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二、远竹轩
“哦,不是……您误会了。”二爷咳了两声,有意掩饰尴尬之意,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顾棠倒十分之坦然,“我与他是在京师认识的,说来也是巧合,缘分这个东西,捉摸不透,我以前是不信的,直到遇到了他,我才发现手中握着刀除了能杀个把人以外,一无是处。两年……我与他在一起两年……”
他说到这里,便立刻顿住了,二爷等了他一会儿,他才又说,“那之后,宫中出事,我受到牵连,他助我离开靖天城后不久,便获罪流放,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先生节哀。”
二爷看向顾棠手中的刀,一时也不知如何规劝。他此前懵懵懂懂,并不在意生离死别的痛意,因他已沉溺于这样的梦魇中习以为常,便尽力让自己活成一个好说话的明白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也能切身体会到顾棠所描述的感情,一旦知悉这种感觉,那锥心刺骨的痛楚便堪比万箭穿心,恨不能将一颗心挖出来,然后仔细看看上头究竟被扎过多少针眼,然而当你真的剥开淋漓的血肉往里细看的时候,却发现一颗心肉完好无损,正连肉带血有力地跳动着,哪里见到半分伤痕。
可无端的痛处如影随形,即便睁开眼,还能看见血色一片,旁的所有事物都变作齑粉,消散在过往的烟尘中。
那些有关于爱恨的回忆越是完满,失去后,便越见剥皮碎骨的悲寒。
“无妨。”顾棠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习惯了。不过是因为今日与您聊到这些往事,一下子没忍住,便有些唐突,抱歉……我已经近十年,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了。”
二爷道,“先生的心情我能理解。不瞒您说,我十年前也曾失去所有家人,他们一夜之间离我而去,而我也深受重创,苟延残喘十年之久,如今伤愈回这云州城,还是能随时随地地想起当年的事和人。方才你问我为何一醒来便知自己身在云州城,其实除了碗底的窑印以外,还有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所有说啊,‘近乡情怯’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人在一个地方待了近半辈子,一旦将他驱逐出家乡,多年之后再回来,即便整座城都变了样子,即便蒙上他的双眼,他依然能辨认出来。。”
顾棠点了一下头,“可我这人没有家乡,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便不太能感受您所谓‘近乡情怯’的心情,我的归属全部来源自这间雅间的主人。”
二爷瞧着他片刻,忍不住道,“先生总与我说起他的事,言语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他,实话说,我对于他的故事没有太多想法,只是与您谈得来,便愿听您多说几句。可您执意要讲,想必,他的故事与我有关。”
“二爷洞若观火,顾某实在想交你这个朋友。”顾棠笑了笑,避重就轻地说,“起初,我并不知道他获罪一事与你有关,直到无意间打听到了一些事,近来又听到了一些关于烈家帅府隐藏的秘密,我才发觉,他的事和您有关系。”
二爷神色微微一变,“帅府的秘密?你指什么?”
顾棠坦然地笑了笑,“我既然有本事将你和靳王从盲庄条风楼引出来,让你们免于被‘他们’派出的杀手围剿,就有本事得知烈家帅府的那幅梅花地图。”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二爷,你不如我知道得多,所以没必要凡事都言语试探。”
二爷眉间一锁,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案上的刀,随后一针见血地说,“‘他们’派出的杀手?这么说……你不是‘他们’派出的杀手。”
顾棠欣慰地笑了一下,仿佛觉得与这人的一番话终于进入了重点,他随即笑了一下,道,“我当然不是‘他们’派来的,你方才自己都说了,在竹林中与我对战时,就知道我对你没有杀心。”
“可你使得是铃刀,是鬼门刀客。而且你的刀早就开刃了。”
顾棠细微地凝滞一下,忍不住叹道,“钝锋开刃,这你都知道。”
“猜的。”二爷随口说,“我猜……鬼门铃刀养出来的杀手,各个都是从儿时开始培养,与承恩阁培养金云使的手段差不多,只不过铃刀的身份更加神秘诡谲。我兄弟曾跟我说起十年前不悔林一战中遇见的铃铛声,紧接着这一路上,这柄带着铃铛的细刀就不断出没,好像时不时地就会在暗处提醒我一下。后来在盲庄条风楼遇见了你的偷袭;在无名谷中,遇见那些来杀我的黑衣刀客,后又被你从火|药的炸裂中救出;最后在溶洞中,又与你谈到这一路行来我遇见的事、和设下的局,我才慢慢地,将之前听说过的事情和这把铃刀联系在了一起。”
顾棠赞许地笑了一下,“还有吗?”
二爷微微眯眼,仔细回忆道,“幽州城中,靳王曾经在安平王府遇见过一个姓翟的刀客,他曾以管家的身份隐藏在王府三年多,后来不幸暴露,临死前他曾对王爷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的刀,从三年前进入王府的那一刻,就开刃了。’”
二爷缓缓地将这句话念出,他的嗓音有细微的嘶哑,尾音拖长的时候,唇角慢慢浮起,“钝锋开刃,意指‘唤醒’——假设‘铃刀’是散落在江湖各处的寻常人,那么那些没有开刃的‘铃刀’就跟周围的百姓一般无异,他们可以娶妻生子,可以经营买卖,可以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直到有一天——‘钝锋开刃’——”他随即加快了语速,“首次接到任务时,这柄‘铃刀’才会被唤醒。随后这柄挂着铜钱的细长刀锋才会被双面开刃,这个人也就会在顷刻之间变成一柄锋利的武器。然后,他会彻底和‘苏醒’前的自己告别,跟所有亲人朋友告别。”
“没想到啊,那柄‘刀’临死前的一句话,竟叫你将铃刀的规矩猜出来了。”顾棠摇了摇头,淡淡道,“既如此,看来我该说些二爷没听过的。”
“您说。”
“铃刀开刃之前,不是‘可以’活成一个寻常人,是‘必须’活成一个寻常人。”顾棠细微地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这两者之间两字之差,却谬之千里。还有一点你猜错了——不是‘首次’接到任务时,铃刀会被‘唤醒’,而是接下‘最后一次’任务时,铃刀才会被‘唤醒’。”
二爷神色一滞,“什么叫‘最后一次’?”
顾棠笑了一下,眼睛细微地眯起,“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钝锋开刃……”二爷眼神一动,忽然道,“这么说,铃刀一旦开刃,这柄刀不是‘变成’一柄锋利的武器,而是这人要‘殉葬’这柄刀?”
顾棠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二爷想了片刻,又问顾棠,“所以先生的刀,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刃的?”
顾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的刀……是在遇见他之前开刃的。”
二爷苍白的嘴唇慢慢抿起,他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如果这些“铃刀”会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被“唤醒”,那么他们明知随时随地准备赴死,绝对不会在临死前的这趟任务中结交爱侣,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刀一旦开刃,往后势必将与自己的爱人生离死别。
所以当日翟叔临死之前,才会跟靳王说——“我老了,没有妻儿,没有父母,更没有兄弟朋友,我这样的人,死了便死了,一了百了。”
恐怕鬼门中大多数铃刀大抵奉承孤独终老,因为生怕哪一天自己的刀被“唤醒”,从而牵连自己的亲朋受难。
而顾棠的刀是在进京之前开刃的,也就是在遇见那个人之前。照这么说,那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人,也许正好卡在了他刚刚开刃的刀锋之上,让顾棠进退不得。
二爷正在思索,忽然听见顾棠笑了一下,轻声喃喃道,“杳杳金丝成带,震震鼓声如雷,钝锋开刃,死生九门。”
“什么意思?”
“二爷听说过‘金丝带’吗?”
二爷摇了摇头。
顾棠道,“‘金丝带’上一共按了九个地方,被称为‘九门’,它们分别对应了梅花地图上的九个位置,而那条贯穿北方的水路就如同连接花蕊之间的梅枝,将九个地方紧密地连在一起。”
二爷细品他这番话,片刻后,忽然说,“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你怎么会知道梅花图上一共有九个地方?”二爷抓住重点,步步紧逼地说,“这幅图除了我身边的几人以外,没人知晓细节,我也从没向任何人展示过,即便是萧人海、杨辉、或者呼尔杀,他们也只是听说帅府暗藏的秘密,他们中更无一人知晓这张图中所指向的确切位置。即使你说你有办法得知这些,又怎么会那么笃定这图中所有梅蕊的位置……就好像你亲眼见过一样。”
顾棠笑了一下,有意提醒道,“二爷别忘了,我可是鬼门的人。”
二爷笑道,“我当然不会忘,也知道你是云首手底下的人,否则无名谷中,你又何必与那些所谓的‘同门兄弟’站在对立面,非要提前在那里的树下埋下火|药,然后冒死将我从他们的手里救走。像你们这样从小被他们养起来的杀手,坐主位的那人,定会将你们可以掠获的信息细致地划分开来,意思是——你们只管动刀杀人,不能过问上头的买卖;所以,你既然能将这一系列的事做得滴水不漏,想必跟他们早就不是一条心了,既然不是一条心……那你如今肯定不会探知到他们的‘核心’,照这个推论,你估计早就已经叛出鬼门,甚至……根本就已经被锁在了‘缉杀簿’上,我说得对吗?”
顾棠有些堂而皇之地笑了一下,赞许道,“聪明。”
“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知道梅花地图上的九个花蕊的?除非——”二爷眼神一闪,慢慢道,“除非你早年,就曾见过这张图。”
顾棠勾唇一笑,眼神往侧边墙壁的画上一瞧,没有接话。
二爷顺着他的眼神往墙上挂着的画上一瞧,忽然愣了一下。他立刻扶案起身,扶着腹间伤痛,踉跄着往那画前紧走几步,仔细地端详着这幅画上的图景。
只见画上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被大火覆盖,周围的宫人正端着水救火,然而火势凶恶,那点水根本不可能浇灭燃起的熊熊烈火。宫殿北侧的房屋已经被大火吞噬了,木梁倒塌一片,砸死了几个正往外逃跑的宫。再顺着这张图向西北角看,只见一个侍卫正从火光中扯出一个少年,而四周的火光已经将那两人吞没,许多人前赴后继,不是想往火里冲,就是想拼命往外逃。整个画作图景极其惨烈,那画者笔力极佳,是以冷静旁观者的姿态将这幅宫禁走水图描画到极致。甚至能从火光中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二爷仔细盯着这幅画的笔触,发现画者每逢笔锋转折处,似乎都有些生涩,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原因,直觉有些奇怪。
顾棠咳了两声,指着图上一处说,“二爷请看这里。”
二爷顺着顾棠的指引,眼光最终落于一处倒塌的木梁下,只见那块破碎的匾额露出斑驳一角——‘阑殿’二字倏而入目。
“泽济二十二年除夕——萃阑殿走水图。”二爷喃喃道。
顾棠紧盯着这幅图,轻声说,“没错,这画得便是萃阑殿走水那晚的景象。”
二爷立刻转过身,看着顾棠,“这幅画没有落款,敢问这远竹轩的主人是谁?”
顾棠的眼神微微闪光,似乎透出些许悔恨和挣扎,他缓缓道,“他姓方,名叫方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