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五、春深
薛敬脸色微沉,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就好像不由自主地被这些错综复杂的“根系”捆住心神,只眼前这人眼中不断闪烁的火光是温热的,连带着他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夹杂着捉摸不透的暖意,逐渐浸润了堵在自己心口的那块巨石,直到其化为飞灰,终于破开了一个只容得一人蜷缩的房子,等这人拼命地钻进去之后,再将这扇心门关闭,仿佛要将这个人、连同他的每一根发丝都锁在心里。
从此以后,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只与这一人息息相关。
薛敬声音略显艰涩,他竭力冷静下来,略显苍白地说,“父皇已近古稀之年,去年底,也就是澜月火丘大捷之后,父皇下令太子理政监国,这一整个雪季,他自己动身淮南,根本没回过靖天。穆府借‘三州之战’带来的议和文书上,确实盖着皇印和兵部的大印;郭业槐和稀泥的本事炉火纯青,到底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出现左右为难的分歧,他必然是听从命令,直接带着印泥前往穆安所在的营帐,心甘情愿盖上了兵部的绰;而李潭,本身就因为穆老统领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凡事都向着穆家父子;而穆府……是太子嫡系,穆安在我面前言语嚣张,若不是后来因为我抓住了穆争鸣擅自离营的把柄,他其实并不将我看进眼里。”
他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于心不忍道,“是我那太子哥哥……他并不愿我打赢这一仗。”
二爷听到一半,便知道他言语中暗藏的深意,于是慢吞吞地移到他身边坐下,意味不明地说,“其实你早就清楚,要面对的事。而且……哪里只有太子这一脉。你多年不回京城,靖天原已不是你刚离开的样子,很多人和事都变了,在他们心里,只愿你始终当一只乖顺的猫,别动不动张牙舞爪,非要惦念旁人碗里的东西。”
薛敬略显愠怒,“可是我没有,我从没惦念过不属于我的东西。”
二爷栖身上前,贴在他耳边说,“我知你没有。但这世间,只我相信无用,他们不信你,你就百口莫辩。”他慢慢呼出一口气,轻喃道,“一封假信就能定烛山的罪,使其满门死于山火;一场大战,葬送烈家二十万大军,父兄尸骨未寒,十一年来,我只敢在九则峰的断崖上点灯吊唁,却没敢踏上九龙道半步;当年萃阑殿一场大火,近百人殉葬,灵香公主惨死火中,而我今日才知,你当年也曾险些葬身火海。殿下,你说这一切……真就只是巧合吗?”
薛敬莫名地看向他,眼神一变,“什么意思?”
二爷沉默片刻,低声说,“这一切祸端都是从泽济二十二年除夕、萃阑殿那场大火开始的。那场大火之后没多久,你就被送出帝京,紧接着,泽济二十三年重阳,九龙道一战开始,没多久……父兄就战死沙场,紧接着,云州陷落……这之后十年间,‘金丝带’相关典籍和记载几乎被全部销毁,就连离云州城极远的幽州卷宗库都难逃火劫。”
他略带怒意,重重地叹了一声,“我不信这些事都是巧合。”
薛敬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脸色不善,他忍了一阵,才嘶哑道,“若不是巧合,那就要从那场大火开始查——这也是我执意来寻顾棠的目的。”
“我明白。可是……”
“我知道你的顾忌,也知道你不愿松口,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季卿,你我清楚地知晓,破城只有一次机会。穹顶一炸,立刻会出现一个豁口,从城外涌入的军队就会如堤坝溃败后的洪水,再和城中多方势力混在一起,立刻就会变成分散各处的急流。即便萧人海暂时站在我们这边按兵不动,云首的人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再有,穹顶一战势必会激怒那段根藏在云州城底下的‘根系’,他们会狗急跳墙,会想尽一切将咱们的人马一网打尽。”他抬头看着二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如你所说,如今咱们三方就如同北方的‘三州’之势,谁也不敢先动——那么,不如我们先动。况且,不一定先动者亡啊。”
二爷皱起眉,慢慢呼出一口长气,一时间犹豫不决。
实则靳王说得没错,如今云首还被穹顶牵制,是因为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敢过分使用激烈的手段对付他们;萧人海也因为云首的存在而不敢轻易动作,因他希望不动用自己一兵一卒,利用自己这只“手”将云首尽快从云州城铲除;而自己呢,其实也在等一个契机——而“破穹顶”就是这个契机。
“你想好了么?”
薛敬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目前,咱们没有别的办法。顾棠一定是死咬着一件重要的事没有说出口,而我的记忆告诉我,那场大火里,一定还有什么破绽是我经历过,却忘了的。若我们要找到整件事的症结,就必须要从最有效的途径入手——解铃还须系铃人。”
二爷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踟躇道,“我还是担心……”
“你担心什么?”
二爷蹙眉道,“……罢了,没什么。有很多事,总要去面对的。”
薛敬疑惑地看着他,见他神色犹疑,似是极其不安,便上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
薛敬却不依不饶地攥住他,逼迫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说,不要瞒着我。”
二爷盯着他的双眼,“我直觉……这一战生死攸关,我怕……”
“怕什么?”
“怕失去你。”
他忍了一晚的话终于脱口而出,然而并未如释重负,千斤重的鼎依然压在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挪开半步。
“上次将你丢到烛山,事后我很后悔。”二爷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手心按在腹部的伤处,那里破开的血洞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当那柄利刃扎进来的一瞬间,他其实并没感觉到疼,只是心里猛然抽紧,脑子里顷刻间飘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害怕将这件事告诉那个远在烛山的人。
但他又会自责,好像若是隐瞒片刻伤情,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
薛敬笑着说,“你不会失去我的,你怎么会失去我?”
二爷于心不忍地低下头,深思之后,缓缓叹息。因他从前并不在意这些,并不知晓恐惧,所以那颗迟缓跳动的心脏,早就习以为常,即便再多惊天动地的风浪,他也能平和一笑,淡然处之。
然而自从心里多出了一个人,一切都变了。
恐惧和担忧会让一个强者沦落,顷刻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样挺好的。”
“什么?”
薛敬哑声一笑,故意调侃道,“让你尝尝十年来担惊受怕的滋味,也挺好的。”
“又胡说。”
薛敬收回笑意,沉声道,“我瞧你如今离我愈发近了……”
“我不是一直不远吗?”
薛敬快速凑过去,在他唇间印了一下,低沉道,“我说的是心。”
“……”
“你放心,我绝不食言。”
二爷看着他,心火渐缓,撕心裂肺的痛处也慢慢消退,于是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既如此,那便答应他吧。”
此刻,顾棠正蹲在竹林里,仔细地将那些缠绕在竹子根部的枯草一一拔去。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起身,也没转头,随口就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薛敬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跟着蹲下身,随手将手边一块石头扔开,免得它压弯准备冒头的笋衣。
顾棠动作一滞,转头看向他,“王爷,如今这世上,怕也只有你能让他不设防备。还记得无名谷救他的时候,他伤得很重,我见过他腹部的伤口,那个动手的人剑锋上挂着毛刺,那人不管是谁,他那一剑,根本没有留情,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薛敬的神色渐渐冷下来,怒火再一次浮起。
顾棠有意激怒他,所以故意加重了笑意,“若我是王爷,眼下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那个动手杀他的人千刀万剐。”
薛敬微微垂眸,盯着那枚刚要破土而出的竹笋,忽然问顾棠,“你这样做过吗?”
“做过。”顾棠毫不避讳地说,“押送方怀远来云州城的士兵一共二十三人,没有用的我全杀了。杀了之后,我还将他们放在云州城外的矮丘上,眼睁睁地看着天上的秃鹰飞下来,一口跟着一口,咬下他们身上流不动的血肉。”
“解恨吗?”
顾棠阴毒地笑了一声,咬着牙说,“不解恨。怎么可能解恨呢?”
“押解他来云州城的那些士兵,大都是鬼门铃刀的刀客吧。”薛敬一针见血地说。
顾棠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杀了他们二十三人,并不只是为了方怀远报仇,你最恨的人,实则是你自己。”
顾棠神色一滞,终于将所有的笑意收拢。
“顾大哥,方怀远当年冒死将你从京城救出,是因为他害怕你被殉葬大典牵连,他并不知道你在禁宫当差是为了什么吧。”薛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说,“你并没有将自己是鬼门铃刀的身份透露给他。”
“别说了……”
薛敬却没有停止,他从善如流地笑了一下,又说,“三年前立冬,你觉得自己明明可以将他救出来,可偏偏近在咫尺的希望,又被林惠安摧毁,你在愧疚自责,你觉得若是自己不急功近利,不登上那艘未央舟,也许方怀远还能多活几年,也许他就不会死。”
“你闭嘴!”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将自己作为最后一柄‘刀’,想利用自己将‘那些人’引出来,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顾棠终于长叹一声,他最不愿听、最不想听的一句话,终究还是被这个人说了出来,“别说了……”
“可季卿不愿你作为最后一柄‘刀’。”
顾棠一愣。
“这也是他坚持不答应与你合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顾棠不解地看向他。
“因为他坚信方怀远选中的人,不应该是你所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
顾棠的神色慢慢变了,他那唇角勾起的一抹冷笑渐渐收起,转而瞳孔中擦上一层寒霜。
薛敬平静地注视着他,低声说,“从十三年前,萃阑殿的那场大火里,你将我救出的一刻,我就知道,你很善良,你不是那样不顾一切的人。”
顾棠略带讽刺似的一笑,“在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有些人愿意从善,有些人愿意行恶,还有中间那群人,他们不分善恶,活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也能走完一辈子。而我,就是那种没什么善心的人。”
“顾大哥,我有几个疑问。”还没等顾棠制止,薛敬便直截了当道,“你说过,你们鬼门铃刀的规矩,刀锋定会在最后一次接到任务之前‘开刃’,所以你当初进京前接到了任务,刀锋就已经开刃了,那么我想问,你到底接的是什么任务?你完成了么?”
顾棠脸色一变。
“你进宫两载作为潜伏,一直在萃阑殿外当差。走水那晚,别人都是往外跑,你为什么要往里冲?你怎么知道我当时会翻进萃阑殿?”
顾棠的脸色忽然之间变得极为难看。
薛敬从容不迫,“方怀远与你在京师相识,彼时你已经是一个随时随地等待任务完成后而‘断刃’的刀客,你任务完成是死,完不成也是死,那你为什么还要与他——”
“住口!”
薛敬并没有停止,他的眼神不经意间向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略显无奈道,“怎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们两个这么聪明的人,执意要围着一个‘圆环’绕弯,就是不问到重点。”
顾棠顺着薛敬的眼神往他身后看去,只见竹影间正站着一个人。
顾棠站起身,“你二人商量好的?”
二爷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我睡了片刻,醒来后没见着他人,便出来找他。正准备往外走,却听见林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双脚不听使唤,便晃悠着过来了,不巧,无意间竟做了一回‘旁听客’。”
顾棠唇角抽了一下,“二爷可真会说话,能将偷听这档子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薛敬看向顾棠,意有所指地说,“顾大哥,我们大当家若此刻愿意旁听,还不将我这个自作主张的‘敲门客’领走,便是答应与你合作了。”
顾棠神色一变,再次看向二爷。
二爷终于走近一步,象征性地扫了薛敬一眼,眼中潜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顾先生,您别听王爷开口闭口咬着你我之前的那点事不放,之前那些都是误会……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您说过,这远竹轩是开门做生意的,还说我坐地起价,故意要将您从这条做买卖的街上赶走。呵,您可真是抬举我了,在下不过是货比三家,毕竟……远道而来,囊中羞涩,‘钱’总要省着点花。”
顾棠耐不住摇头苦笑,“二爷舌灿莲花,在下甘拜下风。”
“哪里。不过,在下这次诚心登门,心中也确实有些疑问需要先生解惑,方才自个煮来的茶有些苦涩,实在不是您烹出的味道,不知先生……能否给在下再续上一杯?”
顾棠眼中敌意散去,他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冲两人淡淡一笑,“两位雅间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