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鹤羽
果不其然,饮血营倾巢而出。
梅蕊绽放在正阳斜街里,在烈火中绽放无数带着血色的花蕊。
蓝舟躲在斜街的窄巷里,见饮血夹破空而出,落雨般地包围了整个巷子,他心里一沉,劲鞭再次从腰间甩出,跟着凌空一甩,那些血夹遇见他的细鞭,立刻陀螺一样地转了个方向,猛地楔进了一旁的石墙里。
“别愣着,快跑!!”蓝舟一声低吼,快步闪身一人身后,一把将那正在发呆的年轻人扯偏,只见一枚血夹擦着他的耳畔飞了过去,直直地钻进了身后的窗户里,在窗纸上印出一个梅蕊形状的小洞。
“往正阳寺跑!!”蓝舟一边救人,一边低吼。
然而饮血营出击,便不会留下活口。眼看着这条街上蔓延起血雾,那些夹子破开了人们的喉咙,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印出一朵盛放的梅蕊。
好像推开了那扇鬼门,便从此带了立功的勋章一样。
蓝舟这样一路护人,一路应敌,逐渐筋疲力尽。他的手臂微微颤抖,跟着不由自主地被那些血夹逼得退后。
“躲起来!!别冒头!!”
他的嗓音从响亮到嘶哑,慢慢提不起手中的鞭子。然而他一意孤行,势要将这十里长街走完,将能救下的人,哪怕多救下一个。
“呃……”他猛然被一枚擦身而过的夹子甩翻在地,跟着在焦土一般的泥地上滚了几下,贴着他身体射来的饮血夹几乎将他逼入死角,身后是退无可退的石壁,前方是漫天开出的花蕊。
蓝舟咬着牙,扶着墙壁站起,再次将鞭子甩向空中。
饮血营的银甲战士已经铺满了街头和街尾,首尾相互,前后逼近,逐渐地往中间缩。
首尾夹击,逃不出去了……他想。
正阳斜街和在西边,葫芦巷正好在西北,两个相邻的方向,却可以给葛笑那边争取足够的时间。他本意是将饮血营引开葫芦巷,毕竟他一个人翻不出那扇“百草阁”的门。
水声哗啦啦地吵闹着,蓝舟背后紧临横越伦州的那条蛇尾河,石阶下行,便是平日里城民们盥洗衣物的河床,近来雨水频发,蛇尾河涨水,河道蜿蜒曲折,纵深向着西北,流经葫芦巷后,再向下,便形成了那条著名的死亡地下河。
蓝舟摇摇晃晃地靠在一处草垛后面,四周腾空的火舌,几乎将伦州变成一座白昼之城。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正阳斜街向河边延伸的一个死角。前方逼仄的斜街已经被饮血营压制了,蓝舟站起身,从草垛后面冒了个头,眼看着数十丈远的地方,银甲战士抬起右手,那空洞的手腕处开出曼妙血腥的花蕊,那些带血的小刺就如同敲响生者蚀骨挖心的丧钟。
蓝舟曾经被这些细小的梅蕊伤过,那些东西扎进他的肚子里,在里面搅得他痛不欲生。他又恨又怕,可此时此刻,他倒不觉得那蚀骨灼心的痛处是梦魇。
霎时——
身后一声机巧弹出的响动,蓝舟刚要出鞭,只听身后一人冷冰冰地低喝一声——“别动。”
蓝舟慢慢地扭过头,就见身后都是银甲士兵,他们十几人成两排,手引梅花弹筒,正黑洞洞地指向自己——
葫芦巷一飞冲天的大火仍然在被滚油助燃。
葛笑已经来不及去想死后怎么去奈何桥上问候那个小王八蛋了,这种纷争乱世,阎王爷指不定都在没日没夜没休地拼命干活,死人河里都挤满了倒挂的人头,奈何桥上估计比正月十五城隍庙的夜集还拥挤热闹,他哪里去寻那个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发笑的心上人。
没有……别想了……
不是正儿八经在人间的风流快活,都他妈是哄人心肝、断人绝路的屁话。
葛笑全身上下都像是也被那滚热的油烫过,人到了极致的愤怒,便成了令人忌惮的冷静。
“葛爷……你还好吧……”身侧那人下意识的询问,倒像是点燃了葛笑周身的药捻子一样。
“找啊!给老子把四个天井全部炸开!!就算把伦州翻个个,也得把那个暗门找到!!!”葛笑一声怒吼,简直要把死人烫活了。
他提着一口恶气,身先士卒,几乎拿出了要跟这些“叶子”同归于尽的气势,一步一杀,身前挡路者全部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葛爷……”那人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这小子只是个在米铺长大的伙计,从来没动手杀过人,方才杀那胖老板全凭一腔仇火,可如今真见着葛笑这样将“叶子”当虫子踩的修罗,他吓得差点当场尿出来。
“怎、怎么办……”
“找、找‘暗门’!!”
“啥、啥门?这哪有门?”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都跟乌眼鸡一样的原地乱转。
那小子也不知道状况,只能对同伴们喊了一声,“问那么多干什么,葛爷说让找,那咱就把葫芦巷掀了!!”
于是,葫芦巷就真成了个烂掉的葫芦,开了瓢了。
那些“青叶子”到底有些家底,此刻看着百来号人气势汹汹地杀来,一个个为了能保住自己的位子,都不甘示弱,抄起手边的刀斧就杀了过来。两边人一撞,再加上周遭不断升腾的大火,红色的血雾霎时弥漫整个窄巷。
浮桥下的激流通往城外的寒鹰山脚下,正巧是之前靳王从城外沿着河底游进来的地方。那些腐蚀恶臭的尸块从浮桥上扔下去,顺着蛇尾河湍急的流速,便被冲出了城,最后汇集在城外山脚下的河滩上,变成了一处万人滩。
此时,南边的天井中已经乱成一团。
井口被一个烧焦的大木头挡住了,还砸下了一具已经烧得烂黑的尸体,这时候火势引燃了井底的枯草,几十个孩子的惨叫声差点把夜空捅破个窟窿。
可惜,天井被封死,底下的空气便成了最珍贵的东西,这些孩子你推我搡,都急着往那出口扒,可是他们的身体太弱小了,天井的口又高,顺着人梯爬上去的少年推不开盖在头顶上的巨木,又一头栽了下来。
“呃啊……”那叫阿灵的姑娘被上头砸下来的人猛地砸到后心,向前撞去,正好被那竹筒少年扶了一把。
“小心!”他扶住少女的手腕,手指正好擦着她手腕处的鹤羽。
他的手指像是被滚热的油烫了一下,霎时规规矩矩地收回手,变成了扶住她的手臂。
“没事吧?!”
“没事。”阿灵对他笑了一下,额头渗出细汗,她的脚一不留神崴了一下,这会儿隐隐发疼。
“开了!!破开了!”
头顶的天井猛地被人掀开了一道裂缝,火光霎时照了进来,底下被关押多日的孩子们猛然间看见火光,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喊声。
“来,你踩着我,爬上去!”竹筒少年一把托住女孩的身体,然后对剩下的孩子说,“快,身体壮的,让姑娘们先走!”
那些原本争先恐后互相推搡的少年停了动作,下意识地听了命令,摆成了梯子,一个接着一个,将这井底的女孩子们先送了上去。
阿灵踩着少年的手臂,少年猛地将她向上一送,紧接着,阿灵瘦小的身体便窜出了天井。紧接着她便转过身,想去拉那个救了自己的少年,却忽然之间,身后一名壮汉扯住阿灵的头发,一把将她从井口拽了起来。
此时,葛笑已经到了井口,一眼见到女孩被那大汉当做人质扯走,步子猛然一顿。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葛笑瞄了一眼从井口探出头的男孩,眼神一凛,立刻会意,伸手挡了一下要冲上来的手下,示意他们往后退,自己则冲这拿女孩威胁自己的大汉轻轻笑了一下,“我劝这位老兄掂量着办事儿,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放屁!你们这些杂种,就该被烧死!烧死!!”
那人一边咒骂,一边拼命后退,脚下正好绊住刚才从井口搬开的那根巨木,他猛地一个趔趄——
“呃啊!”
少女的脖子差点被这壮汉勒断,她此刻往后一仰头,却趁着壮汉分神之际,抓着那人的手臂就咬了下去。
紧接着,就见一条拇指长的青色小蛇顺着少女的脖子缠了上来——
下一刻,只听一声破空的惨叫,那条小蛇顺着壮汉被少女咬烂的皮肉钻了进去,那壮汉一阵激烈的抽搐,猛然间送了手臂,凌然骇然地倒在地上,疼得翻滚起来。小青蛇不甘示弱,将他手臂的皮肉鼓出细长狰狞的青筋。
紧接着,小蛇像是知道这人的心脏在哪儿,拼命地从皮肤底下往里钻,快速顺着他的脖子找进他的心口,然后在里头一阵撕咬,紧接着,这壮汉便像是一具冻硬的冰坨,蹬着腿,僵了。
他的五官瞬间化腐,冒起一阵浓烈刺鼻的黑烟——比那些被他烧死的人死状还要惨烈万分。
那条完成任务的小蛇此刻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蛇身从青色幻化为深红,吐了吐信子,顺着井口的方向钻了回去。
在场众人惊魂未定,此刻盘踞而出的小蛇犹如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齐齐地冲向那些“青叶子”。
葛笑在众人的惊愕恐慌的声音中不惊不疑地走到井口,一把将那少年扯出,“臭小子藏得够深的,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小敏站定后,对葛笑微微一笑,“见过五爷。”
随后,他赶忙去扶瘫在地上的丫头阿灵。
葛笑冲他甩了甩手,“你小子别只顾着惦记漂亮姑娘,帮老子把这蛇阵收拾干净,别留下破绽!”
小敏连忙喊住他,“五爷,您去哪儿!”
葛笑气急败坏地低吼,“你四爷给老子留了遗言了,要老子找‘药门’!”
小敏扶着阿灵走过去,将这姑娘的手抬起来,“五爷,别找了——‘门’在这里。”
在葛笑惊疑不定的眼神中,阿灵腼腆地低下头。
小敏指着阿灵手腕处朱红色的印记,说,“岭南百草阁中炼出来的‘药童’,子夜引血,可破百毒——朱砂鹤羽就是标记。”
正阳斜街。
蓝舟与这十几个银甲战士已经僵持一阵了。
方才那几人在巷子里截住他,并要对他射|出饮血夹。
但蓝舟也不是吃素的,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坚决不能让这玩意伤自己第二次。他最近几次交战,功夫见涨,以前挥舞片刻就握不住的重鞭,此刻也能被他耍得如灵蛇般凌空飞舞。
与饮血营的战士对敌,最忌生猛要强的兵刃,因为那些花瓣会因为阻力而调转方向,追着人跑,扎进哪里算哪里,但却有个致命弱点——速度快,但射程不远。所以一旦这东西离开梅花弹筒,便有点摸不准把方向地乱撞,只要自己的脚步够快够轻盈,真掠过那肃杀之息的重重花蕊,战至银甲战士身前,倒是跟对敌普通的战士一般无二。
除了他们身上的盔甲稍微硬一点以外。
于是,蓝舟找准了窍门,顺着墙根,借助那鞭子灵蛇般的攻势,挡开了袭至身前的饮血夹,三两步移动至那些银甲战士面前,鞭头挑准其中一人的手腕,往后蓦地一拽,那人被他拽得往前一栽,梅花血夹冲着面“砰砰”飞弹。
这一招还算有用,但是因为鞭子也不算近身兵刃,所以长时间作战显得有些鸡肋。蓝舟就这样怒耍了一通,渐渐地,身前攻上来的人数一多,他一个人的攻势便弱了下来。
蓝舟咬着牙,持续阻挡饮血夹的攻势,闪身躲过几朵细小的梅蕊,却在后退的时候,一不留神绊住了一块石板,他整个人向后栽倒,倏地撞向一块木门板,跟着一声闷哼,因为冲力太大,身体向前又弹飞出去。
蓝舟此刻已经被逼入一处死角,前头银甲士兵不断逼近。他咬着牙想,“妈的……这回算是完蛋了。回头在下头见了葛笑,估计要被他骂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传督帅令——杀了他!”
此刻,头顶忽然火光一闪,跟着一声脆生生的嘶喊——“躲开!”
蓝舟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正好往侧边一个斜坡的阶梯滚了下去,那斜坡正好直通一个地井,井口已经开了,他整个人像是一个下坠的碎石,几乎用摔的,跌入那个井中。
井底便是蛇尾河,他在栽落的过程中本能地护住头,重重地摔进了湍急的地下河中。
头顶炸裂的火光将他的眼睛出点点光斑,那些银甲人被黑烟逼得不能上前,手上弹筒射过来的血夹倒是“砰砰砰”地砸在井边,爆发出刺目的火花。
“噗通”一声——
猛地跌入冰凉刺骨的河水,蓝舟全身的皮肤像是顷刻间被冻裂了一样,跟着他便被这急速的水流冲着走。
他的口鼻中瞬间充斥着莫名的气味,就像是腐朽的沉棺蓦地裂开,从里面窜出的腐臭味。他的喉咙里进了不少泥水,混杂着不知名的物体,乱七八糟地堵着他的嗓子,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本能地去抓河中任何可以抓的东西。
可有些能抓,有些抓住了更糟。
焦尸从葫芦巷流过这里,变成了他手底下的“过客”,剥落的皮囊散发着恶臭,蓝舟蓦地松手,人瞬间被湍急的河水冲得向下滚落,砸落的水声震耳欲聋。碎落的石块和乱七八糟的“物体”不断撞击着他的胸骨,将他那本来就受过伤的胸骨撞得刺痛。
就在他马上就要被冲下更深的深涧时,他的身体被一个绳索猛地缠住,然后,他便觉得自己身体一轻,被那人大力地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