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六、火海
葛笑停顿片刻,缓道,“方怀远是承恩阁里一个小小文官,从九品,主要做一些登记造册的事物。嗨,说白了,这种文官没声没响的,六部里多的是。我也只是在承恩阁里偶尔遇见他,最多点头之交,没什么交集。”
“他见我神色狼狈,又是半大孩子,就主动过来跟我搭话。”葛笑拿起手边的酒葫芦,拔开盖子猛灌了一口酒,他霎时被那辛辣的酒味窜了嗓子眼,跟着咂咂舌头,这才又道,“他将我带去他的住处,一个小院子,东西边联排的屋子,一个卧房一个书房,再加一个柴房,简单朴素,极不起眼。倒是他那间书房里头的玩意挺多。他喜欢收藏古玩,最喜欢古画,书房中挂着不少名家名画,他说是,谁知道呢,我那时候连一本书都没读完过,哪里看得明白这些。”
蓝舟调笑道,“不错,是你的作风,让你读本书,比杀了你都难。”
“啧,我学问有那么差么。”葛笑不服道,“再说了,你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我一个粗人,从小没爹没妈的,哪里有那个条件读书做学问。”
“好好好,”蓝舟告饶道,“是在下说错话了,您继续说。”
葛笑整理好思绪,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到陌生人家,方怀远拿给我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还给弄了些吃的。我没怎么讲话,听他说得多。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讲道理,听不明白,但是挺好听的。我记得,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蓝舟恍然间点了点头,“他这是借圣人之言,劝你走上正道。”
“那时候我哪里听得懂。”葛笑无奈道,“他还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听了就犯困,那一晚,我索性没回承恩阁,就在他那书房里将就了一晚。后来,我渐渐跟他熟络起来,偶尔会去他家看望他。慢慢地,我需要执行的任务多了起来,追杀、缉捕、抄家、跟踪、密探……金云使承接皇命,我们这些人就像是朝廷派出的刽子手,没有感情,只会杀人。”
蓝舟的神色黯淡下来,看向葛笑的眉目,他发觉这人玩世不恭、从来嬉笑怒骂写在脸上的人,眼底也细微晃动着一丝惨然的光波。
活在承恩阁的那些年,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吧……蓝舟有些心疼地想。
金云软剑一旦出手,要么你死,要么我亡。要想活下去,只能给自己缝一件花枝招展的“皮”,把自己变成那副决绝冷情的模样——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没有亲人、没有自己。
“方怀远时而开玩笑地说,他说我‘朽木不可雕也’,是骂我混账,读不进去书。”葛笑大喇喇地笑说,“可这哪里是我的不是,我倒是想读,我也得有那功夫啊。我嘴上叫着他的名字,其实心里都是把他当老师来看待的……他那个人,平易近人,温和谦逊,他就好像从没生过气,对谁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人家欺负他,我就帮他打回去,久而久之,他那两间茅草屋再也没人敢去惹了。”
蓝舟“噗”地一声笑出来,“索性你那流氓习性,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葛笑不置可否,“你还别说真是这样,我帮方老师打的架还真不少,他也不知道是脑袋上犯太岁还是怎么着,长着一张平白给人欺负的脸,文文弱弱的,倒霉蛋一个。”
“人家那叫不惹事儿,忍而不发。”蓝舟纠正道。
葛笑挑了挑眉毛,又道,“那之后平平静静地过了三年,我经常去看他。只我这人往他那院子里一坐,他偶尔也嫌我烦。”
“你扰人清梦?”
葛笑遮掩似的咳嗽了两声,尤为尴尬道,“我坏人好事。”
“……”
葛笑那手背蹭了蹭鼻尖,连忙凑过去解释道,“我那时候年龄小,哪里知道男人和男人还能干那事儿,我要是早认识你几年,我不早就知道了。”
蓝舟被他这污言秽语说得一愣,葛笑立时发觉自己不着四六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忙认错,“那个……我说错话了。”
蓝舟却不以为意,他捡着葛笑的话音,拿起针直戳向那人的心口,“这么说……你曾经误打误撞,坏了你老师的好事。”
“咳咳……”葛笑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猛咳起来,却见蓝舟好整以暇地瞅着自己,并没打算关怀。
葛笑心知肚明,蓝舟明显是要拿着这事儿当小针去扎他的心,硬要报昨日榕树林一战中,自己撂绝情话的仇。
“那后来呢?你没被你老师打出去?”
葛笑强压喉咙里泛起的痒,缓了缓,艰难道,“还、还好……他那人劲儿小,打不过我。”
“我是说他相好。”蓝舟忍不住嗔他
“我、我没看清那人的样子……”
虽然过去多年,此刻再次提及,葛笑觉得还是有些对不住方怀远,坏人好事那是要被剥皮拆骨的,他后来知道了这滋味,就更加觉得愧疚。
好在那之后,方怀远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对葛笑也如往日一样。葛笑心大,方老师不提,他也就不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脸皮厚成了城墙,根本没将这事当成什么大事。然而,他后来才霍然间想起,他再也没见过方老师书房里留宿的男子。
“那后来呢?”
“后来……就出事了。”葛笑的神色终于暗沉下来,“我十七岁那年,也就是泽济二十二年除夕,禁宫内萃阑殿走水,火势汹涌,波及前后三个宫殿,烧了两天两夜。年仅百日的灵香公主惨死在大火中,波及者百人许。”他话音微沉,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陛下震怒,下令承恩阁彻查此事。我和两个兄弟跟着总使来到火场查看,全烧没了,现场惨不忍睹。”
“查到火因了么?”
“查到了。”葛笑直言道,“萃阑殿后面一排的一间屋里倒了个烛台,烛火引燃了悬在旁边的帐帘,火势顺着房梁往上爬,最后将整个屋子都点燃了,小公主的房间在那间起火的房子旁边,与卧房相连,那夜又刮着东南风,正好将火势往西北方向吹,不一会儿便将整个宫殿都点着了。”
蓝舟狐疑道,“这明显有人刻意纵火。”
“我们都知道有人故意纵火,但就是找不到纵火人。”葛笑顿了一下,“陛下下令彻查此事,务必抓出纵火真凶。于是,萃阑殿所有宫人都被抓进了典狱——宫女、太监、侍卫……金云使轮番上阵,一百多种刑罚几乎用了一遍,结果那些宫人相互推诿,各执一词,都说跟自己无关,就这样审了近一个月,偶尔屈打成招,招出的口供也是漏洞百出,有时候两三个不忍酷刑,含恨招供的人招的供词也是颠三倒四,明显不是真话。”
“难道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了?”
“还能怎么办。”葛笑无奈地说,“那纵火之人做事滴水不漏,我们当时也是一筹莫展。随后陛下震怒,下旨萃阑殿宫人殉葬,一百多人,都埋了……”不禁唏嘘一叹,“那之后,陛下就病了,病了大半年,前朝改由内阁大臣辅政,由太子监国。那段时间,靖天城草木皆兵,连宵禁的时辰都提前了。”
“殉葬大典在那一年的年尾,冬至那天。”葛笑继续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方怀远,大约有半年。人家说他告了假,出了远门。直到两个多月后,泽济二十三年除夕……我听说他回了京,就带着东西前往拜岁。那天很晚了,我却看见他行为鬼祟,从自家后院翻墙而出,左顾右盼地往一条深巷子里跑。那时已经宵禁了,而且方怀远不是那种喜欢在夜里出门的人,我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在那个后巷子里,我看见了一辆停着的马车,方怀远从一个小院子里接了一个人出来。”
“谁?”
“没看清。”葛笑紧跟着摇了摇头,“那人戴着斗笠,一身黑衣,腰间还佩着刀,但是太远了,我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随后我看见方怀远上了那辆马车,马车往西边城门的方向去了。我跟了一段路,因为怕闹出太大动静,就没敢再跟,只能确定,那辆马车载着那个人从西门出城了。”
“这么说……方怀远在靖天宵禁的危机时段,曾经秘密运了个人出城。”
葛笑点了点头,“这事过去后,我就没放在心上。又过了三个月,那年清明,方怀远突然找到了我,递给了我一包东西,让我帮他运到城外,交给一个人。”
“什么东西?”
“是一包古玩字画,没什么新鲜的,都是他书房里那些玩意。”葛笑深吸一口气,又说,“我想都没想就答应帮他,于是快马出城,在城郊的一处水边,果然看见那辆马车。我将东西递了进去,那人伸手接过时,我却发现了问题。”
蓝舟下意识一惊,“那包东西有问题?”
葛笑严肃地看着他,低声说,“东西没问题,人有问题。”
“那人你见过?”
“我没见过他的脸。”葛笑忽然拿起蓝舟的右手,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划了一道,从小指尾划至拇指尾,轻声说,“他这里有一道疤,淡淡一道红印,已经愈合了挺久,但是还能看见痕迹。猜猜这人是谁?”
蓝舟不解地看着他,显然没有猜出来。
葛笑好整以暇地哂笑道,“四爷方才还说我坏人好事。”
“什么?!”蓝舟的眼睛忽然瞪大,“难道那人是,是方老师的——”
“就是他。”葛笑笑了一下,继续说,“那日不小心撞破他们的好事,混乱之间,他用斗笠遮住了脸,我因为太混账,在被方老师赶出去的同时,伸着脖子往里头看,却让我无意间看到了那人的右手上有道伤痕——和马车上接包袱的人一样,右手手背。”
“他是谁?”
“不知道。”葛笑的眼底忽然溢出一丝苦涩,然而那份苦涩一闪而逝,紧接着他又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讲述道,“我那时候没工夫管他们的闲事,毕竟那是方老师的私事,他不便出城,就让我帮他会小情,这十分之正常。”
蓝舟却不敢苟同,“这……不太正常吧。”
葛笑调笑道,“我当时就觉得正常。我把东西交给他,转身就走,结果那人忽然叫住了我,从车窗里递了一个物件给我。”
“是什么?”
“是一块翡翠玉佛。”
蓝舟不解地问他,“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不知道。”葛笑摇头道,“我说不要,他硬要给我。还说了一句让我不解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若有一天,方怀远深陷典狱,请你一定关照他。’”葛笑的眼神轻微地眯起,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思似乎一瞬间沉入了谷底。
蓝舟的脸色跟着严肃起来,“难道方老师后来……”
葛笑轻声道,“半个月后,方老师就被下了典狱。”
蓝舟的背脊立刻挺直,快速追问道,“什么罪名?!”
“丢失典印,私造文契。”
“这、这算个什么罪名?!”蓝舟失声喊道。
“是啊,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罪名。”葛笑终于愤怒起来,话音也冷去三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丢失典印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整个六部九卿,做登记造册工作的文官多如牛毛,他们这些人来来往往,即便真不小心丢了典印,最多罚个半年俸禄,根本不至于被判这么重的罪名。”
蓝舟却压低了声音说,“可是……‘丢失典印’后面还跟这个‘私造文契’,据我所知,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小了沉海底,大了能通天。”
葛笑看着他,“对,就是这四个字出的事。上头不说他是因为私造了文契,也不说私造了什么文契。结果……就让我带人去抄了方老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