对了,西山‘艮位’留空了么?”
“这……”那兵长愣了一下,忙道,“业雅将军并未让属下在西山艮位留空,还嘱咐属下说,务必多增一倍的兵力,提防‘兔子’跳进栅栏。是以属下命人连夜围修木堑,就是为了抵御‘艮位’的攻击。不过说来也巧,那些冲进尸地的铃刀,还真是从‘艮位’冲进来的!”
萧人海沉沉一笑,心道,“云州鬼门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却还在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守护穹顶底下埋的那点破铜烂铁。”他转念又想,“可烈衣竟能以一群乌合之众之力彻底掀开鬼门掩藏在云州地底十数年的老巢,剿灭丑市,诛灭铃刀,最终攻入西山山门,如今还势要点燃那簇比登天还难的‘火捻’——委实厉害。”
“去,传令府中各处,调二百死士,随我去西山穹顶,压阵督战。再令业雅等人留守府中,保护好夫人和太子爷的安危。”
“是!”兵长即刻领命,离开了前厅。
萧人海展开手中那枚纸条,再次看着上面的字,问身侧死士,“递信的人还说什么了?”
“他只说,要助大人‘清君侧’,就必须按纸上的计策办。他还说,只有引蛇出洞,方能完璧归赵。”
那人的字既嚣张又隐晦,萧人海忍不住背生薄汗——如今,朝中那些盘根错缠的宗室和权臣,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长久以来用以粉饰太平的骨刺,如今竟还敢铤而走险,将这等阴损手段用在小小的储君身上。
清君侧……呵,是该清君侧了。
萧人海的目光中奔腾着荒原血狼,蠢蠢欲动的杀欲呼之欲出。
“那就在总督府西侧的门留条缝,迎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