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七、心眼
葛笑转过身,没再说一句话,而是快速跳下房梁,离开了。
二爷的目光始终落在葛笑远走的背影上,随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极远的星斗如万千灯火,平白闪烁在夜空,栗阳城的战火还未熄灭,澜月火丘如被火环绕行的圆形山,在视野间腾起浓浓黑烟。
二爷轻身跳回屋子的时候,流星还在熟睡,这孩子若是睡熟了,惊雷都打不醒他。
于是,他在床边待了一会儿,便靠在床柱上眯着眼打了一会儿盹儿。
黎明快到时,门口的士兵敲开房门,送来了一碗粥和几个烤熟的番薯。
流星睡得沉,还未醒,二爷便瞧着那士兵悄没声地将碗碟一一摆好,正转身准备退出去时,忽然叫住他。
“敢问这位军爷,咱们还要在栗阳住几日?”
那士兵正是杨辉手底下那名亲信,他得了杨辉的命令,根本不敢同这人搭话,便装聋作哑地摆了摆手,打算赶紧溜人。
二爷却拿起热腾腾的番薯,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一边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想必督帅此去澜月火丘,无功而返,等他回来,你们这些人,怕是要遭难了。”
那士兵脚步一滞,下意识地转过身,“你怎么知道我们督帅去了澜月火丘?”
二爷朝他笑了笑,故作不知地说,“还真是澜月?”
那士兵猛然脸色一白,仓促地咳嗽了两声,“你诈我!”
“抱歉,忍不住。”二爷言语极其温和,听进人耳朵里,就如春月暖风将至,“想不想保命?”
那姓余的士兵神色一动,捏着托盘的手心微微渗出细汗,他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害怕地说,“你、你说什么……”
二爷朝门口扬了扬下巴,稍稍用食指按了按番薯的外皮,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你二人违背了督帅的命令,让小少爷去了一趟后院的茅房,想必以他的聪明,回来之后不可能不知道,那到时候他若是询问起来,你怎么答?”
“我……”那士兵咬了舌头一般,唐突地说,“我是谨遵少爷吩咐,不敢违抗。”
二爷神色微冷,语气跟着沉了三分,“可你们是督帅的亲信,非是太子爷的护卫。听命于人,这人也该是自己头顶上的人,而非是一个还未被送进宫封位加爵的小娃娃,毕竟这年头生不逢时、卑贱如蝼蚁的人比耗子多的多,军爷说呢?”
他这话说得极其隐晦,字里行间却处处留着暗刀,那士兵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说——他还未见着皇印,胳膊肘就已经要从伦州城拐进临都的龙案上了,这等吃里扒外,即便对面坐着的当朝太子,杨辉虽然不能明面上违抗皇命,却也能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拿身边这几个提前下跪俯首称臣的亲信出出气。
毕竟生不逢时、卑贱如蝼蚁的人确实比耗子多,伦州城的“肉葫芦”扎堆泛滥,葫芦巷那鬼地方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余姓士兵可是亲眼见过的。
他慌忙打了个哆嗦,脚尖本身冲着门的方向,此刻也向着桌案这边偏移了半分。
二爷仔细观察这人神态,见他稍有松动,便笑了笑,“军爷莫慌,我给你出一计,若是督帅无功而返,又迁怒于兄弟们,也不必太过惊慌。”
那士兵半信半疑地往二爷这边走了半步,眼神朝门口瞟了两眼,这才转回头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知道他会无功而返?”
“这个你不必知道。”二爷极有城府地笑了笑,“怎么样,愿意做这笔交易吗?”
那士兵犹豫不决,狐疑地说,“交易?你想要什么?”
二爷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点,扬了扬下巴,指着那街角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翁说,“帮小少爷去那老人那买三串糖葫芦回来,记得,要撒糖霜。”
那士兵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就这么简单?”
二爷阖上窗子,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对啊,就这么简单。”
他又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丢给那士兵,“也不麻烦军爷破费,这糖葫芦的钱,我来出。”
那士兵接了铜板,恐防有诈,他仔细琢磨着那几枚铜钱,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放下心来,“行,我答应你,这就去给小少爷买几串糖葫芦。”
二爷点了点头,微笑道,“那多谢军爷了。”
那士兵上前一步,问他,“那……我怎么与督帅说?”
二爷缓缓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道,“若是他动怒,你就说在我身上搜出了这个,问他算不算戴罪立功。”
那士兵半信半疑地从桌上拿起这张纸,展开看了一眼,“这上面画的什么?怎么看不懂。”
“你交给他,看他知不知道。”二爷莞尔道,“要让一个震怒的人消解愤怒,然后将注意力转嫁至旁人,那就要看你拿出的东西有没有足够的分量。”
那士兵像是一个木偶一样,瞬间被眼前这人提溜着一根线拴着走,他有些后悔与这人攀谈,觉得杨辉说得没错,或许这人的言语真有一种力量,能让人跟着他的脚步旋转,等自己回过神时,却已然被那人驱使,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待余姓士兵带着满脑袋疑问离开房间后,流星也醒了。
“二爷。”
流星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睡眼,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二爷拿着那个剥了皮的番薯走到他身边坐下,随手拿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怎么样?睡一觉,是不是好多了?”
“嗯。”流星笑嘻嘻地看着他,“有您在,我睡得可香了,还做了一个美梦,梦见有糖葫芦吃。”
二爷笑了笑,将剥好的番薯递给他,“那哪里是做梦?是不是听见我跟人说话了,故意装睡?”
流星挠了挠脸蛋,疑惑了片刻。这时候,那刚才走掉的士兵便拿着三串糖葫芦推门进来,放在案上便走了。
“啊?还真有糖葫芦吃?”流星从床上蹦下地,“二爷,我不是做梦吧?”
二爷笑着看他,“那你答应我,往后好好吃饭,每天都有糖葫芦吃。”
流星的眼神终于亮起来,“每天?哇……”
他伸出手指蘸了一下洒在糖葫芦上的糖霜,随后放口中嗦了一下,“真甜……”
二爷走过去,伸手呼噜了一把他脑后的乱发,又将番薯递给他,“先吃饭,再吃这个。”
流星嘿嘿一笑,连忙接过他方才一激动就丢下的番薯,凑在鼻尖仔细闻了一下,笑着说,“二爷,我听话的,我只听你的话。”
是夜,澜月火丘。
这里离栗阳城不到二十里地,葛笑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子夜来临前到达了澜月火丘一战时、镇北军劫下的粮仓。
看粮仓的士兵不认识他,听他着急说了半天,还是不信他与陈寿平相识。葛笑急得直跺脚,站在粮仓外两根巨大的石柱旁,被那几名看粮仓的守卫训斥。他急得团团转,忍不住朝着里头怒吼,“陈寿平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忙着赶路,没那么多时间!”
这喊声振聋发聩,那几名士兵也被他一嗓子喊懵了,手中的刀都忘了亮,身后粮仓的门忽地开了,从里面大步走出一名将领,只见他一身甲胄,腰间挎着长刀。
士兵回头看见来人,立刻迎上去,“刘副将军,这人已经吵嚷半天了,说跟您认识,还非要见陈大将军。”
□□青看了一眼葛笑,对着几名士兵挥了挥手,那几人便立刻退了下去。
“呵,你这官架子摆得可真大,怎么着,当了副将军,就不认老朋友了。”
葛笑走上前,刚要将手臂搭在□□青的肩膀上,就见□□青下意识地往左边撤了一步,又转过身,刚刚好错开了葛笑的手臂。葛笑挑了挑眉,也不在意他这略显生疏的动作,只是抬起的手臂下意识转过来蹭了蹭自己的鼻尖,也同样向后撤了半步。
□□青敛着眉,与他恰好保持了一段谨慎的距离,神情严肃地说,“你不是应该在云州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澜月,王爷呢?”
葛笑歪着头,邪邪地笑了笑,“啧,怎么着,上来就问王爷的去向,也不问问我的来意。”
□□青深吸了一口气,略带疏离地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葛笑蹙着眉,冷不丁被□□青噎了一下,也不知道这小子吃错了什么药,“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们家王爷的去向,你来问我,我一个平民老百姓,我哪里过问得了皇亲国戚的去向,你开玩笑的吧!”
□□青知道他敷衍,却也不戳破,“那你见到胡立深了么?”
葛笑故意皱着眉,“什么立深立浅的,毛都没见着。”
□□青脸色一变,愠怒道,“你们果然还是不信任我。”
他这话说得极轻,若有若无的,葛笑根本没听清,“你说什么?”
“罢了,不说这个。”□□青瞬间恢复了神色,道,“你说明来意吧,什么事?”
“陈寿平呢?”葛笑问他。
□□青上前一步,语气带了些怒意,“有什么事,你直接与我说,我再转告给陈大将军。再说了,澜月这边有我督战,陈大将军坐镇大本营,此刻不在这里。”
葛笑左右看了一眼,也没跟他计较,“行,跟你说也行。”
他压低了声音才说,“这三日小心警惕杨辉带兵突袭,他有意抢回粮仓。”
□□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信你。”
“我你都不信?!”葛笑被他这态度弄得莫名其妙,“我说,你小子什么情况?跟老子玩心思呢?当初幽州你忘了那两个行刑兵的事了?——赵福和邱顺,当初这俩人还是你来找老子去——”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若是在这里与我算旧情,怕不是浪费时间。”□□青面无表情地看着葛笑,“你还没有说,敌军偷袭的事情到底从谁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行行,我浪费时间。”葛笑急着赶路,快速说,“我刚从栗阳过来,有人给我递了准信,杨辉不日将夜探澜月,请刘副将军尽快做好防范。”他随手拿出一截红缨抛给□□青,“这玩意本来是要递给陈寿平的,他不在,那老子就给你了,是不是真信儿,你去问他,老子没这闲工夫耍着你们这么多人玩!”
“你——”□□青咬着牙,耳朵里瞬间像是扎了刺一样,觉得葛笑一声“刘副将军”叫得极其刺耳。
“还有,你告诉陈寿平,另外带一队人马往伦州碑界的密林中劫一个人,记得,秘密行事,千万不可惊动旁人。”葛笑这话声压得很低,“这人牵动着北国的存亡。”
□□青蹙紧双眉,没有立刻搭话。
葛笑急了,“你听见没有?一定尽快告诉陈寿平,原话告诉他!”
说完这句话,葛笑立刻翻身上马,朗厉地“驾”了一声,绝尘而去。
□□青站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段红缨,一时间踟蹰不前。石柱后忽然冒出一个人,那人信步走来,腰间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穆府的人还真是光明正大,尽做偷听的勾当。”□□青不用回头,也知道走近他的是穆争鸣。
穆争鸣在他身后笑了一下,“副将军说错了,末将只是恰巧路过,那人嗓门大,不小心传进我耳朵里了。”
□□青冷笑一声,显然觉得他这话极其虚伪。
“算了,副将军心思缜密,善于以己度人,您说我偷听,我就是偷听吧。”穆争鸣笑了笑,又问他,“那人说的‘关系到北方生死的……’是什么人呐?”
□□青转过身,这才看着穆争鸣,“你管的事有点多,清点马匹的事物做完了么?”
穆争鸣假笑了一下,恭敬地说,“回副将军的话,自然是做完了。”
□□青面色不改,眼神阴暗,“那就牵一匹马过来。”
穆争鸣脸色一变,“你要我给你牵马?”
□□青审视地看着他,“穆小统领是不是忘了,我的位子还高你半级。”
“你!”穆争鸣咬着后槽牙,也不好当众与他翻脸,忍了片刻后,他压低了嗓子提醒道,“姓刘的,你别以为自己当了副将军就真镀了金,升任皇亲国戚了,等回到靖天,你依然什么都不是,就你这点军功,连给我穆家提鞋都不配,别太得意忘形了。”
□□青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个一身金辉甲胄、连靴子都镶了金丝的白面纨绔,阴晴不定地扯了一下唇角,“半柱香之内,我要见到你牵来的马。”
穆争鸣的脸色暗沉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去了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