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〇、断风
薛敬猛然间僵直坐起的时候,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狠吸了一口气,便躬身一边,险些将心肝肺一并咳出来。
“嘿嘿……嘿嘿……醒啦?哥,他醒啦!”
身边传来一阵扎耳的疯笑声,薛敬攥紧铃刀的手立刻划了过去,在漆暗的火光中,刀刃砸在那人左肩,厉声问,“你是谁?!”
“别!”另一人端着一碗水,刚从外头急奔进来,就见自己弟弟的脖子差点上了砧板,连忙箭步过去,双膝砸在地上,“六爷……不要!”
薛敬显然还未从北风亭一战的刀光血影中晃过神来,他神色戒备,刀锋暂且未收。
屋内一片死寂,薛敬的眼神始终落在跪地求饶的壮汉身上,见那人眼神闪躲,也不敢与自己正视,心底便更是狐疑。
“嘿嘿!”那傻子的疯笑声再次打破沉默。他侧耳躺在划在自己颈肩的刀锋上,全然无惧尖利的刀锋会不会划掉自己的右耳,他脖子里挂着的白瓷瓶子正贴着刀尖晃晃荡荡,发出清脆的响动。
薛敬蹙着眉,盯着那白瓷瓶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戒备,缓缓收回刀。
“这瓶子,从哪来的?”薛敬气力散尽,只能强撑手臂,低哑地问。
一边的壮汉忙道,“是、是一个年轻公子送给弟弟的,里头装的是蜜糖。弟弟吃完了不舍得扔,我便找了绳子拴在他脖子上戴着。”
薛敬垂落视线,再次看向那个白瓷瓶,无奈地笑了笑,这个人呐……又拿我送他的东西转赠别人。
待他神色稍缓,才觉身体微荡,环顾四周后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一艘渔船的船舱里。又转头看向窗外,只见不断后退的东河丑市余火未熄,而这艘渔船早已渡过了“混江龙”藏伏的河位,正沿着河堤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东漂去。
“你们是谁?”薛敬从方才开始就不断在脑中回溯,最终确定,这两人确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生脸。
“我、我们就是普通渔民。”那神志清醒的大哥跪坐在地榻边,递给他一碗清水,“我们是受人之托,答应了在出城之前,帮他办最后一件事。他说……要我们撑着船,将您送到庄桥柳下,那里自然会有人接应。”
“受人之托?”薛敬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受谁之托?”
“顾、顾棠。”
——果真是顾棠。
方才从北风亭的乱战中将自己救出的人就是顾棠。
薛敬记得临别前,二爷曾在“地网”图中圈出来一个地方——东河北风亭,就在水桥以北的竹林里。
凤栖阁地井之中,薛敬一直在盘算出井应战的最佳时机。起初,当他在地下甬道中听见东河传来“混江龙”的第一声炸响时,便知穹顶一战中前线的“四方灯”已点燃“东火”和“南水”两盏,是以战时绝不能再行延耗,无论城内还是城外的大军,都亟待“北风”的到来。
于是,就在鬼门铃刀打定主意要将自己和凤栖阁一众琴师闷死在地底、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的时候,薛敬则选择了一种相对激进的方式——主动寻求出击,并利用火|药的炸力,将两名刀客引至井底,再和早已商量好策略的两名琴师打好配合战,利用“琴弦”的威力,相继解决了两名铃刀高手;随后,自己再换上铃刀,伪装成鬼门的人主动出井,与那些刀客做最后周旋。
而另一边,由于东街留守凤栖云山的一众刀客绝不可能空悬战力,始终在火海中死守凤栖云山;再加上当时东河丑市正在被“混江龙”围击,因此,东市的所有铃刀便理所应当地汇进了水桥外留守的人马。
于是,彼时云州城所有被派遣至地面上的刀客全部汇集于水桥竹林,薛敬只需任凭刀主一句“活捉靳王,务必留下活口”的死命令,便可以将他们引至北风亭,再利用二爷早就遣银三在竹林中铺设好的平题箭阵和火|药坑,最终点燃了“北风”。
如今想来,北风亭一战近乎是用了“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就让云首引以为傲的东河丑市,和他花费十数年豢养出的半数刀客几近东流。
但是……若想在竹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触发平题箭阵,点燃火|药坑,并在总刀主的眼皮子底下做到声东击西、毫发无伤地将近百名刀客一网打尽,最后将井底藏匿的桑无枝等人和自己分开安全转移……这环套环的任务复杂而危险,单单凭银三手底下那群地痞混子杂牌军,外加一个功夫虽好、却势单力薄的顾棠,怎么可能做到呢?
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北风亭一战中,那名与自己对话过的“领头刀”。
薛敬清晰地记得,那人手中的铃刀绝对和普通刀客不同。
他下意识地拿过身侧那柄铃刀,手指触及刀刃,手心轻覆刀柄,心中忽然一阵急跳,连忙闭目回想,却始终无法找回激战中面对那人仇视的眼神时,滋生出的一种奇怪的感觉。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顾棠人呢?”薛敬忽然转头,问那渔夫哥哥。
“顾先生说,为了能让六爷顺利渡水,他还有些事需要留下来善后。”
此时,渔船已经渡过庄桥,缓缓靠行一处不起眼的渔港。
薛敬起身走出船舱,来接他的果不其然是银三的人马。薛敬上岸后,转头对那渔夫道了声谢,那渔夫善意地笑了笑,正打算起锚离港,忽听薛敬在岸上叫住了他。
“这位兄弟,十多年前,你是不是在云州衙门的牢门里当过差?”
那渔夫全身一僵,目光随即落在了脚底,“是、是我……”
薛敬确认心中猜想后,便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顺手从身侧人腰间摸了个钱袋,随手抛给他,“好好照顾你弟弟,他喜欢吃糖,就多给他备一些。去吧,向东渡河出城,等战火平息了,还是可以回来的。今夜,谢谢你的渡船。”
渔夫握紧钱袋,僵在原地,片刻间泪如雨下。
弟弟跑出来抱住他的腰,晃动着手中的瓷瓶,眼中一片天真,“哥哥还哭鼻子羞羞……羞羞……嘿嘿……”
渔船摇着橹慢悠悠出港,薛敬忽然回身,好像听见了行船人唱起了一首童谣,只可惜船行渐远,字词已听不真切。
“王爷,您瞧什么呢?”
“没什么。”薛敬将自己的神思从那首歌谣中用力扯回,眼神速速一变,脚步也如生了疾风,“银三呢?”
“将凤栖阁一众人护送回南角街后,便独自回南城跟二爷复命了。”
“凤栖阁的人呢?”
那手下紧跟上去,“一个没少,都在南角街!”
薛敬脸色严峻,“带我去见。”
“是!”
南角街,茅草房。
银三家的小院子里堆着个四舍鸡窝,布爷正带着两名琴师手忙脚乱地抓鸡。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真到了要“缚鸡”的时候,个个将鸡毛当成了“令箭”,不一会儿功夫,鸡没抓住,鸡毛倒是和那琴师头顶被烧掉的头发一样,被拔了个干净。
薛敬大步迈进小院的时候,恰好看见秃头琴师蹲在矮房顶,正跟那秃毛鸡较劲,一人一鸡此刻已经谈到“斩首”时的“约法三章”上去了。
“王爷,您回来了!”布爷满手鸡毛,踉踉跄跄地迎上来。
薛敬看他一脸狼狈,忙问,“这是做什么?”
“这不是想等您回来时,能喝口热腾腾的鸡汤,那个……三娘吩咐的。”
“三娘人呢?”薛敬问。
“在里头躺着呢,伤得不轻,一直喊疼,还、还……”
“还什么?”
“还不肯吃药!嚷嚷说反正臭小子是我祖宗,不听人话不让人省心,索性气死老娘算了!”布爷身后凑过来一个满身鸡毛的小个琴师,这人嘴比手快,还没等布爷制止,已将桑无枝骂骂咧咧一路的话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小王八蛋,没事干了是吧!快去跟你哥杀鸡!”布爷怒喝道。
小个琴师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跑了,不一会儿,房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薛敬瞧着院中一片狼藉,无奈地叹了口气,冲身后手下扬了扬下巴,“你叫人去帮帮忙,给那倒霉公鸡一个痛快,别叫这帮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不干人事。”
“好嘞!”
薛敬端着一碗药走进茅屋时,桑无枝早就已经把脸摆向床里,不愿搭理他。薛敬走到床边,好言好语道,“姐姐若再生我的气,我这心里一急,可就不能安心作战了,不安心作战,便炸不了穹顶,穹顶不炸,城外大军等不来攻城的火信……哎……”他微微躬身,故意装模作样地提醒,“姐姐这一恼火不打紧,咱们这三州之战的开局说不定就要泡汤了……”
桑无枝连忙坐起,气哼哼地盯着他,见他一脸讨巧卖乖,时时刻刻将“我错了”三个字挂在脸上,然而一番话字字珠玑,却句句混账,言到最后,好像自己倒成了那根对战局不利的导|火|线了。便立刻黑着脸,憋足一口闷气,语重心长道,“我的少爷,你知不知道地井里,你舍生取义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他们绑了我,不让我跟你出去,可鬼门有那么多人,万一你——”
薛敬连忙悉心安抚,“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鬼门的人投鼠忌器,无论如何都不敢要我的命。”
“那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呢?”桑无枝叹了一声,又道,“姐姐这辈子没什么亲人了,唯一的师姐早早就没了。失去……实在是太痛了。师姐走后两年,我才辗转打听到她的死讯。那一年,我面北服丧,始终没有碰琴。”
“……”薛敬心绪一动,微微低头,“是我顾虑不周,让姐姐担心了。”又忙将药碗端过去,轻声哄道,“我没有长姐,唯一一个小妹妹十几年前死在了一场大火里。我唤您一声‘姐姐’,是真将您当成我的长姐,长姐有难,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首当其冲。呐,药里加了糖,从前在九则峰,我可都是这么三哄七骗地惯着二爷吃药的。姐姐要不要尝尝这加了蜜的苦药?——天下独一份。”
“……”桑无枝被他逗得“噗”的一笑,肩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年轻人巧舌如簧,却极懂分寸,含笑时眉峰舒展,俊得令人心惊。
桑无枝自诩阅人无数,然而方才一腔冲天怒火,却全然不敌靳王殿下暖若温风般的一声喟叹。
温言柔语能催化春叶上未尽的冰雪,让毫无波澜的心重新激荡涟漪,也难怪,即便烈衣冷静自持,也难敌弥足深陷。
“算了,我不气了,好在见你平安,我也好跟二爷交差。”桑无枝接过药碗,一口饮尽,“对了,外头的事都平了么?”
“还没平。”薛敬随即加快了语速,“我回来,只为两件事——一来,跟你道歉;二来……想请姐姐回忆一下,银三是怎么将你们从地井中救出的?”
“银、银三?”桑无枝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不是银三救的。”
薛敬蓦地看向她,“你说什么?我去引开那些刀客,银三不就有机会将你们救出来了么?”
“哪有的事!”桑无枝忙道,“井口的刀客确实是被你引开了没错,但是那个刀主……他立刻又派了十几个人从河对岸杀了过来,专为阻止我们逃走。”
薛敬大惊。
“结果那些人刚刚跳下井准备动刀,就被另外一拨人马全部解决了,就在井底解决的。起初我还以为是他们自己人闹了内讧。你想啊,整个云州城里,二爷手底下的义军,一共就银三的那些混子,还有凤栖阁这群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哪个是能打的。我们不是被银三救的,是被那些神秘剑客救出来的。他们的剑很快……快到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后来我们被救出后,就被送上了渔船。船向东行至庄桥靠岸,前来接应我们的是银三,我当时很着急,慌忙问他你的下落,还非要去找二爷救你,可是银三劝我安心,说你肯定没事,让我到茅草屋等你。”桑无枝说到这里,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见他胸有成竹,便放了一半心。后来,他匆匆忙忙去南城复命,我们这些人便被送到了这里。结果没等多久,你果真来了……”
薛敬沉吟片刻,又问,“银三有说二爷交代给他的任务吗?”
“说了。”桑无枝道,“他说‘北风’一战,二爷授命他只管点燃‘混江龙’,至于其他的事,务必做到‘不听、不管、不问’。是以后来竹林里起火,银三尽管知道,也未敢让自己的人冒头。”
“所以北风亭前协战者,另有其人。”薛敬狐疑道。
“哦对,我想起来了……援军使的宝剑剑身很软,但削铁如泥。”
“……削铁如泥的软剑。”薛敬在窗前踱了几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铃刀。
——金云软剑,金云使,谢冲。
“等等、不对……”薛敬锁紧双眉,实在没弄明白金云使入城这么大的事,二爷为什么没跟自己说。按理说,穹顶点炮的时间都是彼此约好的,所有人马也都应该放在其所在的位置,绝对不能有丝毫错漏——
银三负责点燃东河上的“混江龙”,摧毁东河丑市;
鹿山前往牧人谷,与李世温一道回城,在桑乾河边给陈寿平点火信,从而引出“南水”;
而自己则在点燃“东火”之后,负责妥善安顿好凤栖阁一众人马,一来要确保桑无枝等人的安全,二来,等“东火”和“南水”一燃,要迅速想办法召引“北风”;
此前,二爷更是反反复复答应过自己,穹顶一战,他会守在后方,一方面盯紧总督府的动向,另一方面,随时照看四方点燃的“灯信”。
如今,东火、南水、北风依次到位,就差最后的“西雷”了……
——“这一战中的所有人都务必死守其战时和战位。”
可是季卿从未提起过,谁会做穹顶之下,那个点火的“西雷”。
薛敬缓缓踱步,陷入沉思,忽然又想起临别时,二爷说过的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等在凤栖阁,帮我拦一个人。这人会帮我引出‘北风’,无论这个人要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一定要拦住他,不能让他一意孤行地去冒险。”
猛然间,薛敬心原大震,“原来如此!”
桑无枝见他脸色突变,连忙扶着床下地,“怎么了?要不等银三回来,你再问问他……”
“不用问了!”薛敬低喝一声,提着刀便冲出了茅屋。
桑无枝不顾刀伤,也紧跑出来。
薛敬回过头,快速对桑无枝说,“姐姐,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我现在要回一趟凤栖阁,你放心,东街火势渐弱,所有刀客都已撤出了东市。南角街这边暂时是安全的,你们躲在这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门。再有,之前你抓住过的那四个西山的北鹘巡逻兵,人还在吗?”
“在,都在柴房里关着呢。”
薛敬应了一声,又问,“我的刀你还留着么?”
“留着。”
薛敬最后嘱咐道,“你拿好我的刀,什么时候见着二爷,务必帮我交给他。”
桑无枝不安地问,“你、你要去哪儿?”
眼看时辰将至,薛敬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低喝,“携二爷口令,去阻拦‘北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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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第四一零章 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