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三、心尖
而此时此刻的榕树林中,金云使和鬼门铃刀仍在乱战。
谢冲和葛笑追那神秘人的步子追至林中,猝然间被迎面扑过来的乱战阻挡了去路。
眼见那神秘人扛着蓝清河,在几名铃刀刀客的掩护下,快要辗转离开战局,往更深的林子里跑,葛笑心下一沉,立刻冲谢冲吼道,“那老东西还没把知道的秘密吐出来,绝不能落在鬼门的人手里!你快去追蓝清河,我拖住他们!”
谢冲毫不犹豫,立刻应了一声,快速向着林子深处追去。
这边,金云使已将多名刀客诛杀,林子里狼藉一片,鬼门铃刀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他们围成一个圆环,定要堵住谢冲的去路,让那神秘人快速离开。
然而葛笑绝不可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眼见他抄起腰后的马鞭,伸手抓紧垂落的榕树根,猛然向那群刀客荡了过去,没受伤的左脚抬起,一脚踹向正中那人右边的太阳穴。
顿时,那人猛地向身体的左侧方砸倒,顺势将左手两人砸翻在地。他们与金云使大战数百回合,早就已经伤亡惨重,此刻根本反应不及,几人滚做一团,顿时为谢冲劈开了一条去路。
谢冲连忙追上前,奔着那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这边,被冲散的刀客立刻又落入了金云使的围剿。
葛笑因为方才的施力,在坠地的同时向着一边的操作猛滚了几圈,身后一名杀至身前的刀客撕裂般地一声大叫,猛地举起铃刀,一阵狂响之际,蓦地朝葛笑的腰间劈过来。
葛笑重伤脱力,本就血流不止的右腿为了自保,再次朝着身后的石头别了一下,只听“啊”的两声惨叫,葛笑逼迫自己仅仅用一条受伤的右腿就将自己的腰身翻至一边,那冲过来砍杀他的刀客不依不饶,一刀没劈准,抬起双手便又是一刀——
眼见避无可避,就在刀锋劈下来的同时,葛笑猛地闭上了双眼。
紧跟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鞭向,接着就是那刀客一声激烈的惨呼,葛笑蓦地睁开眼,就见蓝舟长鞭一挥,朝着那急攻猛杀的刀客招呼过去。
蓝舟一身白衣,上头星星点点的都是血花,一朵跟着一朵开在他心口上,他眼角充血,怒目瞪着这要对葛笑下杀手的刀客。
葛笑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忍不住道,“我的乖乖,你怒发冲冠的样子可真好看。”
结果,就听见那刀客爆发出一声惨叫,冲着蓝舟的鞭子就杀了过去,蓝舟的脸上毫无血色,鲜血洇在他的唇间,衬得他的眼神更加妖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和伤痛,对于过往和故人,他似乎已经不需要残存任何怜悯之情。
那扑杀过来的人不见半分故人重逢之态,蓝舟长鞭一挥,在那人收起刀落之间,那人的刀锋忽然被被柔软坚韧的长鞭缠住,然后,就见蓝舟翻身之间,扯动那刀客的手腕猛地一拽,那人的铃刀蓦地脱手,只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动,铃刀被劲鞭扯出,在夜空中抛了个弧线,快速落入蓝舟手中。
那刀客虽失武器,要杀他的心倒是绝不递减。他再次翻身,转身向着已无力自保的葛笑扑去,蓝舟见状,几个箭步冲至葛笑身前,挥刀想要挡住那刀客的脚步,却不料,那人从袖中滑落一柄匕首,跟着银光一闪,在蓝舟伸手阻挡自己的刹那,朝着他的腋下刺了过去——
“小心!!”只听葛笑一声嘶吼,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扑了过去,后腰划着那人尖利的匕首瞬间将蓝舟扑倒在身下。
只听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匕首划开了葛笑后腰的皮肉,在原本就已经惨不忍睹的伤处再添一道血痕。
“妈的……呃啊……”
蓝舟扶住他的后背,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随后抄起鞭子,双眼充血,冲着那袭击葛笑的刀客低吼,“你他妈找死!!”
随后,葛笑亲眼见着蓝舟疾冲上去,紧接着,还没等葛笑叫住他,蓝舟的鞭子就带着他溢出胸腔的仇火朝着那动刀的刀客脖子上滑过去——
“呃啊!!”
鞭子缠着那刀客的脖子猛地一紧,紧接着,那刀客莫名地翻倒在地,脖子上收紧的鞭子让他窒息地挣扎了一阵,蓝舟几个箭步上前,大力将那人从地上提起到眼前,“小何,查叔叔要杀我,连你也要杀我!!”
葛笑骤然一震,方才想起来,这人正是蓝舟提到的,小时候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小何。
小何咬紧牙关,恶狠狠地朝蓝舟看了一眼,就在蓝舟准备开口质问他的瞬间,他全身猛地痉挛一阵,紧接着,从口中溢出黑红的毒血。
“小心!!”葛笑挣扎着扑过去,将蓝舟一把抱住,揽着他错身一边。
蓝舟惊喘不定,眼睁睁地看着小何在泥里挣扎了片刻,不一会儿便不动了。
这时林子里打斗的动静渐弱,金云使将那几名刀客制服之后,那些人不愿落在他们手中,纷纷咬舌自尽。
紧接着,金云使又朝着谢冲方才消失的方向追去。
榕树林一番混战告一段落,头顶的月光从参差错落的树叶中投射下来,光晕带着阴寒,似要将这片血腥泥泞的战场洗涤干净一般。
战事暂平,葛笑低头看向自己搭在蓝舟腰间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紧跟着,他向后退了几步,退至树干旁,趔趄地靠在树干上。
接着,葛笑背后和腿上重伤的剧痛传来,他刚要闷着嗓子呻|吟一声,那方才全身僵硬的人忽然转身走过来,伸出手扶住他的手臂,然后,他带着颤音,几乎要哭出来一样,轻柔地喊了一声——
“哥……”
这一声“哥”喊得葛笑心口剧颤,他强忍着一路没喷出的血,这会儿被这人一嗓子,刺激得他蓦地喷了出来。
“咳咳……你……你……”
他全身的气力几乎在这一瞬间散尽了,全身被抽了骨头,腿一软,几乎是斜着栽在蓝舟身上。
蓝舟被他全身的力气一砸,一个踉跄坠在地上,他筋疲力尽地任葛笑落在自己身上,而后,那人忽然使出力气,抬起手臂一把将自己箍进怀里,随后他的手臂像是变成了一个铁环,似要将自己死死地融进他的身体里。
葛笑窒息般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后一头埋在蓝舟的侧颈,拼命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乱七八糟地骂起来,“你这个臭小子,王八蛋,你为啥跑!你还敢当着老子的面跑!!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这个杀千刀的!老子找了你这么多天,你要是没了,我还活不活!”
葛笑被刺激得发疯,嘴里骂骂咧咧的没完没了。鬼知道他是怎么撑着一口气追到这里,然后再从那些想要将他挫骨扬灰的恶狼手中死里逃生的。
此刻劫后余生,葛笑抱紧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这才发觉,他的手臂根本搂不紧蓝舟的身体,全身都是麻的。
“哥……”蓝舟被他勒得全身一麻,跟着反拖住他不断下坠的身体,眼眶里的泪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葛笑抬起头,看见蓝舟的眼睛血红,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跟唇边的鲜血混在一起,葛笑心疼得稀碎,连忙凑过去,手心手背反复使用,在他脸上忙活了一阵后,颤声说,“老子没你不行……活不下去。”
蓝舟窒息般地一颤,跟着别过头,难过地咳嗽了两声。
经过这一宿乱战,葛笑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他咬着牙,紧闭双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全身是伤,只能颤巍巍地攥紧蓝舟的袖子,求救道,“快、快帮我老子上扎、扎上……呃……”
蓝舟连忙蹲下身,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下来,二话不说,使劲勒住葛笑大腿上的伤口,只听他低吼一声,爆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惨叫,跟着眼前五彩斑斓,头顶的天灵盖都疼得发晕。
“后腰……还有后腰……”
蓝舟又撕了一块布下来,伸手环住葛笑的腰,照着死里勒紧,葛笑剧痛之下一阵低骂,“他们这一个两个的,都他妈照着一个地方砍,是说好的么……咝……疼疼疼……我的乖乖,你轻一点!”
蓝舟一边用力帮他绑了伤口,一边用袖子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然后缩在一边骂,忍不住全身发起抖。他后腰旧伤再添新伤,照着一模一样的位子再划拉两道,葛笑攥紧拳头,死命地喘了几口气,这才有力气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蓝舟不断颤抖的肩膀,却又担心对方会因为是自己而挣扎着逃开,于是他的手便停顿在半空,一时间不知进退。隔了片刻,葛笑大着胆子又往前试探了一步,发觉那人并没有不安的反应,于是便慢慢勾住他的肩膀,惨笑着哄道,“乖,不哭了好不好?你这一掉眼泪,哥心里都是疼的。”
见蓝舟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栗,葛笑艰难地伸出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来,然后用手指将他嘴边残留的血迹抹去,一边抹,一边温柔地说,“我这一路上都担心着你,从密林分开之后,我就去了鱼台,我不敢走官道,又怕不走官道会错过你的马车;在鱼台待了两天,拼命打听你的去向,直到在驿站里打听到那个姓陶的老头,我才一路追到寒鹰山,我——”
蓝舟忽然打断了他,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拼命问出了这一路来,一直卡在喉咙里的一句话——“十年前不悔林,你为什么要去杀我们?”
葛笑动作一滞,全身一瞬间僵硬了。他这一路走到这里,最艰难、也是最难以启齿的一段过往,被鲜血淋漓地摊开,然后摆在这人面前。他不由自主地错开身,想挪开一些,却又听蓝舟追问道,“哥……你不是说,你我之间,要干干净净,坦诚相待吗?”他顿了一下,有些难过地呢喃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我没有……”葛笑连忙说,“我信你。”
——比信我自己还要信任你。
葛笑唏嘘地笑了一下,侧目看着眼前这个人,从十年前残阳余晖之下,这人一身白衣地出现在绣楼前,伸手接住了从高空抛下的彩色绣球。他当时抬起头,迷茫地望着那条长街,耳边传来路人热烈的欢呼声,而蓝舟,就好像原地怔住了一样,眼睛里闪烁着对周遭一切事物的好奇和不确信。
当时,无意间接住绣球的那个年轻人,他就像是暖阳之下结出的一块雪霜,干净透彻,让人不忍挪开视线,仿佛一碰就会化掉。葛笑承认,茶楼高处一眼,让他终生难忘。也正是因为这一眼,这个人,就变成了他这一生都割舍不下的一块肉,就扎根在他心底。
于是那之后的十年,他们活得不清不楚,一道分水岭确实将蓝舟的人生划分两段,一半是岭南的蓝鸢镖局,一半是九则峰上长明灯火。
可他葛笑又何尝不是呢……
那道分水岭同样将他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靖天城血雨腥风的夜底迷雾,另一半是北疆鲜衣怒马的山高水远。
蓝舟一丝不苟地盯着葛笑,像是在静等他的一个回答,葛笑被他盯得背脊发麻,于是小声地说,“我要是说……不悔林那一战我没有动杀念,您信是不信?”
蓝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葛笑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紧张感,那是连第一次出任务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他手心发热,不一会儿便握出了细汗。他再次看向蓝舟,发觉他的脸色除了失血后的苍白,并没有其他神情,他似乎在仔细琢磨自己的这个问题,仔细思索要怎么回答。
正当葛笑再要开口时,却蓝舟说——
“我不信。”
这三个字无异于三块石头,猛然砸进葛笑的心里,他的肩膀立刻颓了下去,紧跟着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啊……信才奇怪。”
“一面之词,不可信。”蓝舟接着又道。
“什么?”葛笑迷蒙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们的一面之词,都不可信。但是他们说的话更没有可信度,那我此刻……还不如信你。”蓝舟坦荡荡地勾唇一笑。
下一刻,葛笑猛地将他搂紧进怀中,然后都在他湿润的颈肩抵死地深吸了几口气,像是要将这些日子里以来所有的担忧、牵挂和难以抑制的愧疚感,一并发泄出来。他心口那块悬在半空的石头,也瞬间被他掐断了那根牵引悬挂的细线,巨石“砰”地落地,沉进了心底最深的泥泽里。
蓝舟靠在他肩膀上,将所有的力气都砸在他的身上,他一时间手脚发软,连动弹一下的气力都没有。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靠在一起抱了一会儿,葛笑便轻声试探,“那……你这算是原谅你哥了么?哥哥找你这一路,腿都快废了,你瞧瞧看,现在还往外冒血呢。”
蓝舟微微蹙眉,低下头,往他伤口上看了一眼,有些心疼地说,“当时在密林中赶你走,是逼不得已。我爹势要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和对鸿鹄的念想,所以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取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