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二、鸷鸟
萧人海不疾不徐地近前一步,“将军这是威胁我啊。”
二爷轻轻捻动手指,怒意濒临界点,他却依然维持着相对和善的微笑。
萧人海看着这人眸中燃起的怒火,顿觉十分爽快。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然愈发欣赏强者在有所求取之际,被反复激怒的模样,让人不自觉想要将其碾至脚下,让他好好尝尝无能为力、受人制控的滋味。
这种迫切一旦在心底蔓延,萧人海的步子便迈得有些仓促了,因为他看见那封落着本人大名的简信时,心中浮起的竟然是些许雀跃,他甚至没来得及带任何随从,便迫不及待地只身赶到帅府,
二爷将其眉眼间的得逞之意看尽眼中,到底不予说破。
萧人海冲他礼貌地笑了笑,眯起一只眼,“将军不顾危险,只身前来,我就猜出,是我布兵的动作让你害怕了。”
“害怕,谈不上。惊讶,倒是有一点。”
“惊讶?何解?”
二爷走到他面前,平静道,“大人此番增兵西山,想必那些人肯定已经将‘好处’摆到您面前了,您也必然已经左右权衡过利弊才做此决定,我就不在这上面多费口舌了,就直接说几句您爱听的话。”
“请讲。”
二爷平视着他,冷声道,“大人,您的夫人是我的义妹,无论如何,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救她——这是第一点。”
萧人海眼神一眯,未料到这人开口第一句话竟正中下怀。
“这第二点嘛……”二爷带着意味深长的语气,轻声提醒,“几个月前,总督府后花园一叙,烈某知道大人在贵国朝中的处境,所以这一回,在下是念及上次您承诺放过靳王,所以才冒着危险前来,是想告诫大人——‘政有诛强者,不预焉。’”(注1)
萧人海倒吸了一口冷气,冷冷地看着他。
二爷笑了笑,“我想大人必然懂我言下之意。自古乱军者大抵不过豪家、权臣、阍寺、嬖昵,他们操纵军吏,擅用威权。他们如同猛虎猎兽,专横跋扈,不受制约。这些不按常理出牌、又潜藏才能的强人,一方面是上位者必然会去收揽并征用之人,而另一方面,这些人也必然在上位者诛杀监管的名册之列。”
“烈衣,你什么意思?”
二爷不疾不徐道,“大人,南朝兵书中曾经记有一个故事,不知您听过没有——是说,春秋时期有一位大司马,姓田名穰苴,他曾因庄贾目无军法、不恪守军规,而将其杀于日影标杆之下,大肃军纪,自此恒定三军。敢问大人,在贵国大皇心中,他所认为的这位‘庄贾’会是谁呢?”
“……”
萧人海强自压平心中怒火,忍不住愤懑,这人竟敢拿自己比那目无法度、为所欲为的庄贾,他分明是在警告自己,自己手握重兵,一家独大,若不有所忌讳,收敛锋芒,总有一日,待自己权高于顶,自然有人会想方设法地将自己斩杀于“日影标杆”之下,以儆效尤——
拿萧氏一门比庄贾,烈衣实属胆大包天。然而,萧人海不能轻易在这人面前动怒,因为易怒之人太过容易暴露,实则是将自己的软肋率先一步抛出,有可能遭敌人反杀。
于是,萧人海故作不知地笑了笑,言语周到地说,“将军此言差矣,萧某不敢做那不识好歹、自大狂妄的‘庄贾’,萧家军向来恪守军纪,我自接任虎符以来,更未敢有过任何僭越之举。”
二爷摇头苦笑,“既是‘僭越之举’,便不是您说了算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在外人眼中,您就是那个收杀饮血营、视人命如草芥,又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杀神’;他们忌惮于你,恐失了你的信任引火烧身,是以一直以来只愿做您身边的‘聋子’和‘哑巴’,这些人……他们会管你是否真的逾矩吗?人言可畏啊,大人。”
萧人海被他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拼命压制呼吸,强自镇静地定了定神。
二爷走到他身前,紧盯萧人海的那只完好的眼睛,勾起唇角,略显凉薄地笑了一下,“自古强将分为两类,一类有才之辈,一类无才之人——训驭有才者,犹如豢养鸷鸟,必须节其饥|渴、断其爪牙、绊其双足,揳其软舌,将其困于囚笼之中,牢牢锢其于左右;而训驭无才者,便要纵之、放之,任其积累民怨,祸盈三军,最后不得人心,再一举将其诛杀,以壮士气。大人自然清楚,我所说‘有才者’指的是您,而‘无才者’指的是呼尔杀。如今呼尔杀已经死了,就剩下您这位‘有才之士’了,那么大人觉得,贵国朝堂中人难道不会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贵国大皇难道不会将您当做‘鸷鸟’,难道不会想方设法‘断’你‘牙’、‘绊’你‘足’吗?”
二爷随之笑了一下,仿若一个冷眼旁观路人,语气中透着事不关己的漠然,“功高震主,位贫者贱。卑贱之人最易生妒恨之心,这座山往上看去,可都是他们的敌人。而大人您站的位子,已经足够高了。”
萧人海的脸色彻底变了,没曾想,这番钻心剜骨的逆耳忠言,竟是从敌人的口中听到的。他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起伏的胸膛之间隐隐灼烧着赤焰,却没有办法将它扑灭。
因为旁人向来对他逢迎拍马,从未真正犀利地指摘过他一二。当然,曾经愿意指摘他的人,也都被他碾死在脚下了。
萧人海头一次并没竭力反驳这人的言语。他这十四年征伐四野,父亲一生为国征战,到头来,萧氏一族被人暗害算计,父亲病死故乡,落得个凄楚寥落的下场,自己也曾几经沉浮,从天顶跌落回地狱后,又重新爬了上来。这三年多来,他坐在这个炙手可热的宝座上,外人瞧着风风光光,实则始终如坐针毡。
时局早已今非昔比,当年萧家的不世之功和父亲残余的战果,都已悉数败灭。如今众人口诛笔伐,势要用尽各种手段,将他从那个高位上扯下来,看他摔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
他不怕死,但他怕从高峰再次跌下来,他绝不能忍受自己一身战骨区居人后,更绝不能向那些坐等看他笑柄的恶虫低头。
索性,萧人海收敛锋芒,撤回方才言语间的乖张戾气,近一步试探,“将军可是听到我朝中有什么风声了?”
二爷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萧人海,“大人,请您仔细地看一看,是否有人已经将您的‘罪状’,一笔一笔地记下来,递到大都了。”
萧人海立刻抽|出信笺,快速将信的内容读了一遍,而后他勃然大怒,一掌将信拍在身旁的石案上。
二爷站在一旁,冷冷地瞧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他忽然笑了一下,奉劝道,“大人息怒。这封信是被我的人在来云州城的碑界处拦下的,只拦下这一封,也是侥幸。保不齐他们还会送出第二封、第三封……直到贵国大皇收下这封信为止。”
萧人海额头青筋暴起,他忍着没将这封信撕成齑粉的冲动,压抑着怒喘,冷声问,“我怎知信源真假,莫不是你凭空捏造出来的。”
二爷低笑片刻,抻着令人胆寒的凉意,轻飘飘地说,“信不信由你。”
“……”
片刻后,萧人海再次一拳砸向石案,怒喝道,“是谁。”
二爷微微欠身,意味不明地说,“是谁将药童的事透露给你的。”
萧人海蹙起双眉,怒不可遏地咬着牙,“杨,辉。”
“哦,原来是杨督帅啊。”二爷故作不知地点了点头,颇有点“事后诸葛”的意味,“这么说,竟是杨督帅为大人献出的药童?”
萧人海缓缓摇头,“是我派到伦州城的探子,从他手下人口中打听出来的。”
“那就更难办了。”二爷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十大罪状之上,其余都是小事,只一条最为致命——‘不顾旁人阻拦,强娶敌军之女为妻,并倾尽军力财力,为其寻药,还为此戮杀无辜者众。’这实则是通敌叛国之重罪。若您寻药这事是杨辉主动献上的,那还好说;可如今,您是自个派去伦州的探子,潜伏于他身侧,还是从他手下人口中得到的信,继而聚集兵力,只为了将一个女娃娃抓回总督府,为一个汉人女子解毒。药童丢失后,您还发雷霆之怒,伏诛者二十有余。大人,这还只是我这个外人看到的,那些潜伏在您身边,专为收集您的罪状,并将它们一笔一笔记录下来的人,他们看到的,又还有多少呢?”
萧人海攥紧那封信,全身的血液终于在此刻冰冻了,“原来……杨辉是故意让手下人将那女娃娃的信泄露给我的,好抓我把柄。”
二爷淡淡道,“您明白就好。”
萧人海疲惫地闭上眼睛,颤声道,“即便如此,再让我一回,我依然会这么做。”
二爷神色一滞,“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苏桐在您心里,分量这么重。”
萧人海没接他这话,“多说无益。杨辉暗地里‘动刀’的事,我知道了,多谢将军告知。接下来……”
二爷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话已至此,我就再送您一计——请您务必尽快派手下亲信秘密回一趟大都,将萧氏一门尽快从萧帅府牵出来,路线我已经在纸后画好了,您让他们往南去,伪装成汉人,暂时在太原城隐藏落脚。记得,别惊动旁人。否则,您那些族人非但不会成为您的支柱,反而会成为贵国大皇用来扼制您的‘足’和‘舌’。唇亡齿寒,届时,您一旦手脚被缚,萧家这条线……就算是彻底完了,您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人海猛地站起身,“你到底在说什么?”
二爷冷冷地看着他,“大人,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事到如今,我必须寻求与您的合作。我的时间不多了,子时之前,我一定要将穹顶拿下,还请您成全。”
萧人海无比震惊地看着他,无法置信地喃道,“你、你为什么……”
“帮您?”二爷坦坦荡荡一笑,“因为帮您,也是帮我自己。您和杨辉,若我必然选择要助一人,那我选您。”他再近前一步,声音低沉,“只有您能保住流星,让他不受那些人侵害;只有您能不计前嫌,不在背后要人一命;也只有您,能够光明正大、不顾一切地辅佐他上位。帮您送走您的族人,也是为了让您在党争这一战中,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大人,兼听则明啊,北鹘大都,可能要提前兵变了。”
萧人海脸色煞白,错愕地急喘几声,低吼道,“烈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二爷断然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多做解释,于是他话音到此,便不再接话了。
“你……你……”萧人海“你”了半天,终究没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
然而,他到底心存一丝侥幸,咬着牙说,“可我还是不能。”
“为什么?”
“云首手中握着解药,那是唯一的解药。”
二爷长叹一声,“大人,您被他们骗了,他们手中根本没有解药。”
萧人海一颤,“你说什么?”
“他们狗急跳墙,就是为了问您借兵。您难道就信以为真了?”
萧人海不住地摇着头,“不可能……饮血营的解药和毒药,始终是从那些人手中拿到的,他们不可能没有。”
“往日或许有。但是自从蓝鸢镖局被杨辉彻底毁灭之后,蓝清河就已经将行将的解药全部毁了。那个女娃娃是唯一一个运往伦州葫芦巷的药童,也是最后一个我们所能找到的‘药引’。请大人信我。”
“笑话,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曾经跟您说过的那句话。”
“哪句?”
“你我都需要‘行将’的解药,救此生所念之人。”
“……”
长久的无声无息,除却光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萧人海像是楔子一样,双脚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二爷慢慢退后,与萧人海扯出一段不具压迫力的距离,轻声道,“大人,城外呈‘三州问鼎’之势,而云州城内则是‘三足鼎立’。咱们三方,哪怕有任何两方联手,都定会让另外一方惶恐忌惮。我承认,今日前来,是来当说客的,但我无意挑起争斗,只是想您,不要干预穹顶一战;”
“只要您不干预此战,我就能确保将他们一举拿下。这根钉子钉进云州城的泥土里,实在钉得太久了……”二爷轻叹一声,环顾帅府四墙,“我烈家遭如此下场,都是拜他们所赐;而您也深受其腐蚀甚久,个中缘由和素因,不需要我再行赘述,想必这些年来,您没有一天不想将这根‘刺’从萧家军营中拔|出来。大人,饮血营对于你们北鹘人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
又是许久的沉默。
终于,萧人海哑声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
二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深思之后,他低声说,“请您继续布兵的动作,表面上不要撤兵,当做是我这边依然被你们两方孤立的样子。只不过,您务必让他们给我的人马留一条‘缝’,只要云首还认为您与‘他们’站在一边,我这边就有制胜的把握。”
萧人海看着他,恨不能从这人的心挖出来,看看那上头到底开了多少个“窍”,然而他又忍不住钦佩眼前这人于危机时还能随机应变的胆略和才智。于是挣扎左右,萧人海最终还是带着些许遗憾地叹道,“只可惜,你我生不逢时,不能成为朋友。”
随后,他便快速转过身,厉声说,“我只给你两个时辰!子时一过,我若是没见到解药,靳王的命,我便亲自来取!”
“大人。”
萧人海脚步一滞。
二爷好心提醒,“提防您身边的人。这十条罪状条分缕析,字字分明。能这样近距离观察并记录您言行起居的人,绝不在那扇‘门’外。”
萧人海的脸色更加阴郁了。他没再说话,而是大力掸了一下披风,快步离开了帅府。
二爷撑到萧人海彻底离开,脚下支撑的力道这才散尽,他体力不支,跌坐回身侧的石凳上,这才发觉,背后的衣衫已然湿尽了……
注1:政有诛强者,不预焉。——出自《太白阴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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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第三八二章 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