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六、云海
“你给我站住!”蓝舟低喝一声,一把将葛笑扯了回来,“你都不知道他们是在杨辉手里还是穆争鸣手里,你去剁谁!?事情没了解清楚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
葛笑背脊僵硬地杵在原地,没再动弹,他的胸膛因怒急而起伏不定。
蓝舟不再理他,转身对余广志道,“抱歉,我这兄弟脾气大,您多担待。”
余广志吓得往后缩着脖子,略显忌惮地摆摆手,“没、没事儿……我能理解。那个……”
余广志又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说,“那算命的跟小太子都没有被督帅带回伦州,而是随军队往云州去了。”
蓝舟眼神一变,葛笑也快速回过头,“此话当真?!”
“当真啊,肯定真。我哥这些年结交了些兄弟,因为那算命的救过我们的命,所以他格外上心了些,所以大战之后,我哥又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去向,才知道,是业雅将军带人把他们带走了。”余广志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就说什么事儿忘了,烛山!他叫我哥往烛山递信儿。但是路上,我二人遇见督帅派出追杀的人马,逃到狼平溪谷的时候,我哥改了主意,把这令牌塞到我手里,让我一个人先往东北边跑,他自己过狼平去烛山。”
蓝舟见余广志没心没肺的样子,绝不像是会扯谎的人,于是点了点头,转头示意葛笑。
两人挪得远一些,余广志没心没肺,即便根本没将心思放在他俩的对话上。
蓝舟沉吟片刻,道,“几个信息——第一,二爷和流星没有落在杨辉或者穆争鸣手里;第二,他们被那个什么业雅带回云州城了,算算日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到云州了;第三……”
“第三是什么?”葛笑焦急的问。
“第三……”蓝舟继续道,“二爷既然能在那样的情形下,还有办法让这余家兄弟帮他带信到烛山,那应该是半路上遇见了能帮他的人。这余广志虽然不记得信的内容,但是我猜……应该是嘱咐烛山方面不要冲动行事。”
“可你怎么这么笃定?”
蓝舟扯了一下唇角,笃信道,“二爷那人做事,滴水不漏,你还不了解吗?况且,要是知道他遇到这样的危险,以老六的脾气,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葛笑沉默一阵,不免担忧,“可我们还是不清楚他现在到底什么状况,如果……”
“所以我才说,咱们现在冲过去,肯定晚了。”蓝舟思索片刻,又道,“为今之计,咱们还是只能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往伦州走。”
“可是……”
“别急。”蓝舟按住他,安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比你更担心。但是我们两个现在这个情况,前有狼后有虎的,铃刀的人随时都可能追杀过来,咱们此刻赶去云州,可能非但碰不到二爷,还会将咱自己重新放回险境之中,得不偿失。咱们势单力薄,为了三州之战,一定要保存实力。”
蓝舟深吸了一口气,挪到篝火边,将手中早已焐热的鸿鹄令牌重新递回给余广志,“余兄弟,令牌既然是我们大当家交给你的,你便是他信任之人,也是我兄弟二人可以信任之人。请问余兄弟,你从狼平溪谷去东北边的九则峰,为什么会路过寒鹰山?”
“我……”余广志的神色稍显难过,“我娘没了,我就想着……清明前回伦州城,祭拜她一下,然后再去东北边。我跟我哥分开前,我询问过他,他说什么也不让再回伦州城,说这地方危险,还都是通缉我俩的告示,我回来是自投罗网。可我……我不能放着我娘的坟不祭拜,就这么离开吧。所以我就临时转了道,来寒鹰山了。”
蓝舟轻轻蹙眉,不忍道,“你娘……葬在这里?”
余广志点了点头,“我爬上山,就是为了给她上坟的,没想到会跌倒摔了一跤,把胳膊摔了,这才遇到你们。嗨,我跟我哥这趟出来,不知道遭了什么孽了,好几次差一点就没了。”他忍不住抓了抓头皮,气急败坏地说,“我就是想我娘了,我娘还给我绣了袜子……”
他说到这里,用脏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闷着嗓子哭嚎起来。
蓝舟伸出手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了一眼葛笑。
葛笑终于收敛怒意,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转身塞进那余广志的包袱里,“这位二愣兄弟,哥哥劝你不要再往伦州那边走,以你这个脑……”看见蓝舟投向自己的目光,葛笑挑了挑眉,当即改口道,“……块头,很容易被人发现的,你哥不让你跟他上烛山,是因为他不清楚烛山上的人是否都是好人,会不会对你们的性命产生威胁,所以他才将令牌交给你,让你一个人先往九则峰去,好赖也是想保你一命。”
蓝舟认同道,“我兄弟说的是。余兄弟,你的确不能再往伦州去了。拿上令牌和钱,赶紧往东北去,你拿着我们大当家的主令,九则峰人人都会听命,绝对不会动你,至于你的母亲……你将她的骨灰迁去九则峰吧,你拜了山,以后就能守着她了。”
余广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虽然脑子不清不楚,大多时候莽莽撞撞,真遇到讲道理的时候,他倒也绝不犟,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委屈巴巴地道了声谢。
葛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这位二楞兄弟。”
蓝舟又道,“余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余广志抿了一把眼角,说,“您说。”
“到了九则峰,给一个叫李世温的带句话。”蓝舟低声嘱咐,“让他将山里头藏着的兵马全部带出来,往云州方面布兵。”
余广志在心中默念,“李世温……山里头的兵马……行!我记住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兄弟二人要是想进伦州城,是不是只有蛇尾河这一条路可以走?”
余广志一听,立刻从腰间摸出个牌子,抛给了蓝舟,“不用。你二人是生脸,没有被通缉的话,从东门进就行。这是我的腰牌,自从呼尔杀督帅死后,伦州城的兵马大换血,杨督帅不信任老兵,将他们杀的杀,驱逐的驱逐。新旧交接的时候乱得很,令牌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这种腰牌辎重兵人手两三个,还不带重样,你们这个时候拿着牌子进城,没人拦着,也不会有人查。”
“多谢。”蓝舟将牌子揣进腰间,致了声谢,又问,“敢问……伦州葫芦巷具体在什么地方?”
“葫芦巷?”余广志脸色一白,“你、你们要去葫芦巷?”
葛笑不明所以地看着蓝舟,蓝舟轻轻锁眉,又说,“不瞒余兄弟,我要去伦州葫芦巷,寻一样东西。”
“葫芦巷里全是‘肉葫芦’,黑压压都是等死的人,蛇虫鼠蚁到处都是,死尸血水满地,那就是伦州城的拔舌地狱,我……我劝你们还是别去的好。”余广志极为忌惮地说,“但你们要真想去,我给你们画条路。”
说着,余广志在地上简略地画了一下葫芦巷的方位,接着又说,“你们从东边的窄巷子下井,那些人都被封在地窖里了。地窖足足有十进宅院那么大,有些人死后没办法拖出来,便只能将他们摞在一起……”他忍不住叹息道,“我没见过,我哥见过,他跟我描述的,我听不下去,太惨了……”
蓝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三人叙话到后半夜,也只稍稍休息了两个时辰,天明之时,两人便和余广志分开两路,他去鸿鹄,蓝舟和葛笑则继续往伦州城走。
“你为什么询问那二楞葫芦巷的事儿?”
“你忘了么?”蓝舟一边扶着他翻山,一边说,“我爹临死前,我曾经逼问他行将解药的所在,他说去年伦州献城之后,蓝鸢镖局曾将行将的三枚解药全部送到了伦州城、呼尔杀帐下。如果二爷服了一枚,那么剩下的两枚应该还在伦州城,而我爹说解药就藏在伦州城的‘人间炼狱’;再有,我与那常三马车一战时,他曾不慎与我透露过,他曾中过行将的剧毒,但是后来寻到了解药,于是便好了,他与我说……那东西在伦州‘葫芦巷’。所以我猜,我爹口中的‘人间炼狱’就是常三说的、发现解药的地方——伦州葫芦巷。”
葛笑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说,“这么说……百草阁就藏在伦州的葫芦巷里。”
“百草阁?”蓝舟狐疑地看着他。
“哦,也是你爹跟我说的。”葛笑言简意赅地说,“这事儿咱们边走边说吧,前头就是蛇尾河了。”
蓝舟拨开身前的草丛,从断崖往下看,只见一条蛇形河道蜿蜒曲折,横贯伦州城。他略显唏嘘地笑了一下,对葛笑说,“哥,我这一趟进伦州城,一定要帮老六把解药拿出来,你……”
“你给老子闭嘴。”葛笑作势轻轻拍了他一下,“从此往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想再抛开我自己跑路。”
蓝舟冲他笑了笑,随后拉着他的胳膊又要背他,却被葛笑拦住,“喂,你干什么?!”
“下山路了,你这瘸子,能走吗?”
“小看我?!”葛笑单腿在原地跳了两下,然后勾着蓝舟的脖子,压在他耳边说,“老子忍了多少天了,走走走,到了城里先找个驿站,把该办的事儿先办了再说。”
蓝舟却笑着瞧他,然后忽然握住他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猛地一拽,轻盈地将他背了起来,“既如此,还是我的脚程快点。”
随后,山野间传来两人久违的笑音。
初阳新生,残云寥落。
清晨,鱼台县。
一名黑衣人绕过喧嚷的集市,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他头上戴的斗笠一直未摘下来,腰间的刀柄上还残留着洇干的斑驳血迹。
他往巷子两边看了看,确认无人尾随之后,才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院子里有一处水井,井边落了几十只白鸽,它们正聚在一起吃撒在地上的粟米。
那黑衣人停在门前,未敢惊扰正在喂鸽子的闲人。
“事情办妥了么?”
那正在喂鸽子的人隐在树荫下,垂落的枝叶将他的面容隐去,黑衣人未敢近身,只远远地站在门前,恭敬回话——
“出了点麻烦。”那黑衣人停了一阵,见那老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道,“自从蓝清河被烈衣从澜火洞里换出,他就和葛笑分道扬镳,决定随蓝清河一路南下入关,回岭南。从澜火洞到蛇尾河这一路上,蓝清河都在秘密给我们的人发信号,直到蛇尾河边,查隐才现身。按照您的吩咐,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蓝鸢镖局所有人的命留在关外,所以我们选定了在榕树林动手。结果没想到,查隐这家伙手脚不干净,擅自动用了常三,又在与葛笑对峙时露了破绽,导致蓝舟他们发现了十年前不悔林的事和鬼门铃刀有关——蓝鸢镖局这艘船,沉了。”
那老人地眉间刀刻般的深纹骤然间皱起,淡淡地呼出一口气,指了指他,示意他继续说。
“属下知道,云首原本的意思是,不管用尽什么办法,务必要将蓝清河嘴里藏匿的秘密套出来,然后再将他和蓝舟的命留在关外。但是蓝清河这老家伙软硬不吃,连他儿子蓝舟跟他这么多天,想尽办法,也没有从他嘴巴里套出那个秘密。”
那老人微微眯着的双眼蓦地睁开,哑声问道,“蓝清河死了么?”
“死了。”
“谁杀的?”
“常三。”
那老人看向黑衣人,黑衣人连忙低下头,解释道,“请您容禀。”
“罢了……”那老人极有城府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树下,又往地上撒了一把粟米,随口问他,“你的身份没暴露吧?”
黑衣人摇了摇头,“您放心。本来蓝清河应该死在我的手里的,但没想到蓝舟半路杀出来,将他救下了。属下不敢与他硬拼,所以及时撤退了。好在常三这小子为了报仇孤注一掷,所以属下就给了他一把带毒的□□。”
那老头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他支着树干,慢慢地靠坐在地上,盯着那些吃粟米的鸽子,忽然一笑,“挺好。”
“什、什么?”黑衣人不解地问。
“我说你应变得挺好。只要你的身份不露,死个把臭虫,不算什么。”老头伸出手,让一只白鸽落在手腕上,轻轻抚摸它身上的羽毛,“重点还是蓝清河保下的那个秘密,那东西牵动的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要真被烈衣他们先一步拿到,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那……您看……”
老头仔细思虑片刻,又问,“蓝舟和葛笑如今在什么地方?”
“没进鱼台,他们改道去伦州了。一进山,我的人就不好跟了。蓝舟这小子狡猾得很,属下派了人,几次都跟丢了。”
老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了然道,“他们这是要去拿解药啊。”
那黑衣人抬起头,试探地说,“之前在云州城青海阁,您见萧人海的时候曾说过,烈衣不能回云州城,可无名谷一战,被烈衣跑了,业雅那边……还不知道这件事。他的车马如今已经进云州了,咱们……下一步……”
老头想了想,道,“动手,但是计划有变。”
“听您吩咐。”
老头阴沉道,“本来若是蓝鸢镖局这条线顺利干掉,就在烈衣回城的路上将他一并解决,这样靳王痛失两臂,再也兴不起风浪;却没想到,蓝家这艘船还挺硬实,船舵船桨都碎了,还没沉——也罢,既然如此,咱们就多留他们一段时间。”
他神色一变,立刻对黑衣人下令,“你即刻备车,咱们尽快回云州城。没关系,无名谷一战虽然是咱们大意,让烈衣逃出生天。但是,那个将他救走的人,终于现身了。”
“那人是谁?”
老头阴鸷地笑了一下,“一个蛰伏十年,早就该死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