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悲鸣
一辆马车冲破榕树林层层垂落的根系,飞速往灵犀渡口急奔。
蓝舟被两名刀客按在车内,全身被铐上铁锁,他挣扎着嘶吼,拼命挣动,却不得挣脱。此刻,他的嘴巴里被堵上了一团烂布,直卡进嗓子眼,方才咳血时伤及的喉咙被这团破布摩擦,马车一颠,差点将他五脏六腑颠吐出来。
那两名刀客全力按住蓝舟的身体,将他桎梏在车壁上,却不曾想到,此刻从这个孱弱消瘦的年轻人身体里爆发出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他们两人合力压制,却没想到,还是让他挣脱了一只手臂出来。
“锁住他!!”其中一名刀客怒吼一声,转身拔出铃刀,押在他的喉咙上,“你再动,这就杀了你——”
蓝舟才不管他的威胁,他凭本能怒喘了几声,从喉咙里爆发出歇斯底里的低吼,他的双眼因为发力而布满血丝,手心握紧聚力,随后猛然发力。那刀客的软刀刚刚擦上蓝舟的脖子,就被他右手扬起,一把抓住另外一名伏在自己身上的刀客的头发,将他提了过来,紧接着,蓝舟将头向左边一扭,避开了软刀直接冲击自己的喉头,然后扯着另一名刀客的头撞向另外那名威胁自己的刀客头顶——
“呃啊!”两声惨叫。
因为车身颠簸,在加上蓝舟的力道惊人,那名被他甩过去的刀客一头撞在另一名刀客的手肘上,霎时将左眼撞出个乌眼青。
下一刻,蓝舟撑着车壁坐起,双手反向拿着铁链,猛地抓住那名扑倒的刀客,将锁链缠在了他的颈肩,两名刀客都不知道这人哪里爆发出的蛮力,蓝舟眼白充血,侧身猛地吐出嘴巴里塞着的脏布,低吼道,“转马回去!!否则我杀了他!!”
那名被他勒住颈部的刀客此刻已经被勒得翻了白眼,白沫子快要从嘴巴里吐出来。另外一名乌眼青的刀客见状,也不顾那同伴的死活,抽|出铃刀便向着蓝舟扑了过来,蓝舟见他不怕死的打法,倏地松开桎梏那人,在“乌眼青”的铃刀看过了来的瞬间将双手捆绑住的锁链撞了过去。
只听“哐”地一声巨响——
削铁如泥的铃刀刀锋撞见铁链,铁链犹如一张薄纸,瞬间就被铃刀劈断了,狭小的车舆内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蓝舟转头吐了一口子舌尖的血沫子,挥起断裂的锁链,再次将方才那名刀客勒过来,对外头赶马的刀客再次吼道,“给老子把马车赶回去!!”
“愣着干什么!!直接干掉这小子!!”那赶马车的刀客回头看了一眼车内一片狼藉,对着那名此刻不知进退的刀客下令,“刀主下过令,蓝家的人,一个不留!!”
蓝舟霎时全身一僵,猛然看向那名赶车的刀客,“好哇,鬼门铃刀果然要诛我满门!”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查隐方才要将自己单独用马车带走,这一路从蛇尾河到三岔口,全是蓝清河和查隐事先安排好的,只不过这两人各怀心思——蓝清河要葛笑的命是为了断自己对于北方的念想;而查隐……蓝舟怒从心起,心道,查隐是因为云首的命令,要将蓝鸢镖局彻底除掉——因为盲庄一战,蓝鸢镖局的这条线彻底暴露了,为了防止底牌暴露,他们只能将蓝鸢镖局所有人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蓝舟终于收回了方才情急之下的慌乱。
那“乌眼青”听了赶马那人的教唆却始终迟疑不定。
“前面到了灵犀渡口,人多口杂,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给老子直接剁烂了好交差!!”
“是!!”
“乌眼青”便彻底不再犹豫,转头阴狠地盯着蓝舟,眼角微微眯起,“少当家,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那个没用的爹!”
那刀客挥着铃刀,朝着蓝舟蓦地再次劈过去,蓝舟下意识地松开那名快断气的刀客,翻身躲开,铃刀带着劲力劈下,一刀砍在窗沿上,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锐利的刀锋似乎要将人的血骨劈成碎末,在那窗棂上辟出四分五裂的木屑。
蓝舟闪避及时,却因为颠簸中的马车冲力太大,将他猛地撞向后面的车壁上,他猛地翻身一边,躬身猛地咳嗽起来,喉管中一团燃烧的血块霎时碎了,跟着一口血沫差点把他呛死。
“咳咳……”蓝舟急喘了几口气,再次聚力,从腰间抽|出马鞭,反手绕在手腕上,随后,冷冷地盯着两名逐渐逼向自己的刀客。
他的瞳孔瞬间擦上了一张轻薄透明的红纸,月色渐沉,头顶悬挂的繁星渐渐被乌云遮掩,这一场一对三的输死拼杀将宁静的夜色瞬间震破。
紧接着,蓝舟灵机一动,长鞭瞬间甩出,破开两名刀客的刀锋,猛地勾住外头赶车下令那人的脖子,蓝舟手腕加力,猛地将他向后一扯。而后,马车被车中的动静撞得东倒西歪,轮子从细碎的石子路上碾过,眼看着就要冲出密林了,忽然被重重的冲击力甩撞出去。车轮子轧过一块大石头,轮子一偏,马车骤然间向左侧倾倒,马儿扬蹄时的冲力太大,车舆和车辕衔接的木栓“砰”地弹出,紧接着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轮子一歪,带动车舆和车辕的断裂,又将飞奔中的战马猛地一扯,马蹄扬起的同时,后面的车舆因重心不稳而倾倒,马儿的后踢一软,只听一声尖锐的嘶鸣。
马车终于在重撞之下破碎翻倒,马儿侧身倒地,车舆整个撞上一边的老榕树干。只听见车内爆发出几声惨烈的叫声,车舆在一瞬间四分五裂。
那“乌眼青”和另一名刀客从碎掉的车舆中爬出来,回身再次攻击蓝舟,却见蓝舟狠狠拽住马鞭,将那赶车的刀客撞向自己身前,眼神如淬了寒铁的冷箭,射出阴寒的戾气。那方才赶车的刀客被摔撞出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蓝舟的马鞭勒住了脖子,被他猛地扯了过来。
“你二人退后,否则我勒死他。”
那两名刀客相互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蓝舟攥紧手中人质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背倚在粗|壮的榕树上,威慑地问道,“是谁下的诛杀令!”
被勒住脖子的杀手微微一笑,尖声说,“杀就是杀,哪来那么多理由。你们蓝鸢镖局这条线败露了,捅了耗子洞,里头的耗子关不住了,势必要被灭掉,少当家,你要怪,就怪你那个爹!”
蓝舟侧目看了那人一眼,一把将他掩住口鼻的面纱扯掉,猛然间一股熟识感涌上心。
“你是——”
就在蓝舟失神的瞬间,那被挟持的刀客运足气力,手肘猛地撞向蓝舟的腹部,这猛烈的力道将蓝舟向后撞了一个趔趄,他脚底一滑,蓦地栽向后面的榕树树干,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蓝舟躬身一旁,猛地呕出一口血。
“咳咳……”蓝舟震惊无比地望着身前这个恶鬼一般的刀客,看着他那双眼睛,包括他眼角划拉地那道伤疤,蓝舟不可思议地颤声道,“……常三。”
常三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喉咙上被蓝舟勒出来的鞭痕,恶毒地笑了笑,一脚踹向蓝舟的心口,像要碾碎一只蚂蚁样,将他重重地砸落在碎石块上。
“呃啊!”心口和后背传来撕裂的剧痛,让蓝舟不由自主地痛哼一声,跟着血水贯穿了喉管,从嘴角汩汩地冒出来。
“你……你果然也没死……”蓝舟猛地攥住常三的脚腕,指甲抠进他的小腿里,心骨快要被这人脚下的力气碾碎。
常三探身蓝舟眼前,阴毒地笑道,“少当家当年亲眼看着小的被斩首示众,对小的的长相应该是记忆犹新。”
蓝舟急促地低喘,震惊地盯着常三,“你……”
“我怎么没死?”常三低头,爆发出一阵怪笑,“那就要感谢你那个出尔反尔的老爹了,你回去问问他,我常三没死成,到底是为什么。”
蓝舟死命地攥住常三的右脚,防止他再施压,他忍住喉咙里不断上涌的热血,咳了几声,哑声说,“你……你果真是被放了……”
常三就着这个动作蹲下身,怜悯地望着此刻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蓝少当家,觉得此刻的自己从一只蝼蚁陡然间变成了残忍无比的黑豹,这样的天壤之别让人解恨。常三觉得,他此刻只要稍稍一加力,就能将脚下的雏鹰碾死,而这只鹰十年前就站在茫茫人海中,对着被斩首的自己露出快意的眼神。
“既然你都快死了,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常三拨开领口,将胸口的血纹露出来,“姓蓝的,你看看你爹干的好事!”
蓝舟盯着他心口若隐若现的红纹看了一眼,“行将……”
“你爹为了逼我就范,就在我的酒里下了药。”常三伸出铃刀,用刀锋勾住蓝舟的侧脸,逼迫他看着自己,“三十年来,你们蓝鸢镖局一共往北方送过一千八百三十一趟镖,每一趟镖车上都住着上百个像我这样的人。”
蓝舟被他压得,眼角泛着水光,几乎要从眼角挤出几滴透明的血泪来,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莫名一阵五彩斑斓的光,几乎将眼前所有能看见的都分离扭曲,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一阵酸疼,牙齿打着颤,却说不出一句话。
常三阖上领口,脚力再次加重。
“呃啊……”蓝舟抵死般地痛呼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胸骨这次是真的裂开了。
常三恶狠狠地说,“少当家,你说你有事没事,干嘛非得上街学人家接什么绣球?”他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这笑音在这夜间听着有些可怖,“蓝家这条线没用了……必须全部铲除,不留活口。当我接到这个命令时,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手刃蓝鸢镖局的人……”
他笑了一阵之后,忽然间收拢笑音,仿佛陷入了那段令他不堪入目的回忆里,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蓝清河这个王八蛋,当年说好了,老子干死沈氏那群贱人,他就拿钱为老子保命消灾,可是后来呢?!他妈的,蓝清河出尔反尔!他竟然在老子的酒里下了蛊,让老子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无奈之下……我只能向他磕头求饶,求他放一跳生路——结果……蓝清河将我装上了一堂镖车,一路被押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子手里的刀,还有老子这十年来的阳寿,都他妈是老子自己赚来的!!跟他蓝清河有什么关系!老子为什么要向他报恩,为什么!!”
蓝舟神色涣散,心肺裂开了一个口子,呼吸都凝滞了,可他仍然拼着仅有的一丝气力,痛喘道,“你中了行将,怎么活下来的……没有解药,这毒是解不了的……”
“看来蓝清河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说实话。”常三轻声说,“你以为只岭南藏着解药吗?最北边的肉葫芦里也藏着解药,要说也是我常三福大命大,被蓝清河拎着鼻子转悠了十年却没死成,还让我找到了解药!你说我受过的罪,你们父子俩是不是该千倍万倍的偿还?啊?!”
一边说着,常三的脚一边重重地碾了下来,蓝舟不出意外地一声痛吼,跟着瑟缩了一下,神色痛苦地吐了一口血。
就在蓝舟以为自己即将一命呜呼的时候这时候,从头顶的树冠上忽然传来响动,只听“哗啦啦”一阵巨响,紧接着,常三松开了蓝舟,警惕地退了两步,身后两名刀客刚要出刀的同时,头顶那人身法极快,剑锋划着那两名刀客的脖子,只听“刺啦”两声——
顷刻间,两名刀客眦目欲裂,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下一刻,他们便随着自己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跌落在了地上。
那人的剑转向常三,常三见来者不善,便立刻应战。这时,蓝舟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贴着树干站直身,挣扎着将马鞭收拢,然后找准时机,就在常三与那人战至白热时,鞭子猛地出击。常三闪身躲避不及,那人的剑锋贴着常三的心口倏地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身后是数丈高的深涧,那人再次折身,一剑刺进了常三的腹部。
——只听“噗呲”一声闷响,跟着是常三压抑的惨叫声。那人紧接着一脚踹了过去,常三睁大不可思议的眼睛,向后倒去,跌进了不见底的深涧中。
一场混战,让蓝舟筋疲力尽地跌在原地,蜷缩身体,不住地打着抖。
“你没事吧?”那人走过来,将他扶靠在树干上。
方才一场殊死搏斗惊心动魄,蓝舟脱力地靠在那,眼瞧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战场,这才感觉到自己快要穿破胸膛的心跳,惊骇之余,蓝舟转头看着那名救了自己、却用斗笠遮住自己眉眼的男子,低声说,“多谢好汉相救。”
“不谢。蓝四爷,请您尽快离开吧。”
蓝舟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又往四分五裂的战场看了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名男子手中的兵刃上。
“金云使。”
那人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原来是谢冲谢总使亲临,承蒙总使相救,否则,在下这条命就交代了。”
说完这句话,蓝舟便撑着树干站起身,趔趔趄趄地往回走去。
“蓝四爷,您走反了。”谢冲好意提醒道,“您要救的人,我会去救,这林子里全是要杀你的人,请尽快离开吧。”
蓝舟冷笑一声,侧眸看着谢冲,“将葛笑留给金云总使,他还能有命吗?”
——“我的人,我自己救,不劳谢总使费心。”
谢冲见他执意如此,便不再阻拦,而是在他身后说,“四爷,请听谢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