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三、药童
随后,两人便来到了正阳寺下的井窖。
老和尚帮忙将葫芦巷里救出来的一些难民放在了西边的井窖里,派了几个会医的义兵看着。东边则分出了一块地方,供他们谈事。
小敏此刻正和阿灵坐在一起,吹着逼人尿遁的骨笛小曲,给姑娘表演怎么让几十条小青蛇缠着尾巴跳舞。那场面极其诡异骇然,要是林总兵在此,估计只看一眼就能嚎得死人复活。
“四爷,五爷,我可以把阿灵送去云州城。但是伦州这边……”小敏收回蛇阵,神色严峻地说,“不瞒你们说,林总兵之所以会去鸿鹄借兵,是因为镇北军营出事了。我听他说……朝廷压着不让出兵,派了议和的使臣到大营去,陈大将军明面上没办法动兵,只能暗地里传信到幽州城,林总兵看完后大发雷霆,把自己在房里关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忽然出门,说要带着我回山,我跟他一路回了寨子,正好遇见了刚刚摸上山报信的余广志,他说遇见过你们,身上还揣着二爷的总令。他告诉我们,你们正往葫芦巷找药,我就和七寨主请了命,想了办法,混进了伦州城,想帮帮你们。可是林总兵借完兵,还未回到幽州,就被人拦下来了……”
两人这才将来龙去脉摸清。
蓝舟拍了拍小敏的肩膀,赞许了他几句。
葛笑随即压低了声音怒骂,“妈的,上头养了一群什么蛀虫败类,这明显是削老六的军权,将他的人禁锢在关隘,阻止他们动兵。”
蓝舟道,“哥,看来你我真不能离开伦州,如果林竟解除禁锢,一旦动兵,咱们在伦州城内,说不定还能助他一臂之力——毕竟他此刻没有援助和补给。陈寿平曾经秘密传信幽州,明面上虽然只讲了目前营中的情况,暗里却八成是有意提醒林竟,他自己成了上头盯紧的‘箭靶子’,能做的便是帮忙拖住这些‘窝里斗’的败类,为三州之战争取时间。”
“能逼得陈寿平走这一步,镇北军得乱成什么鸟样。”葛笑磨着牙低骂一声,又说,“如果后方没有补给,林竟就算解除禁锢,带兵也是孤立无援,基本等于背水一战。”
小敏闻声,立刻道,“七爷也是这么说的。”
“七爷?”葛笑挑了一下眉,“三雪这丫头片子,哥哥们不在寨子里坐镇,她就称王称霸了。”
蓝舟却道,“我听着挺好,适合她。再说了,一个姑娘镇守十万军,九则峰上所有人听她号令,可不得叫一个霸道点的称呼。”
小敏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四爷,那我什么时候动身云州?”
葛笑看着那低头玩铃铛的小丫头,冲小敏扬了扬下巴,“你问了人家的意思没有,就这样把人家送来送去的。”
阿灵抬起头,冲几人腼腆地笑了笑,安然自若地说,“我知道,小敏哥跟我说过了,他说要借一点我的血救人,问我可不可以。呵,那些人说我生来不祥,活不过二十岁,如果只是我身上的一点血就能救人,那倒也是好事。”
蓝舟微微蹙眉,有些愠恼,“谁说你生来不祥。”
“那些巫童……”阿灵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不急也不恼。
葛笑却骂道,“去他娘的什么巫童,人的命还要旁人断言,他怎么不去地底下找阎王爷当差!现在死人这么多,判官那可缺人。”
蓝舟并不拦着葛笑的破口大骂,“阿灵是吧?你就听我这哥哥说的,信那些妄言做什么!”
阿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转头又去看小敏,小敏没有接话,而是低头攥紧自己的竹筒,眼神有些落寞。
岭南的桂树开了一茬又一茬,少女的腰间系着一个香囊,阵阵桂香传进小敏的鼻子里,他觉得这香味有些甜腻,甚至有点呛人,于是找了个由头远离了这里,走到一个石柱后面,蹲在那里哄小蛇玩。
接下来,蓝舟和葛笑便将大家安置好,又和那老和尚商量了出城的方案,再帮着几个受了伤的义兵包扎了伤处,忙得不可开交。
阿灵一直注视着小敏,有意无意地冲他微笑。可是小敏没看她,一整个晌午都没再和她说话。
小敏控着蛊蛇,这一整日下来,基本将这地井里的耗子全清干净了,连躲在石缝里的蚂蚁巢和耗子洞都被它们清理一空。整个地井没了嘈杂的耗子叫,霎时安静下来,到了傍晚,阿灵才挪了个位子,慢慢走到小敏身前蹲下。
小敏吓了一跳,连忙将那条要去攻击她的小蛇收回来,装回竹筒里。
阿灵支着下巴,笑着问他,“小敏哥哥,你怎么认出我手上的朱砂鹤羽的?”
小敏眼神躲闪,唐突地说,“我师父告诉我的,他是很厉害的捕蛇者,会炼百毒。”
阿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认真地看着他。
“你、你盯着我干什么……”小敏的脸一下子红了,头恨不得埋进膝盖里。
“我说的话,你知道是真的对不对?”少女说话的声音像是黄鹂,动人又令人心碎。
小敏摇了摇头,继续去摆弄他的竹筒。
“生来不祥不是妄言。”阿灵抿了一下嘴唇,“‘药童’是活不过二十岁的,我还有七年。”
“不是……”小敏连忙摆手,“那些都是书里说的,都是妄言……你不要信。”
“可我的那些姐姐和哥哥们,都没活过二十。”阿灵笑了一下,轻声说,“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活那么长,你看这些飞来飞去的小虫,它们朝生暮死,不也只活那么一天么?你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要为我难过。”
小敏僵了片刻,默默地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了一把眼角。他没再说话,而是站起身走回了原来的位子,僵硬地坐下来,手中时刻攥着他的竹筒,没再发出声响。
夜色渐沉,一切做好了准备。
小敏带着几个从葫芦巷里救出来的少男少女,跟着老和尚从井窖拐进了那个沉船的河滩。
蛇尾河的激流砸进深不见底的地下,不眠不休地震荡着。
“从这里跳下去,顺着河道冲出去,就是寒鹰山脚下的石滩。”老僧对小敏说,“施主年纪轻轻,心地善良,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小敏往老僧身后看了一眼,却见蓝舟就站在石门边看着自己。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扯着几个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往那深涧走去。
井窖中,葛笑正和几人围在一起,研究伦州城的地形。此刻见蓝舟走回来,他便立刻追了上去。
“走了?”
“嗯。”
“怎么了?”葛笑扯了扯蓝舟的袖子,示意他说话。
蓝舟思忖片刻,终于疑惑地问,“哥,我很纳闷,小敏是怎么知道朱砂鹤羽的?还有,他又是怎么知道……一定要随船混进伦州城?”
伦州督帅府地牢。
杨辉上一次走进这里,还是跟着呼尔杀那个男人,他记得当时那个人脚底不染尘的金靴脏了,自己还低三下四地蹲下来为他擦靴。
可如今,那个男人的烂肉正躺在阴沟里喂虫蚁,那双金靴倒是随着他葬了,他当了畜生的阴食,倒是再不嫌脏了。
杨辉想到这里,忽然报复性地笑了一下,他虽然不嫌这里脏,但也不喜欢这里的气味。腐朽棺材里冒出来的死人味,跟那个寒洞里闻见的气味一模一样。
“督帅,昨晚抓回来的人就关在里头那间刑房,抽了几十鞭,倒是什么都招了。”
“走,问问去。”杨辉眯了眯眼,眼神不经意透着一抹杀气。
他来到最里头那间滴水的刑房,手下士兵体贴,地上的血水已经被清过了,那个义兵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倒抽冷气。他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绽开一朵朵的红花,倒是不再流血了。
杨辉用食指勾了一下鼻子,并没见什么同情,倒觉得那死人的味道都是从这人身上发出的。
另一名身后的士兵走进刑房,提着那人的头发,逼迫他看着杨辉,“说!督帅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杨辉慢悠悠地看着他,双手熨帖地叠在一起,很是悠闲地问,“你那些同伴都躲在哪儿啊?”
那义兵猛烈地摇了摇头,牙齿碎了一半,嘴巴里呜呜噜噜,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督帅,他应该是真不知道,抓他的时候,正阳斜街的火还没灭。”
杨辉轻微地呼出一口气,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没事,那我换一个问题——他们在找什么?”
“药……药……”那人吐了一口血水,咕咕噜噜地冒着血泡。
“药?什么药?”杨辉慢慢走进刑房,踩着那人吐出来的血水,蹲下身盯着他,柔声问,“你不说清楚,我就将你那半岁大的娃娃剁成肉糜,拿去喂狗。”
“别……别……”那人吓得全身打颤,连忙吞咽了血沫子,一字一顿地好生回答,“是药门……那人说葫芦巷里有药门,要我们翻出来,但是后来、后来……有个孩子跟他说,‘门’找到了……就在那个女孩身上!他还说……他还说……什么血,能破百毒……”
这人脑子一团血糊,话语颠三倒四,杨辉倒是听懂了,他又问,“那女孩呢?”
“他们带走了,我、我没跟上……回家去看儿子了……被、被你们……”这人瑟缩了一下,眼神空洞,像是瞎了一样。
“那女孩什么特征?”
“纹、纹身……”那人哑声说,“手腕上纹着鹤羽……那人说……这是‘标记’。”
“鹤羽……”杨辉微微眯眼,眯起的眼角总像是噙着一滴血泪。
他站起身,回身往外走。
身后的士兵连忙跟上,“督帅……这人怎么办?”
“从哪里捡回来的,就丢回哪里去吧。不让这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我怎么找到他们的老巢呢。”杨辉扯了一下披风,快步走出地牢。
身后另一名士兵快步跟上,“督帅。”
杨辉看了一眼头顶的正日,觉得有些刺眼,他这么折腾了一趟,已经觉得乏力,于是略带倦音地对那人说,“那个叫阿鹤的孩子,还在府里吗?”
“我命人关着呢,没扔。”
“换身干净的衣服,送到我屋里吧。”杨辉笑了一声,阴沉道,“小肉虫既然不想飞,那就留下吧。”
于是当晚,那个叫“阿鹤”的少年便□□干净净地送进了杨辉的房间。
阿鹤不怕生,谁在他面前,他都习以为常。只杨辉这个人,他是害怕的……他缩着手脚蹲在床边,听见外头的房门一动,他就全身打抖。
杨辉一身牙白色的长衫,刚刚沐浴完毕。他看着缩在床边穿着红衣的少年,心底那团烈焰猛地烧了起来,几乎跟着少年身上着的红衣一样激烈。
他不喜欢这种扎眼的红,像血,流不尽的那种。
“谁给你穿这颜色的衣服?”他冷声问阿鹤。
“我……我自己选的。”阿鹤抬头看了杨辉一样,下意识地说。
“为什么选这么让人讨厌的颜色?”
阿鹤顿了一下,拽住衣摆的手微微一滞,唇间咬出血色,他壮着胆子问,“……督帅,您看不得红色?”
杨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床边,低头注视着这问题有点多的少年。
少年压抑狂躁的心跳,轻声轻语地说,“我小时候怕蛇,为了克服恐惧,我就自己跳进了蛊蛇的窝里,让那些蛇咬我的身体。我是‘药童’,我的血能解百毒,自己也是百毒不侵,那些蛊蛇要不了我的命,只能训练我的胆量。后来,我就不怕了……督帅,你知道那些蛇最后怎么样了么?”
“……”
少年抬起头,眼神阴冷,就像是那些吐着信子要将对方吞噬的碧色蛊蛇,“我把它们撕碎了丢进了那些巫童的药鼎里,毁了巫使炼了十年的药引。从此,我就不怕蛇了。”
杨辉这才彻底垂下眼,盯紧这个他一直以来没正眼瞧过的少年。
“督帅,我喜欢你。”
“……”杨辉微微蹙眉。
“你和我一样。”
“啪”地一巴掌,少年被他掀翻在床上,嘴角渗出滚热的血。
“你让我跟着你吧……”
随后,少年被猛地翻过身,脖子上嵌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少年低哑地叫了一声,窒息感瞬间袭击大脑,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断了。
这个人孱弱病态,手背青筋暴露,白得令人发慌,力气却很大。少年壮着胆子,用手心极尽温柔地附在杨辉掐着自己的手背上,就见那人霎时一缩,猛地松了桎梏。
“你胆子太大了。”杨辉咬着牙对他说。
少年匍匐在床上,猛烈地咳了一阵,忽然隐隐地笑了一下,“督帅,我的血,可以帮你。”
杨辉僵在原地,好一阵子,他都没再动作,阿鹤也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这时候,门外报战信的信兵忽然打破了宁静,杨辉将眼神从阿鹤蜷缩的身体上撕了回来转过身,走出卧房。
“什么事?”
“禀报督帅,幽州城屯兵二十万,却不想,林竟在出征的前一晚,被拦在城门口了。”
杨辉幽幽地笑了一下,“镇北军营都被自己人戳成蜂巢了,陈寿平没有动作,林竟倒是沉不住气。这简直是送人头啊,南朝虫蛀的江山,有能战的将军,却耐不住背后掣肘的‘山墙’。云州方面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
杨辉笑了一下,“没事,那就等萧人海那边有动静,咱们再动吧。”
“督帅……”那士兵道,“萧大人手里握着太子呢,找回太子爷的功劳,明明应该是您的。”
杨辉却难得爽快道,“都是为大皇办事,功劳记在谁账上不一样呢。”
他又问,“有靳王的踪迹吗?”
“暂时还没有。”那人说,“不过,属下一直派人盯着呢,他如今不敢回军营,丧家犬一样地在外面躲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杨辉怅然道,“是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南朝不信任他,要将他身边的那些乌合之众赶尽杀绝,他此刻被架在火盆上,左右为难呐——动,是谋反;不动,是怯敌。好戏一出啊,走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