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五、系铃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马蹄重甲的脚步声。
薛敬立刻回身,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吩咐,“马车准备好,咱们立刻回凤栖阁!”
“好!”鹿山领了命,立刻前去准备。
薛敬走回屋内,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轻轻叫了二爷两声,却看见他呼吸平顺,已沉入深梦,暂时叫不醒,便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感觉体温恢复正常,见他额头冒出细汗,心里一颗巨石暂时落地。
此时,二爷似乎意识到有人靠近,眉头微微一皱,紧接着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好巧不巧地正好将脸凑在薛敬眼前,他便顺势凑上去,在那人眉间你温柔地触碰了一下——他这番动作娴熟老练,就好像被勒令不让吃糖果的少年,偶然摸进满是蜜糖的店门,背着店主的身,偷偷在竹筐的麦芽糖上蘸了满手指的糖霜,从店里跑出来后,才敢背地里舔上一口解解馋。
外头巡兵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几乎能听见隔壁不远的院门被官兵敲开的吵嚷尖叫。薛敬不再耽搁,伸手将二爷从被子里捞出,然后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出房门刚走几步,却见鹿山走了过来。
“马车在后门,咱们坐船过东河更快一些。”鹿山见二爷一直昏睡不醒,好奇地问,“他怎么睡这么沉?这动静他都不醒。”
薛敬言简意赅地说,“我从烛山带来的是极品的金疮药,药效是好,但是嗜睡。”
“哦……”鹿山随口应了一声,没觉出有何不妥,“那倒最好,自从回城之后,我就没见他睡过一个安稳觉。”
银三此刻凑过来,殷切地说,“不睡觉可不行,不休息好,那伤怎么能好?”
一边说着,一边将眼珠子往二爷眼皮上蹭,薛敬瞧了他一眼,侧了个身,刻意将怀里的人从银三烙铁似的视线中移开,笑着问,“银三哥是吧?”
“欸,是。”
“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大名鼎鼎的……”银三贼兮兮地笑了笑,踩着小碎步紧跟上去,“您怀里这人可答应过我,城破之后,南角街向外扩四个街市,都得是我银三的地方,我得亲眼所见您写下文书,用您的王印画押!少一个字,我银三可不答应!二爷说您做得了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得算话,不能耍赖啊!”
薛敬脚步一顿,侧头冲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不当紧,银三头立时头皮发麻,全身的毛孔跟着张开了,恨不得倒生出二尺寒毛。
“本王言而有信,不就是四个街市么,他既然答应了你,本王守约便是。”
“那就好!”
几人来到河边,走上未央舟,林小孟已经被捆在甲板上了。薛敬走进船舱,将二爷放在软垫上,又快速解下自己的披风,为他盖后,随后一抬眼,却见银三蹲在门边,眼珠子盯着自己这边,又没处搁了。
“……”薛敬冷冷地瞧着他,眼神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鹿山极了解这人,他只瞧了薛敬一眼,便挪到一旁,极其同情地摇了摇头,似是要在心里提前给这位老朽点三炷香,好祝他少在人间受苦,争取早登极乐。
薛敬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躬身时动作轻柔,又仔细地为昏睡的这人掖了掖衣角,“银三哥,本王原想跟你讲个故事,实在碍于时间紧迫。”
他仔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略显憾然地摇了摇头,随后站起身,绕过银三身侧的时候,笑着提醒,“银三哥要‘亲眼所见’那扩充的四个街市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钱,本王这就答应你;但是,你若不安分的话,本王就将‘亲眼所见’四个字从盖印的文书上划去,写字的文书是红是白、是黑是蓝,又有什么分别,大不了,我让人帮你验验本王的印,不会让你吃亏,您说怎么样?”
他故意将“亲眼所见”四个字说得既重又缓,似在好心好意地提醒对方自己绝不会食言。
随后,靳王殿下春风化雨般地笑了笑,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便错身走出了船舱。
银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挠头,一边凑过去问鹿山,“小鹿,他这话啥意思,俺咋听不明白?”
鹿山摇着头,凑到银三耳边,“你知道他要给你讲的故事是什么么?”
“啥?”
鹿山颇为认真地皱着眉,故作谨慎地吓唬他道,“我跟王爷的时间不长,倒是听别人说,他有个专门装人眼珠子的葫芦。可他这人心软,到现在,那葫芦里都干干净净,还没开过张。银三哥,你这眼珠子若是再往别人身上不干不净地乱瞟,王爷的意思是,他不介意让自己那落灰的罐子得个赏,尽快开开张。”
鹿山搂着银三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三哥要是想睁着眼瞧见你那四个扩出去的街市,就别动不动了老盯着他的人。”
“啊……”银三下意识地嗷了一声。
鹿山笑了一下,侧身绕过他,走出了船舱,留下银三一个人在原地愣了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背上霎时生出半碗白毛汗。
“我的个乖乖……”他往身后瞧了一眼,使劲抖了抖完好无损的眼珠子,跟着嘴巴呼噜噜地颤了几下,抖落一身的肥肉,将自己看美人的那颗心正儿八经地收拾干净,幸好自己命硬,否则还不没命占那四个街市。
美人美景到底不如占地为王让人心里舒坦,银三立刻收拾起肚子里那点**不堪的烂心贼肺,决定从今往后,还是一门心思地盯着他的小鹿吧,小鹿虽然脾气不好,但至少不会像二爷和靳王这两人一样,一个动不动就要掀人头顶的茅草,一个时不时就威胁要抠他眼珠子。
“嘿……还是我的小鹿好。”
银三盘膝坐在门边,眼神终于彻底从躺着的那人身上撕了下来,终于踏踏实实地盯回甲板上鹿山的背影,哈喇子都快从嘴角滴下来了。
薛敬回身瞧了银三一眼,顿时无语,可真行,从哪儿招来这么个脸皮比城墙还厚三丈的老流氓。
“啧,还装人眼珠子的葫芦,你怎么想的……本王哪有那么残暴?”
“是挺吓人的,我方才都信了。”鹿山不怀好意地呛他。
薛敬故作无奈,长吁短叹道,“你懂,我一般不这样威胁人。”
鹿山点了一下头,十分之赞同。
“你就不介意他老这么盯着你?”
鹿山回身瞧了银三一眼,不以为意地说,“他哪里是只盯着我,他顺便还看你两眼。”
“本王借他十分贼胆!”
鹿山有些吃力地勾了勾唇角,似是心不在焉地一笑,“没事,我习惯了,他随便看吧。”
“说正事。”薛敬不与他贫了,低声说,“你把船开回到对岸,把二爷送回凤栖阁。”
鹿山瞳孔一缩,“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
“又坑我?”
“是不是兄弟?”
“……”
鹿山抬头看天,顿时觉得今夜红月升空,万籁俱寂,只自己是那簇被人无端点燃的炮仗,火捻将消,想不炸都不行。
片刻后,他好不容易从濒临爆|炸的的山边悬崖勒马,磨着牙问,“他醒了之后我怎么说?”
“用不了那么久。”
“你确定?”
“最多一宿,晨起便归。”薛敬走过去拍了拍鹿山的肩膀,蹲下身,看了一眼早就吓得人事不省的林小孟,“放心,我有分寸。”
鹿山立刻挡住了他的去路,坚决道,“王爷,我觉得你还是把话跟他说清楚,你们两个人心里各自藏着什么事,对方都在胡乱猜忌,为什么不坦白给对方?”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贴着窗棂往里看了一眼,正巧能看见二爷熟睡的侧脸。然而,一向浅眠的他,今日因药物作祟,实在是没力气醒来。
“因为在顾棠这件事上,他的确是个局外人。”
鹿山眉头皱起,“那我更不可能让你走了,你要私下去见顾棠,这是犯了二爷的忌讳。”
薛敬平白无故被鹿山拦着,眼神微沉,“可这一趟,我非去不可。只有我去,或许才能将‘顾棠’这把锈了十年的‘锁’打开,而二爷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拦我去见顾棠。”
“对。”鹿山上前一步,“王爷,你已经进城了,四面八方都是盯着你的眼睛,即便你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以一敌百。你如今就是这座城里的‘活靶子’,是众矢之的,是所有人都想要得到的‘筹码’。而我们根本不确定,顾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他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谁都不敢轻易去触碰那条底线。二爷说过,他认为顾棠还有另一重身份,甚至……和十年前南靖王宫的一场大火有关系。如果真是这样,你如今一个人去见他,肯定是有危险的。”
薛敬冲他笑了笑,忍不住一声长叹——他娘的,这小子跟了自己那么多天就知道刺他,跟了他不到一个月,倒是学会这套蛊弄人心的话术了,岂有此理。
“让开。”
鹿山却没让,“可以。但给我一个不得不让的理由。”
薛敬慢慢呼出一口气,看着鹿山的眼神慢慢恢复正色,“呵,好,那我就给你一个理由。你方才不是说,你们与顾棠僵持了半个月,谁都不敢触碰那条绷紧的底线吗?非是二爷不敢,他这样聪明的人,到底不会对一个摸不透底牌的人轻举妄动,可是顾棠太狡猾了,往日里遇见的任何人都不是这个人能够比的。如今,云州城内鱼目混珠,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二爷不敢妄动,是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和顾棠扯紧的那条‘底线’,究竟已牵扯到了哪个地步,若镇要动手,到底该取用何种兵刃——而我,就是那柄能割断顾棠这道绳索的‘兵刃’——也是唯一的一件。”
鹿山一愣。
薛敬走近一步,低声提醒,“我这把‘刀’是季卿绝不可能想得到的。因为他要保护我,所以才会将我支走,我走得越远,他就越安心,但是和顾棠之间勒住的那条‘线’却会越绷越紧。”
鹿山的神情略显茫然,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敬,大概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你是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
鹿山神色凝滞,“王爷……你是说,你就是‘系铃人’吗?”
薛敬抬眼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十分诚恳地笑了笑,“鹿兄这段时日舍命护他,大恩不言谢。”
“不必。”鹿山短暂地思索了片刻,终于侧身一步,“走西边林中的小径,穿过挂满灯笼的柳树街,就是远竹轩的后门。”
“好。”
紧接着,薛敬扛起林小孟,跳下了甲板。隐在树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未央舟缓缓驶过江面,向着对岸划去。
随后,他回身走入林间小路,避开了巡逻的追兵,往挂着灯笼的柳树街寻去。
林小孟这时被震醒了,混沌朦胧之际,他感觉自己被人防放在了一辆拉货的板车上,颠簸之间,身体摇摇晃晃,“……您要带我去哪儿……”
“去见一个人。”
“谁?”
薛敬亲自推着他,慢悠悠地往柳树街走,一边走一边跟他慢声细语地同他聊天。
“你爹是什么时候带你离开京城的?”
“十、九……还是八……”林小孟的手脚被绑着,实在腾不出手揉自己发痒的眼皮,只能就着这狼狈的姿势绞尽脑汁地回忆。
“没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记不住也是正常。那你的生辰,总不会忘吧,你今年多大?”
林小孟一愣,“生、生的……我、我今年二十岁,二十年前的重阳,我出生在靖天城下郊一个叫囿州的小城。”
薛敬一边推着车,一边审视着他,林小孟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眼神一个劲地往别的地方瞟。
薛敬笑了笑,“别看了。本王带你来见一位你爹当年的老熟人。”
林小孟全身一烫,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城南东河边的一处小巷子里,喧哗的吵嚷声总是与潜藏的杀意割裂,让整座城披上一层仿佛太平盛世的古怪皮囊。那些被搜查的百姓不识周身存匿的危机,他们唯唯诺诺、逆来顺受,于乱世中过着朝不保夕、却心满意足的日子,并不清楚这座孤城将会遇到什么样的灾祸。
这时,一个人影巧妙地避过巡逻兵正搜查的那条街,将斗笠压低,眼神透出愤怒。
他又一次与他的目标擦身而过,顾棠承认,在与烈衣对峙的这条路上,他已经是第四次失手了。都说事不过三,他以手中握紧的这柄“铃刀”发誓,一辈子杀手生涯彻底毁于一旦,他这十年失的“蹄”都没这几天多。
顾棠勉强压抑着空手而返的愤怒,确定无人尾随之后,便绕过正在巡逻的街道,穿过一条挂满灯笼的巷子,来到了远竹轩的正门。
顾棠伸手推开屋门,快速回身将门掩蔽。
冷雨细风,独此陋室偏安一隅。
忽然,一丝微风伴随螽鸣,顾棠神色一凛,右手立时握紧刀鞘,冲着竹林后的暗处低喝一声——“谁?!”
斑驳的竹影被风吹得晃了片刻,小径深处的竹灯忽然擦亮,紧接着,那点灯的人便熄灭了火折,向着顾棠的方向走近几步。他的脸从阴暗处迎着火光走来,深邃平和的双眸闪动着幽火。
顾棠定睛一看,霎时微微一愣。
“是你。”
“是我。”薛敬负手而立,冲顾棠坦坦荡荡地笑了一下,“你还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