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六、碎蕊
蓝清河猛然间看向他的儿子,忽然间笑了,他的唇间细微地动了一下,神色狡黠地说,“我说你怎么舍得离开葛笑那个狗东西,乖乖地答应跟我回岭南,原来是为了这个。”
蓝舟错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给我行将的解药,我答应你的一切条件。”
蓝清河不为所动,他不自觉地唉声叹气起来,“我的儿子,为了一个外人,不惜屈尊降贵,低下头,愿意跟他这个十年都不肯相认的老爹谈条件,这老头也真是命苦,若是不答应他,说不定还会遭他记恨,甚至被他在心里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蓝舟没有理会蓝清河言语间惯有的阴阳怪气,他进了两步,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承认行将确实出自蓝鸢镖局。”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蓝清河从眯起的眼缝里瞥了一眼蓝舟,“我手里没有解药,蓝鸢镖局已经快被你毁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要从你爹手里拿解药去救一个外人!”
蓝舟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这个所谓的“父亲”,眼中莫名地浮起一丝悲哀,“我没有良心?蓝鸢镖局到底是被谁毁的?你带了整整二百人出关,可是他们人呢?条风楼的井底刑房里,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杨辉杀了,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亲生儿子被他下令用刑,亲眼看着蘸着我鲜血的帕子,都丝毫不为所动;云城驿站里,你故意给杨辉献计,让‘蛇头’拿着行将的解药骗我入局,结果我被万八千抓回了条风楼,被绑在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鬼的地牢里,一关就是两个月。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的父亲,可我像你的儿子吗?虎毒还不食子。”
蓝清河怨毒地看着蓝舟,神色冷漠,一声叹息。
他们两个人,身体里分明流淌着同样的血,蓝舟刀刻的眉眼间也总有蓝清河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样子。可是这个年轻人,他的嘴唇像极了他的母亲谭绣云——那个眉目如画、神色高傲的女子。
“你很像你的母亲。”蓝清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正经说了句能听的话。
可是这话听进蓝舟的耳朵里,却犹如带了血毒的刺,直往他心底那个不能碰的地方扎。
“你少提她。”
火光前,蓝清河就这样看着蓝舟,仿佛从蓝舟侧脸的轮廓中捕捉到了那个女子年轻时的模样,他不由地一笑,心觉……自己曾经应该是爱过那个女人的。
谭绣云出身贵贾,拜承恩师,习得一手丹青好墨,每每闻见松香,待她落笔之处,都能将眼前的事物描摹得惟妙惟肖。
那个女子……她太美了,却太过傲慢,什么人都不放进眼里,什么都想要。
年轻时的蓝清河,还不是绿林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彼时他刚从父亲蓝岳仁手中接下蓝鸢镖局那个烂摊子。蓝岳仁临死之前告诫蓝清河,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将蓝鸢镖局承袭起鸢令,将蓝鸢镖局的招牌发扬光大。
可惜,蓝鸢镖局因为父亲生前一场镖务的落败,丢了江湖上几大门派的镖,人家找上门来,将蓝鸢镖局围得水泄不通。蓝岳仁一急之下,心疾发作,撒手人寰,走得干净利落,倒是不再操心阳间的事儿了,可那些上门要债讨命的人,他们只会去欺负活着的人。
落在蓝清河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砸在手心里的烫手山芋又不能丢,于是蓝清河变卖家业,除了蓝家祠堂供奉的牌位,其余的东西,他几乎全当了。然而这些东西根本不够抵还那失镖带来的巨大债务。于是,十八岁的蓝清河被他们抓了去,那些所谓的绿林名门用刀子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一道血鳞,然后将他丢进猪棚里,任他被那些猪狗撕咬。蓝清河任他们折磨了两年,最后没了人样,他们见他全身都烂了,于是将他丢进了深山里。
好在蓝清河命大,在深山里没死成,倒是被路过的土狼从泥土中刨了出来。他就这样在花阳西边的那座深山里不人不鬼地又躲了一年,最后因为失足落下断崖,被人所救——救他的人便是谭绣云的父亲。
谭绣云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文人,做了一辈子学问也没考上功名,仗着祖上传下来殷实的家业,到了晚年索性放弃了入仕的想法,改弄诗文,请了当年南朝有名的书画家让女儿拜师,倒将谭绣云培养成了岭南有名的画师。
在谭家养伤的半年,蓝清河和谭绣云相识相恋,蓝清河仗着才貌双全,又是落难的绿林后起之秀,入赘了谭家,娶了谭绣云。成亲后的一年,他们相处得还算相敬如宾。蓝清河在谭家的帮助下,慢慢地从繁琐的债务中抽身,一蹶不振的蓝鸢镖局也在江湖上重新崛起。
只可惜好景不长,谭绣云与蓝清河出身不同,一个向文,一个向武,一个有心江湖,一个逐心庙堂。谭绣云心思细腻,而且极有主见,在蓝清河的眼里,将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女人放在身边,自己经手的镖务都要过她的眼,收纳的所有镖件都要她审过了才能放行。
逐渐,谭绣云的名字随着蓝清河一起,慢慢在这片泥泞浑浊的江湖上沉浮,谭家的声望也慢慢渗透入蓝鸢镖局,蓝鸢镖局吸血般的接纳谭家殷实阔绰的家底,也让江湖人不耻。
于是,二十七岁的蓝清河,带着父亲撒手人寰之后留下的沉重负担,强忍着江湖人的唾骂,带着蓝鸢镖局在绿林中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打了几场翻身仗,又有谭家的势力在头顶大山一般地压着,这让蓝清河的性格逐渐变得乖张暴戾,阴沉不定。
两人成亲三年以后,蓝清河三十岁那一年,谭绣云怀孕了。
大夫检查出她怀的是双生子,两家一片喜气洋洋。彼时谭家裹挟蓝鸢镖局的势力如日中天,蓝清河就像一个被架空的傀儡,跟蓝鸢镖局几经升降的镖旗一样,在江湖上摇摇欲坠。
就在谭绣云怀胎六个月时,谭绣云的父亲在出游回家的路上暴毙而亡,谭绣云的母亲接到信儿时一口气没接上来,也跟着逐鹤西去。几乎在一个月内,随着谭家二老相继离世,谭家的势力也逐渐从蓝鸢镖局摊开的门面中撤离出来,留下谭绣云孤零零地看着蓝鸢镖局对谭家人紧紧闭上大门。
谭家二老死后,蓝清河忽然性情大变,他那笑面虎的“皮”一旦被彻底撕去,便暴露了原本的面目。曾经从泥沼中奋力爬出来的恶鬼一旦得了势,便会将这些年失去的东西一并拿回来。谭绣云这才发现,自己的丈夫似乎并不在意和自己那一星半点的情义,倒是这些年来夫妻之间产生的分歧和隔阂,让他们消磨殆尽的关系雪上加霜,似乎能够维系蓝清河的,只剩下自己肚子里那两块肉了。
终于,捱到了谭绣云临盆那夜,天降大雪,长期以来郁郁寡欢、失去双亲、家破人亡的痛苦导致她在生产时难产。
泥泞不堪的土壤中忽然冒出一刻带着毒刺的野草,那根野草扒着向阳而生的紫金花往烈日下攀爬生长,等到汲取了足够的养分之后,那野草上带血的毒刺便会倒扎进紫金花的花蕊之中,然后将这朵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花蕊连根带土地拔起,再将她丢进一旁早以饥饿难耐的泥沼中。
在蓝舟眼中,蓝清河就是这株从泥沼中奋力滋长、破土而出的毒草,他将自己的母亲连皮带肉地撕碎之后,再将她扔进糜烂的泥土里。
“你当真这么恨她吗?我的母亲。”蓝舟转过头,冷冷地问蓝清河。
蓝清河微微眯着眼,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的邪气,他忽然勾唇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儿子,你从没有过被人用绳子拴在腰间,蒙着眼,前头坠着个萝卜,像赶驴一样,让你拉着磨盘,一步一步地转着圈地走的经历。当那块肮脏的黑布从眼睛上取下来的时候,当你忽然看见眼前的圈里却站着几头无所事事的毛驴和猪狗时,那一刻,你才能真正体会到,若是说话没有分量,旁人会怎么对待你——你会活得连驴、连猪狗都不如。”
“这几十年,我不惜一切代价,让蓝鸢镖局从泥泞的血池子里爬了出来,逐渐走上了一条‘通天大道’,我承认,我蓝清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亲人、朋友……干过很多令你不耻的事情。但是儿子,你明不明白,若是没有我一步一步地带蓝鸢镖局攀至峰首,你活得下来吗?”
蓝舟忽然冷笑一声,没有接他的话。
“如今只剩下一步,你我就不用再在泥土里和那些肮脏的臭虫争抢,就不用再去争抢池子边上别人偶尔掉落的那么一丁点肉糜,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你也不用藏在鸿鹄那个人人唾弃的匪窝里,当一辈子的匪。你跟为父回岭南,接管蓝鸢镖局,你就能一步登天,到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没有?”
蓝舟狐疑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叫你我只差一步,就能走上那条‘通天大道’,究竟在你眼中,哪一条路才是‘通天’的?通到哪儿?靖天?皇族?”
蓝清河忽然阴沉地笑起来,“小子,你想诈我的话。”
“你说我是你的儿子,你说你为了给我铺路,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丧尽天良的话。”蓝舟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的唇角细微地动了一下,有些好笑地看着蓝清河,“你踏着蓝鸢镖局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人的尸骨,一路走到这里,如今你带来北方的手下全没了,现在就剩下你我两人,两百条人命啊……你就半点都不觉心痛吗?”
“痛啊,当然痛了。”蓝清河一边低笑着说“痛”,一边将那根鞭子慢慢地缠绕在手腕上,“儿子,他们都是在为你‘登天’铺路,死了就死了,心痛是心痛,牺牲是牺牲。蓝鸢镖局走过近百个年头,牺牲的人太多了,你爷爷也死在为你铺陈的这条路上。到了我这一辈,经历的生死更是数不胜数,包括你娘……她都为你能走上‘这条路’出了血——我们这么多人,到了你这一辈,势必要冒头了。”
蓝舟猛然间转过头,全身僵硬地质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娘为了我走上‘那条路’也出了血?!什么路?到底是什么路?!”
蓝清河凑到他眼前,笑吟吟地低声说,“一条铺满金丝的路,从岭南过靖天,一路铺到这北国。”
见蓝舟脸色一白,蓝清河忽然慢悠悠地笑了一下,“儿子,你还是太嫩了,不晓得人心不古,江湖险恶。只有将权财握在自己手里,咱们才有活下去的资本。否则,你就会像我年轻时一样,被人像牲口一样赶着,推着那个磨盘往前走,驴都在一旁看你笑话。那滋味生不如死,可比杨辉放你几滴血要难受得多。”
蓝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当时对于杨辉对我动刑无动于衷,是有意让我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蓝舟紧闭双眼,压抑地猛吸了几口气,憎恶地盯着他,“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父亲——那些活生生的人命,倒让你用‘铺路石’来计算了,真是可笑。”
“你觉得为父可笑?”蓝清河用一种怨怼的眼神盯着他,“你从没尝过被人羞辱的滋味,又怎会明白——”
“我是不明白。”蓝舟冷硬地打断他,“自从不悔林一场生死劫,从我在世为人那一刻起,北方就是我唯一的归处。只不过是我福薄,没能在九则峰了此残生,还要跟着你回岭南,回那个沾满母亲和妹妹鲜血的宅子里。我蓝舟不是什么善人,毕竟骨头里流着蓝鸢镖局的血——”
他猛然间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但我有本事……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
蓝清河深锁的眉间有意无意地动了一下,随后冷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血光,“这么看来……你还是没能完全断了对鸿鹄的念想。”
“我这条命是被九则峰点燃的山火续上的。”蓝舟面无表情地看着蓝清河,憎恶地说,“从你要了母亲性命那天起,我就恨你,你知道吗?不悔林中一场屠杀,我并不恨那些杀手,相反,若是没有葛笑,我还会求他们多给我一刀。”
蓝清河无比震怒,他甚至从蓝舟的眼中看见了一股想要复仇的火焰——这么多年来,蓝舟的消失都在他心中印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黑斑,抠不掉,挖不去,他明明给这个年轻人铺了一条一步登天的“路”,可是他偏偏要拧着自己的意愿,非要活成自己认为的模样,即便爬上那座脏兮兮的贼山,变成人人口中唾弃的山匪,也不愿回到自己为他铺陈的金光大道上。
紧接着,蓝清河不怒反笑,好脾气地说,“也罢……既然你已经同意了和为父回岭南,那北方的事便需要有个了结——行将的解药,等入了关,我便给你。”
蓝舟看着他,“这里的事,就在这里解决,给我行将的解药,我们立刻启程入关。”
蓝清河望着他,忽然笑了,“小子,你跟你爹讲条件,还有没有王法。”
“我再说一遍,解药给我,我们即刻出关。”
蓝清河好笑地看着他,“我出来寻你,又被杨辉摆了一刀,在条风楼里关了个把月,身上就算藏着什么东西,也都被他搜走了,现在两手空空,老命一条,没有解药。”
“你——”
蓝清河笑着说,“儿子,等入了关,就是咱们蓝鸢镖局的地方,那时候,你想要什么没有。”
蓝舟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缄默不语。
忽然,风过水波一动,带出刺耳的铃声,蓝舟猛然抬起头,一夕之间,十年前不悔林的记忆骤然间涤荡脑海——
“不好!”蓝舟快速抓住蓝清河的手臂,试图撑着他起身,“快上马车!”
结果他话音没落,掌风带着不容有失的劲道落在他颈后,蓝舟双眼一黑,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向后跌进了蓝清河的怀中。
从林中闪出的黑衣杀手慢慢走近,他腰间的细刀发出细碎的铃响。等他走到蓝清河身前,才将面纱缓缓摘下来,只见他对着蓝清河微微点头,恭敬地说,“山路崎岖,让蓝大当家久等了。”
蓝清河奸佞地朝那黑衣人睨了一眼,紧绷的唇角猝然间勾起一抹狡黠的微笑,“常三,咱们十多年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