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三、琴片
顾棠此刻十分震惊骇然。他的手脚甚至都没地方搁了,全身的血液几欲凝固,只能略显唐突地向后退了半步。
船坞轻晃,简直能将他的心口荡出个窟窿。
冷风从窗子吹进来,顺便将凄厉哀绝的唢呐声带了进来。也不知龙王庙香炉边,哪个不长眼的正在吹清明祭魂的殇乐,一阵跟着一阵,调不成调的,混合着此间船坞里疯子的哭腔,简直变成了赶魂路上、一曲催人泪下的荒诞小音。
顾棠犹在惊愕与愤怒之间徘徊,他倏地上前一步,猛然拽住那壮汉的衣领,大力将他撞向身后的船壁上。
“你竟敢骗我!你才是十年前曾关押过方怀远的牢头,这三年来,你却一直跟我说,你这个疯子‘哥哥’才是!原来你才是哥哥,他才是弟弟……说!你为何要骗我!!”
“我……我……”那壮汉的力气好似瞬间丧失了,他嘴角翕动片刻,眼泪便从眼角挤了出来,跟着便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说!!”顾棠出离愤怒,他手中的刀瞬间出鞘,照着身边那矮案便劈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使这柄铃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铃声都还没发出,那一尺厚的桌板便叫他劈成了碎木。
壮汉双目血红地一声惨叫,脱力地栽落在地上,在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目光失距,短促嘶哑地大哭。
那疯子弟弟倒是从容不迫,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碎木杈里捡了一根,用舌尖舔了舔,混着嘴角被勒出的鲜血,他竟好似觉出糖霜的甜味,兴致勃勃地蹲在床缝的夹角里啃了起来。
二爷扶着伤处,艰难起身,走到那疯子身边,蹲下来,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伸手将那根带着刺的木棒从他手里拿走,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盖子递给了他,“来,吃这个,这个是甜的。”
疯弟弟闻见蜜糖的味道,伸手便抢了过来,宝贝似的抱进怀里,低下头,一口一口地舔起来。
二爷站起身,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色道,“你这弟弟是代替你疯的,是么?”
此话一出,那壮汉的哭音戛然而止,他窒息般地喘了几声,不一会儿却变成了小声呜咽,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二爷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用聊天般的口吻轻声说,“我猜……你弟弟代你去这件事,不是你的本意。”
顾棠倒退一步,惊喘道,“什么意思……”
二爷徐徐道,“这十年来,他一直在照看他的弟弟。想必只深夜才敢出门,长年累月,他一直躲在这艘船上,即便出去,也必须装疯卖傻,让旁人以为他们兄弟俩一直都是‘一个人’。”
顾棠震惊地看着他,“那他那晚前来敲开远竹轩的大门,是因为……”
“是因为他走投无路了。”二爷盯着缩在地上的壮汉哥哥,又回头看了一眼全不知情、正抱着蜜糖瓶子傻笑的疯子弟弟,一声叹息,“说说吧,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关系,你好好想想,我们可以等。”
说罢,二爷便靠在那,轻轻摩挲着龙鳞佩,他发现玉佩下头坠着的流苏不知去向,心思一下子流转到这玉佩的装饰上头。
过了一会儿,顾棠没有耐心了,他上前一步,蹲下身看着那壮汉,低声说,“我答应你,不动你和你弟弟。”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壮汉哥哥,他慢慢坐起身,下意识地询问,“真的么?无论是什么你都……”
“说到做到。”顾棠略显厌恶地皱了皱眉,“我要真相,不要你的命。说!”
那壮汉哥哥扫了二人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从、从哪儿说……”
二爷道,“从你在狱中和方怀远遇见开始说,他都与你说过什么?让你做过什么?你都见过什么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壮汉急忙点了点头,终于艰难开口,“泽济二十三年年中,牢里忽然接到了一批从靖天城送来的刑囚,有不到百人,送进牢里没多久,就病死了几个,上头的人不管,只让我们随意给埋了,于是我就和几个牢里的兄弟,推着板车,将那几个人送到了城外的河边,挖了个坑,埋了。那些人被关在死牢里,成天见不着个光亮,挺可怜的。没过多久,又死了两个,他们又让我们去送。你说这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多晦气啊……那几个兄弟不干了,非嚷着要加赏钱。都是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家里又都穷,来干这没日没夜、还得罪人的苦差事,心里头都憋着火呢,于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城外运死人了。其实我也觉得晦气,但没办法,不能让他们几个烂在死牢里,我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去运。深更半夜的,我刚将那几个人从死牢里搬出来,正要给牢门上锁,忽然,从锁眼边上递过来了拇指大的一捆枯草,我原本以为那人戏弄我,刚要发火,仔细一看,绑枯草用的细线分明是金丝。”
顾棠看着二爷,“是玉葫芦里的金丝,那人是方怀远。”
壮汉忙道,“是他。实话说,我又惊又喜又怕,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没从犯人手里收到过银钱,还是这么贵重的玩意。我拿回了家,我弟弟说这是要人命的玩意,无功不受禄,让我给人家还回去。那一年,年前我爹刚死,我娘又一直重病,于是我没听我弟的,就拿着金丝去当铺里当了,换了两个银元宝,给我娘和弟弟买了不少好东西。我拿了人家的钱,就得问人家要办什么事。于是,我就借故说他身染重疾,将他转移关押至旁边单独的牢房里了。这是破例的,但上头默许,牢门里的人也不会说什么。我都打点好了之后,就问他想让我帮他办什么事,他起初只是对我笑,什么都不讲。”
二爷朝顾棠看了一眼,神色微微一沉,“他在等。”
顾棠压抑地呼出一口气,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又往城外送了两次人,每次,他都会给我两根金丝,渐渐地,我跟他熟络起来。重阳之前,他忽然找我,让我帮他一个忙。”
二爷忙问,“什么忙?”
“他让我去城门口看看,有没有皇镖进城,若是有,让我留心帅府的重阳夜宴,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稀罕事。”
二爷神色一紧,“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了。这不是什么难事儿,我弟弟在东河上打鱼,晚上就泡在酒馆里跟市井上的人聊天,聊得净是城里头达官贵人家里发生的新鲜事。我就让我弟去办这差事。重阳的后一天,我就将信带给了他。皇镖进了城,足足往帅府里运了两大车的宝贝。听说里头有一把琴,还有一个屏风最为贵重。我不懂琴,就照本宣科地把我弟弟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背给那方先生听。方先生听完,就没再说话。三天之后,我记得很清楚……云山楼的琴师换了新琴,整个酒馆里都在传。燕云十八骑……你们知道么?”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顾棠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问那壮汉,“你怎么知道燕云十八骑?”
“老一辈云州人,哪个不知道。他们在狼平溪谷拜将,我们都去了的。那十八位可都是战神,是英雄。”
“然后呢?”二爷忍不住咳了几下,又问。
“那云山楼的掌柜鹿云溪,就是十八人中的一个。那年重阳,她得了一把好琴。我就把这事告诉了方先生,他当时的反应……很惊讶,于是第二天,就让我帮他送一封信去云山楼。”
顾棠:“什么信?”
“是口信。一句诗——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
二爷微微蹙眉,“只有口信吗?只凭一句诗,怎么取得鹿云溪的信任?”
“还、还有一枚拨琴片。”那壮汉闷声说,“他说,将琴片交给她,她就知道。事成之后,再给我三根金丝。”
“是什么样的琴片?”
“记不清了……拇指这么大,我又不懂琴。”
二爷看向顾棠,为免这壮汉听明白,他用暗语低声说,“当初六爷在地坑里初遇祝寒烛时,隔着一道石墙,祝寒烛就是用一枚拨琴片引起了他的注意。我想……那琴片该是方先生最早年离开云州上京入仕之前、鹿姐姐当做礼物赠与他的,与他和我哥互赠镇尺的意思相近——鹿云溪见此玳瑁琴片,必然认得出,那人是方怀远。”
原来当年方怀远虽身陷囹圄,却急中生智,他利用这贪财的牢头巧妙地探听到了城内、城外发生的事——他入狱之后,并没有立即使钱买通狱卒,而是等待——等着将里头的人观察清楚之后,再找准一个能管事的,用金丝贿赂了他,十分机智地将自己转移关押进了一个单独的牢房,目的是便于说话;
随后,他先是询问了这牢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便消除他的戒心,从而渐渐地让他变成自己在云州城中一双隐形的“眼睛”,帮他在城中观察他想看到的事物——比如那趟皇镖进城的时间、比如帅府的重阳家宴、比如燕云十八骑各自所持位置、再比如那盏云山琴最终的去处。
重阳之后,他将消息全部收拢,做了缜密的部署和安排。再之后,他便第一次主动出击,让这这个牢头帮他带一封信到云山楼——一句莫名其妙、谁听来都不会产生怀疑诗文、和一枚看起来便人畜无害的琴片。
顾棠点了点头,又问那壮汉哥哥,“你去云山楼了么?”
“去了,当然去了。”牢头诚惶诚恐地说。
——这样一来,鹿云溪便成了整个帅府中,第一个得知方怀远被关在死牢中的人。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如雷般的心跳,沉声问,“烈家军出征前一天,是你和鹿云溪在青海阁见的面,对么?”
“是我。”
“为什么是青海阁?是你约的她?还是她约的你?说。”二爷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
那壮汉哆嗦了一下,瞳孔缩起来,急促地轻喘。
二爷倾身向前,“出征前,你出卖了他们,对么?”
顾棠彻底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二爷,瞳孔放大,“你说什么?”
二爷道,“鹿云溪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青海阁,她不可能将一个陌生男子约在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见面。况且,她自己坐拥云山楼,楼里都是她的人,将人约在自己的楼中见面,不是更安全么?鹿云溪不蠢不笨更不傻。她一定是在接到了某个人的邀约,不得已独自前往赴约。”
这也就是桑无枝一直没想明白的原因。她一直不解,自己的师姐为何背着她去见人,她甚至还无端揣测,以为师姐要跟祝龙要抛下她入关私奔,所以师姐那几日的行为才会鬼鬼祟祟。
原来,鹿云溪是被逼无奈——因为她想救方怀远。
那时候,她应该是唯一一个有机会救方怀远的人。只可惜,大战在即,她没办法及时营救,便只能暂时托付这牢头,让他帮忙照看里面的人,甚至可能还塞给了这人可观的银钱。
因此才会有桑无枝在青海阁的柱子后面,听来的鹿云溪那句话——“谢谢您告诉我这信儿,明日我就要和东家离开云州了,兴许再不能回来,请您务必帮我把人保护好。”
鹿云溪对面坐的人,就是这个牢头。
二爷轻捻手指,摩挲着龙鳞佩,嗓音忽地冷下来,“是谁?谁叫你把与她邀约的地方,定在了无名巷的青海阁?”
终于说到了重点。那壮汉打了一个激灵,吞吞吐吐地说,“是……那日我将方怀远的信送到云山楼后,隔了一天,鹿云溪就来牢里了。我后来才知道,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和孙夫人扯上了关系,从她那寻了条路,竟能进入死牢。”
顾棠的脸色灰白一片,很是难看。
二爷低声说,“鹿云溪当时是云州有名的琴师,和孙蔚齐的夫人私交颇深,经常到她那弹曲解闷。我记得桑无枝曾经说过,鹿云溪出征前三天,曾去过一趟云州府,是去给孙蔚齐的夫人弹琴。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一次——鹿云溪当时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从知府夫人那里拿到通往地牢的特赦。”
顾棠惊愕不已,“这么说……鹿云溪当年有意助怀远出来,但是后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成功。那他……”
“那就要问这位牢头大人,当时在地牢中,你除了遇见了鹿云溪,还见过谁?”
“我……”那牢头诚惶诚恐地低下头,“鹿云溪来地牢探视那夜,就和方怀远聊了没几句话,而且都是些琐事,我听了几句,觉得没什么异常,又碍于总收方先生的银子,便没管。”
他又道,“大概一炷香之后,鹿云溪离开了地牢,还给我塞了不少银两,嘱咐我不要苛怠方怀远的饮食。我当然答应了她,每日都会好酒好肉的招待他,而且都会选城中最好的菜馆。可是鹿云溪走后又一盏茶的功夫,有个人来了,他极少来死牢探视,那次来……竟是找我。”
“那人是谁?”
“知府大人的师爷,姓任,叫任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