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六、南水
在一旁的李世温也懵了,“什么?!不炸密道,不回兵勤王?那、那他们有危险怎么办!”
鹿山随即撂下一句“多说无益,听命便是”,便催马离开,不一会儿就跑出极远,李世温连忙追了上去。
祝龙杵在原地,僵成一尊冰灯。
心腹士兵上前,“当家的,通向穹顶的石门,咱还炸吗?”
“炸个屁!没听见王令吗?让咱们驻兵牧人谷,死守城外,绝不能炸毁密道,私自回援!”祝龙咬紧牙关,破釜沉舟,厉声下令,“去,调派六百先锋勇士,分别潜伏于云州城的三个城门外,大军严阵以待,盯紧城内火信,一旦得了火令,随时准备攻城!”
“是!”
鹿山策马,一口气奔出五里地。
桑乾河边,李世温终于追上他的马,“鹿兄,为什么王爷不让我们回兵勤王?”
“……”
“鹿兄,如果我们不回兵勤王,王爷会不会有危险?”
“……”
李世温连着问了好几问题,对方都像聋了一样,他便不敢说话了,只能催马紧跟上去。
鹿山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一晃,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一个字。
李世温被他盯得有些不安,略显局促地吞咽了一下,随后摆正心神,又追问,“鹿兄,将军呢?我们进城能见到他吗?”
鹿山木然片刻,终于将自己的眼光从这人刚毅耿直的侧脸上狠狠撕了下来。
李世温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找自己的心口,不解地问,“鹿兄,我身上有不妥吗?”
他这一路“鹿兄”长,“鹿兄”短的,倒是没将自己当成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鹿山却只是盯着他,思绪飘远,仍没有接话。
李世温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略显不自然地笑问,“那个,鹿兄,你总这样看着我,难道我们认识?”
鹿山叹了口气,闷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尽快赶路吧。”
“明白!”李世温“驾”了一声,催马飞奔。
鹿山却勒着马缰,好似定在了原地。
李世温疾跑一阵,发觉鹿山没跟上来,又调转马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鹿兄,你怎么了?”
鹿山眼中闪过一丝幽火,忽然忍不住问,“你去过千仞之崖吗?”
李世温唐突一滞,梗着脊背,颇为认真地攒起眉,“千仞崖……那个,鹿兄,不瞒你说,我没去过什么地方,自从跟随将军,这些年一直隐在寨子里,只十年前有幸去过一次西北,可惜没待上半年又折回来了。你说的千仞之崖在什么地方?也在北方吗?”
鹿山微微侧目,低头暗自一笑,“罢了……”
李世温仍旧徘徊在自己的话里,“鹿兄,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千丈崖,千丈崖在幽州,那千仞之崖又是什么?”
“无妨,不必纠结。”鹿山十分迅速地终结了这个话头。
李世温却并未觉得他言语梗硬,不易交谈,随即平易近人地笑了笑,“鹿兄,你若不肯说也无妨。那千仞之崖我记在心里了,等到战后,我帮你问问将军,看他知不知道那个地方。”
鹿山面无表情地瞧着李世温,眼神一黯,瞳孔幽黑,犹如熄了火的流萤。
“鹿兄,那个——”
“你平日里,话也这般多吗?”
“啊?”李世温怔了一下,木讷道,“将、将军没嫌过我话多,还让我多说点,别总沉默寡言。”
鹿山疲惫地叹了口气,“快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一口气又奔出五里,眼看云州城门近在眼前,桑乾河南岸,鹿山放慢了马速。
李世温与他并辔,忍不住再次问,“鹿兄,王爷……为什么不让我们回援勤王?”
鹿山眼神一黯,“王爷命我出城寻你,是要你我联手,做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李世温听闻自己在此战中也有用武之地,连忙端直脊背,“鹿兄,是什么事?”
“五百将士负重前来,咱们先行一步,为他们打一条通路。”
鹿山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李世温听不明白,“那个,鹿兄……”
“就是让咱俩去帮忙引火。”
“引火?”这句话李世温听懂了,他当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问题,都听鹿兄的。”
鹿山始终看着他,这人的样子不断在脑中回溯,他霍然间发觉,这人的五官和十年前所遇之人一模一样,只眉心皱起时的样子不同,十年前的他只知向前,不会皱眉。
怀里揣着的一封信还留着余温,那是临别云州时,靳王暗暗塞进自己手里的,并嘱咐他出城后再读。可是在读信之前,鹿山几乎已经猜到了李世温是谁,因为临别时靳王问过他——“你相信巧合吗?”
他从来都相信巧合,正因为坚信,才从未觉得这好运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于是,鹿山还是在桑乾河边拆开了那封王令,果不其然,他看见李世温的名字后面写着“庚寅”二字——这莫名其妙的相遇,又毫无预兆的重逢,故人相聚,正如桑乾河中长此以往、淙淙向北的流水,不见惊涛,没有波澜,一如既往,一切如常。
老天待我不薄——鹿山背过身,不易察觉地扯了扯唇角。
“鹿兄……”
“嗯?”鹿山反应过来,不受控制地应了一声。
李世温哪里能知鹿山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他只当偶遇了一位不怎么爱笑的朋友,甚至连这人的名字都不是由他自报家门,而是从祝龙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来的。
祝龙喜欢说起鹿山。
这些日子里,李世温几乎已经将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听了个大概,是以真正见到他时,都没想起询人名讳,便十分不知好歹地称人一声“鹿兄”。
好在,这位“鹿兄”并没打算计较自己的唐突冒失。
这时,鹿山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袱,将一身行头丢给李世温,“换上,咱们乔装进城。”
李世温连忙接过衣服,开始动作。
鹿山则慢吞吞地踱步他身侧,趁着他换衣服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他脖子后面瞅,像是在象征性地再做一次印证似的。
李世温莽莽撞撞地换着衣服,丝毫未有察觉,“鹿兄,咱们换上北鹘兵的衣服,就能进城了么?”
“不能。”鹿山被他转身的动作遮住了视线,顿时有些不悦,是以话音也冷了下来。
李世温点了点头,又问,“那咱们从哪边进城?”
“王爷给了路线。”
“鹿兄,这是我第一次来云州城,我……”
“第一次?”鹿山打断他道,“十年前,你从烛……诸多乱战中活下来,跟着二爷,难道从未来过云州?”
李世温遗憾地笑了一下,直言道,“不瞒鹿兄,我是在烛山脚下被二爷捡到的,是他救了我,但那时他已经重伤,那之后……他便辗转去了鸿鹄,我也得了他推荐函,前往西北入兵。再之后,就是去年,他伤毒凶险,我曾请命来云州寻药,被他制止了。所以……我没来过云州。”
鹿山沉默一阵,快速将自己地目光从他脖子后烫伤的疤痕处移开,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鹿兄……”李世温在背后叫住他。
鹿山脚步一顿,没敢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李世温为难地想了想,下定决心道,“我还是想知道咱们接下来的任务……我知道这一战至关重要,若将军和王爷愿意将我算进战局,我总要有所准备。”
鹿山恢复镇定,终于开口,“让你我先行开路,是因为穹顶的那道门,只你我最容易撬开;从祝龙那里借来的五百勇士是为了给已经堵死的‘火门’换一把开锁的‘钥匙’;至于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你跟着我走,我又不会害你。”
李世温愕然摇头,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鹿兄你误会了,我并没怀疑你的意思,我……”
“走吧。”话可真多。
鹿山冷冰冰地笑了一下,示意李世温上马。
此刻月亮爬上中天。
鹿山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星图勾勒出亘古不变的星轨,知是时辰终至,便从腰间拔|出火筒,点燃后,朝夜空放出几簇火焰。
“如今就差北风和西雷了……”鹿山凝望着腾空的火簇,喃喃自语。
李世温催马上前,“我知道,这是鸿鹄的四方灯。”
鹿山将火筒收起,言简意赅道,“二爷说,东火,南水、北风、西雷——按序依次入时。借由四方灯以火为信,待‘北风’一至,云城西山的火炮就会响。”
李世温恍然道,“所以……你就是‘南水’?”
“错了。”鹿山看向他,笑了一下,“你和我,要引出那道‘南水’。走,回城!”
澜月火丘,镇北军前锋大营。
靳王之前被拆散的先遣军汇拢之后改组重编,由原先的五千人扩至一万,暂由胡立深任右翼先锋。
此刻,他和胖哥正蹲在澜月火丘火环的最高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云州城的方向。
镇北先遣军的所有人已经在这里死守七天了。
今夜,陈寿平携几名副将终于赶到,大军押后待命,足足八万兵马全线压境。
明月高悬夜空,已临中天。
自从云州城东的火信点亮之后,迟迟不见近一步的信号。胖哥按捺不住,站起身活动着筋骨,“小胡将军,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大将军说盯火信,咱们就盯火信。”胡立深咬紧牙关,眼眶酸涩流泪,也不敢眨一下眼。
胖哥转个身,就见几匹快马急奔至祭坛,陈寿平一身玄色盔甲,佩挂黑刀,快步走上高坡。
“大将军!”胖哥将水葫芦一扔,连忙冲了过去。
胡立深也箭步跑了过来,“大将军!”
“怎么样?有火信吗?”
胡立深正色复命,“禀大将军,末将已领兵静候多时,今夜云州东城有冲天火光,其余三方还未发现火信。”
陈寿平扶着刀柄,神色肃然地凝视着云州城的方向——澜月火丘位于三州之间、相对正中的位置,是军马督战、粮草补给、和藏匿坚守极好的位置,却也是任何强军必夺之地。是以镇北先遣军改组之后,便被勒令死守澜月火丘的祭坛粮仓,一方面要为提防云州腹地隐藏在密林中的萧家大军反战来攻,另一方面,则要警惕伦州方面、杨辉的饮血营趁虚偷袭。
自从一个月前,靳王回营料理了朝中派来议和的使团,那几名吃饱了撑的不干正事的老东西便被丢进了富河城临时搭建的粮库中,与临时从河北调来富河的五千兵共同“拉磨”——
李潭因为牵连往日幕僚朱廷望私授“灰囊”一事,已被押解入富河城临时搭建的监狱;朱廷望在幽州,也因为无端降罪于林竟和倒换兵械滥竽充数一事,被丁奎羁押候审。这两只老狐狸尾巴缠着尾巴,倒是同气连枝,从前耀武扬威地共用一个鼻孔出气,如今倒是连出气的鼻孔都找不到了;
穆家一对父子也没了风光。穆安被丢进修葺粮仓的兵队里,做了个临时督查,碍于儿子穆争鸣曾私自潜逃军营、罪加一等的麻烦状况,穆安再不敢于陈寿平面前造次,勤勤恳恳监工粮仓筑建的工期,屁都不敢再放一个,连回京之类的提议都不敢说,遑论向北“议和”之事;
至于郭业槐……郭大人倒是善于审时度势,懂得身处弱势,要学会忍辱负重。于是,他收敛向来不怀好意的心机,摇身一变试图戴罪立功的良臣,凡事言听计从,再不曾有分毫懈怠。
就这样,在郭业槐和穆安两人的督排下,富河粮城初见规模,一座荒废的残城慢慢恢复生气,就连曾经因战火所累被迫出逃的难民,听了这消息后,大多也都返回了富河,愿意帮着大军重筑危城。
着火的后院终于料理干净最后一抔杂土,弥散的硝烟终结于天野旸谷之处。
如今两国大战势在必行,林竟携二十万大军压兵至富河,同样也正静待火信,时刻摩拳擦掌,亟待攻城的信号。然而伦州城易守难攻,攻城战最忌拖延,若是首战不利,非但使将士军心溃散,还会拉长战线,波及云州方面的战况。
是以,无论林竟的请战折递来镇北军营多少次,也都被陈寿平甩手驳回,勒令他不得火信,绝不能轻举妄动。
“大将军,云州城东已经起火,咱们还要再等多久!”
陈寿平心思沈定,稳稳地立于风口,没有说话。
不多时,只见桑乾河水带几簇火光先后入云,犹如点燃星河绾带最亮的几盏明灯。
“是南边,大将军,南火燃了!!”胡立深一跃而起,喊动了整个火丘的巡逻兵。
胖哥急道,“大将军,是不是可以出兵攻城了!”
任凭其他人为出战如何欢闹雀跃,陈寿平依然镇静自若,双脚定于地面,整个人犹如一块矗立荒原中,用来阻挡狂风的劲石。
胡立深见陈大将军眼神不对,连忙喊住众人的呼声,“大将军……南水的火信有什么不妥吗?”
“不对。”陈寿平肃目一凛,脸色更沉。
胡立深也跟着紧张起来,“怎、怎么不对?!”
“南水边的‘灯信’说,城内布战计划有变。”沉默片刻后,陈寿平立刻转身,快步跃下山丘,翻身上马,“胡立深,通知先遣军所有将士,死守澜月火丘,绝不贸然攻城!”
“不、不攻城?!”
“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为什么不能攻城。”
众人惊骇之余,一片哗然。
胡立深跑上前,大声道,“大将军,将士们拼死奋战,只等这一天。末将……末将定要将师父和王爷从火海里救出来,可是若不能前往云州,我们怎么救人?”
陈寿平稳坐于马上,勒紧缰绳,嗓音犹如稳震八方的瓮钟,“来人!”
身侧一副将催马上前,抱拳听命,“末将在!”
“立刻遣信使往富河大营,通知林竟,二十万大军随时待命,待本将火信一到,即刻攻打伦州城。”
“是!”
胡立深一听,更加崩溃了,“大将军!伦州随时可以攻城,为什么云州不可以?”
陈寿平扫了一眼围过来的先遣军将士,沉声令道,“‘南水’的火信说——‘死守战位,绝不妄动。’既然云州方面战局有变,我们在‘外圈’的众将,必须听从‘内圈’调遣。众将士听命!此战中所有人,务必死守自己的战位和战时,若有不听从指挥、擅自行动者,斩!”
一声喝令,犹如震鼓惊雷。
众人不敢多言,齐声跪地领命。
“立深,你随我过来。”
胡立深闷头应了一声,连忙牵起一匹马,随陈寿平来到不远处的坡地上。
“你不服此战布排。”陈寿平走至风前,任厉风吹起衣摆。
“不敢。”胡立深走到他身后,嘶哑道,“末将绝无不服军令的意思。不瞒大将军,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营救他出城,末将万死不辞;而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当年幽州杀门井,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我早就死在那黑衣杀手的刀下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胡立深。所以大将军,末将想领兵攻城,是有私心的。”
陈寿平听他一番话,唇角破冰一笑,“你师父收了你这个徒弟,眼光倒是极好。”他转过身,看着胡立深,暗含深意道,“立深,你的师父虽未作一天统兵的将军,却是我此生所遇人中,最会布战之人。他天生属于这片疆场,比我,不知要强多少倍。”
“大将军……”胡立深忍道,“您不要这样说。”
陈寿平却扬了扬手,潇洒道,“这有什么?承认自己没有自己的师弟强,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所以,你既然要做他的徒弟,便要将那冲动的性子好好磨一磨,你难道没听出他的用意吗?”
“啊?”胡立深愣住了,“师父不让动兵,难道还有别的用意?”
“他让我们所有人死守战位和战时,是因为这九锁连环,环环相扣,只有在该应战的时候迎战,才能帮扶到相邻‘两环’中的人。说白了,就是管好自己这片地方,别给友军添麻烦。”陈寿平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澜月火丘这片火环土丘,“澜月火丘是三州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你想想看,若是咱们不将此地守好,云州的将士怎么能够心无旁骛地攻城呢?”
胡立深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眼神霍然一亮,“我知道了!师父的意思是,是——”
“知道了就照做,不用喊出来。”陈寿平再次叮嘱道,“谨记,镇北先遣军死守澜月火丘,便成了三州当中、最易阻截敌军火线的‘南水’。从现在起,但凡冒出想从澜月火丘过境的敌军,无论是杨辉、还是萧人海,你务必确保将他们拦在此地,绝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机会回援云州城!”
“明白!”胡立深浑身止不住颤栗,激动道,“只要我们在此阻拦所有回援云州的敌军,云州就会变成一座‘孤岛’,王爷和师父他们就有时间‘关门打狗’!”
小鹿:摊上了一个眼瞎的发小怎么办?在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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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
明天可能更不了,暂且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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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第四零六章 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