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八、冶炼池
“没办法,那日除夕夜,某人不肯见我,我只能逞孤胆英雄了。”靳王倒是全然不避讳在祝寒烛面前提起那人。
祝寒烛又被他呛了一下,脚下石子扑扑簌簌地滚落,弹在石壁上,撞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到了,我先跳过去。”
只见这处绝壁与对岸的险锋之间无端生出了一个一步多宽的“一线天”,需要凌空越过去。
靳王率先一跃,稳稳地跨过,随后,转身伸出手,接住祝寒烛的手臂,扶着他越过这处“一线天”。
祝寒烛脚步落地,心也落了地,他拍着胸口,脸色一阵煞白,“别笑我,我年纪大了,哪里能与二十出头的小子相比。”
他吓得满头冒冷汗,蹲在地上不住地急喘,“我说,咱们怎么回去?”
“原路返回。”靳王笑了一下,报复似的故意说。
祝寒烛当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他抱了抱拳,表示佩服,“你让我干什么来了?这山峰太险了,祝家根本没人到这边来过。”
这处山峰和隔壁烛山相连,只不过极其陡峭,很难攀爬,所以他们祝家人常年在前山活动,不到这里也不是怪事。
靳王往崖边走了两步,盯着眼前三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微微眯了眯眼。
祝寒烛的三魂七魄方才离了体,这会儿好不容易召回来大半,终于能扶着石壁慢吞吞地站起来,“王爷,您看什么呢?那三座山峰已经杵在对面多少年了,不是今日新起的。”
靳王远眺三座高峰,它们就像是开坛时插|进香炉的三炷高香,恰好正对他二人此刻所站的险峰。
“祝先生,你不是要铁证吗。”靳王转过身,胸有成竹地说,“如果烛山上真藏有一处连你们祝家都不知道的私造兵器库,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怀疑烈衣?如果这山上真有谢冲带人来屠山时苦苦寻找的兵器库,那你们烛山私造兵器库的事实板上钉钉,朝廷派人来剿,就不存在非议。但是——”
靳王话音一转,冷厉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们都是兄弟,就算真存在铁证,也不能像谢冲那样亲自带兵来屠,对,没错,本王完全认同你的观点;但是——”他靠近祝寒烛,慢慢地压低了声音,“连你一个生活在烛山这么多年的祝家少当家都从来没越过那么艰险的崖壁,到达过此处,烈衣怎么可能来过?他如果从来都没来过此处,又怎么能够知道此处会藏有一处兵器库呢?如果这些都成真,你又有什么理由、不留丝毫余地地去编排和怀疑他,愣是给他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还连累他一直对鹿云溪心存愧疚,觉得自己有愧于你们两个。祝先生,三州之战在即,你必须将对他的仇恨全然放下,与他一条心,这场战役才有制胜的把握——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祝寒烛长久没有接话,他的心思随云间山风,飘向极远的所在。
终于,他转过身看向靳王,面无表情地说,“那就等王爷真找到那处所谓的兵械库再说吧。”
靳王极其和善地点了点头,“先生说得对,那就请您随我到这边来看看。”
祝寒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紧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
当他们走过一处低洼的平地,便见一处爬满荆棘的巨大岩石。那岩石有两人高、三人宽,正好堵住了转弯的去路,从上风口往下看,正好能看见这块巨石的顶部是一块平整的切面。
靳王拔|出短刀,利落地劈开了长至齐腰深的树丛,避开头顶不断打下来的碎枝,艰难地绕到了巨石的后面。
“王爷,这是……”
靳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往四周环顾了一圈,又看了看头顶偏西的落日,确定了方向之后,挥刀向巨石卡在墙壁处的最后一丛乱枝劈砍过去——只听“哗啦”一声锁链断裂的响动,原来荆棘丛早已将缠绕在巨石背后夹缝中石门上拴着的锁链缠住,若是不斩断荆棘,几乎看不出来这里头还缠着一根锁链。
锁链混杂着枯枝落地的声响震惊了祝寒烛,他弓着身将那段被砍断的锁链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不可思议地呢喃自语,“我在烛山活了近三十年,竟然不知道此处有一处山洞。”
靳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将短刀收回鞘内,随口道,“你自然不知道。想必连你的父亲也不会知道,你看咱们刚才从烛山后山来到这边的险峰走的是一段什么路,但凡是个人,哪里会没事找事,非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在万丈悬崖上跳山峰玩?”
靳王一边说,一边捡了根粗木头,从腰间拿出火折点燃,侧身避过那些乱刺横生的荆棘,走进洞中。
“太多年没人来过的地方,还是小心一点脚下。”靳王打头阵,祝寒烛紧跟进来。
祝寒烛显然还没从这份震惊中走出来,他的嗓音喑哑,语调也跟着软下来,“王爷,您怎么知道这里会有一处被人为封死的洞穴?”
靳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一凛,“曾经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他记得他年少的时候生活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常年见不到光。偶尔见光,总能看见三座耸立的大山,就立在眼前,他说,这是他对少年时所住之处所有的记忆。”
祝寒烛忽然想起方才对面矗立的三座高峰,它们就坐立在烛山的西北方,“你这位朋友所说的地方……难道是这里?”
“三香开坛……”
“你说什么?”祝寒烛幻听一样地懵了一下。
“没错,三香开坛。”
“三香……”祝寒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靳王又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在云州云山楼的时候,我从鹿云溪的云山琴中找到的那张地图吗?”
祝寒烛紧跟着说,“当然,那梅花图上印着九个地方,其中一处就是——!”
他说到此处,忽然灵光一现,全身跟着一麻,“你是说……”
“如果我想得没错,这里应该就是那张图上标记的另一处祭坛。”
两人此刻来到了一处石门前,靳王对此门甚是熟悉,因为他和二爷曾在盲庄半山的地下焚冢里见过这样的石门,当时那些石门还都是被封死的。
靳王将火把递给祝寒烛,才随口解释道,“这么一路过来,我学着计算了一下方位,这座山峰就在祝家宗祠后面的断崖对面,中间有一处一步宽的‘一线天’,走势极险,别说寻常人了,就算你这种身手极好的练家子,想要从那边越过来,都得克服惧高的障碍。跳到这边山峰之后是一处横切的山崖,正对面是三座高峰,两扇山峰的夹缝中常年刮着阴风,根本没有人来过这里,三座山峰隐在浓云之中,就好比青烟直上,咱们所在的这座险峰正好在东边开凿石门,就好像被对面的三炷香常年不败的香火供奉一样。”
祝寒烛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又靳王意味深长地说,“都是跟季卿学的,只是没他算得快,我慢一点,不容易出错。”
祝寒烛冷不丁被酸了一下,倒也没工夫言语直逼地呛他了。靳王见他听自己和尚念经般地夸了那人这么久,终于没再闻见火星味,便有意将这说客持续当下去,“盲庄半山的地下焚冢里,他就曾推算出焚冢生门的位置,当时我们就有过怀疑。”
“怀疑什么?”
靳王收敛笑意,往祝寒烛看了一眼,沉声道,“怀疑过当年烛山一战并非一蹴而就,说不定祝家山庄惨遭灭门之伤并非偶然,而是在某些人一步一步的策算之内。”
见祝寒烛剑眉蹙起,靳王便点到即止,“来吧,帮我将石门推开。”
石门重数百斤,借助长木的力量,将其撬动并非易事,好在两人力气都不小,在两人的协作下,不一会儿那道石门便被撬开了一道半人宽的缝隙。
两人躬身踏进那石门,随着阴寒的湿气铺面袭来,两人被迎面扑过来的烟尘荡了满眼。靳王用袖子遮住口鼻,不自觉地朝空中掸了掸,祝寒烛更是咳嗽了半天,终于止住之后,他往那宽阔的洞内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就是……”
靳王神色逐渐犀利,“这就是那座所谓的私造兵器库。”
只见能容下千人众的石窟中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箱子,周围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正中一块空地呈正圆形,顶天立地的三根石柱直冲洞顶,与盲庄半山下练兵坛的布置一模一样。
再环顾四周,只见锈迹斑斑的刀兵零乱地堆砌在旁边,它之中大多还未开刃,有些连刀柄都没装;再往后走,是两处斜开的石窟,窟内是炼铁淬炼的炉火和造兵台,里头还有生火残留的煤渣和铁屑。
“这真是一个兵械库……”
靳王没有说话,他仔细地闻了闻,忽然问祝寒烛,“你闻见了么?”
祝寒烛跟着吸了吸鼻子,神色一紧,“是硝石和硫磺。”
“这石窟应该有好几层,每一层都有明确的分工。”靳王指引道,“走吧,找找向下去的梯子。”
两人围着这里转了一圈,粗算之后才发觉,这里藏存的兵械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多,种类也更加丰富。祝寒烛全程脸色极差,到了最后,已经听不见他喃喃自语的声音,靳王意在让他亲眼所见,并不过分照顾他的情绪,此刻见他一筹莫展,倒觉得,此番杀人诛心的力道下得恰到好处。
靳王往他那边瞅了一眼,神色一动,雪上加霜地问,“祝先生此刻什么感受?”
祝寒烛猛然打了个冷颤,“咝”了几声,勉强咳嗽了两下,极其粗糙地敷衍道,“王爷,您所说向下的梯子是什么?”
“我也正找呢。”靳王抬手略过身边摆放整齐的刀兵,随意地捡了一柄长刀,吹散浮灰,用拇指轻轻试了试极其锋利的刀刃,“既然咱们在那边闻见了硝石和硫磺的气味,想必这里还有制造火|药的石窟。”
“火|药……”祝寒烛又是一懵,“你是说……这里不光是个兵械库,还藏有大量的火药。”
“是制造大量的火药。”靳王将“制造”两字加重,故意在祝寒烛早已迸裂的心口上撒盐。
“王爷……”祝寒烛的声音都略显沙哑,他话到此处,又不知如何开口,靳王也不等他,自顾寻找着向下去的阶梯。
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石柱后面,他们发现了一处低矮的石门,石门向下去,是一个陡坡——
“倒是简明扼要,小心一点!”
靳王笑了一下,快速撑着斜坡,向下滑了下去,祝寒烛紧随其后。
“这边走。”靳王掸了一下身上的土,指着一个方向对祝寒烛说。
靳王引着祝寒烛轻车熟路地往里走,铺面而来硫磺硝石呛鼻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烈。
果不其然,过了两扇低矮的石门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库房内,这库房的石门和石壁上明显刷了厚厚的明矾,是用来放火用的。
祝寒烛张了张嘴,终于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靳王没功夫照看他的思绪,他走进石窟,看见堆满硝石粉和硫磺的石洞,洞口还堆放着不少草木灰和辅助制药的毛竹根。这些东西粗算之下,也有几百石,再加上旁边堆砌的已经制成的火|药,药量不可估量。
靳王徐徐道,“凡火|药以硝石、硫磺为主,草木灰为辅助。硝石性阴,硫黄至阳。《天工开物》曾记载过双石属性——‘凡硝性主直,直击者硝九而硫一;硫性主横,爆击者硝七而硫三。’两物相遇,阴阳相合于无隙可容之中。方才咱们一路披荆斩棘,我看见这山上多生青杨、枯杉、毛竹根等火|药辅佐之物,如果‘那些人’曾经试图将烛山当做一个冶炼池,那么这险峰之下势必藏有大量的火|药。”
祝寒烛索性变成了一根快要被点燃的蜡捻子,顷刻间要随着这些火药桶炸裂升天,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压制急喘,语气沉重地说,“王爷,您的意思是……烛山就是一座火|药山。”
靳王看着他,态度极其坚决,“祝先生,眼见为实。这里所见所闻,比我想象得还要夸张,我猜……这里的兵械藏量,可供十万大军人手一件;而这里的火|药储备,可以将整个云州城炸上天。”
祝寒烛猛然间吸进了几口刺鼻的火药味,跟着重重地咳嗽起来。
“祝先生,本王想你亲眼所见,只是想让你清楚,这背后隐藏的势力比你我想象得更加庞大复杂,我们身在局中,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敌人的圈套。”
随后,两人又向下走了一层。最底一层是一处庞大的监牢,足有上千间封闭的牢门,它们由隔窗相互连通,却不能相互走动,每一个石门中至少可以关七八个人,两人一路走过石门,见有些牢房中还躺着早已**风化的尸体。
“没有女娃。”靳王轻声呢喃。
“什么意思?”祝寒烛胆战心惊地问。
靳王没有接话,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忽然,他猛然举起刀,蓦地斩断铁锁,快速走进其中一个牢房。
“果然……都是小孩子。”靳王蹲下身,轻轻撩开那孩子身上的囚衣,可是那破烂不堪的衣服上什么都没绣,根本看不出这些人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祝寒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觉得此刻咽下去的是极苦的砒霜,他哑声开口,“王爷……这地方一共三层,第一层是兵械库,第二层是冶炼池,第三层……”
“是万人窟。”
祝寒烛脚步一晃,差点栽在旁边的石门上,他扶住斑驳的石墙,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烛山……怎么会藏着这样的地方……”
靳王的神色逐渐冷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中心口一股怒气,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要剥开来,一点一点地往里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