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五、少年
栗阳城的一处客栈,顶层“天”字号房里,又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
带着刀的士兵被里头的少年轰了出来,碗筷碎了一地。那带刀的士兵也不敢近身,只能在门口站着,想等着里头的娃娃没力气了,再将晚饭送进去。
然而,那娃娃看起来人畜无害,真要拼起命来却也绝不含糊,从病好至今就是闹,闹了两天了,还是不吃不喝。
那带刀的士兵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关了房门,转身向着最里面的一处房间走去,他敲了敲门,询问是否容禀,片刻后,里面轻轻“嗯”了一声,他才推门走进去。
“督帅,太子爷依旧闹脾气,不吃饭。”那士兵姓余,是杨辉的贴身侍卫,此刻他握着腰间的跨刀,正色复命。
杨辉皱着眉,唇角细微地撇了一下,“那就掰开他的嘴,灌下去。”
那士兵上前一步,提醒道,“督帅,不合适吧。”
杨辉冷冰冰地看着他,笑道,“那你倒是想个办法,看看怎么教一个十一岁的娃娃好好吃饭,不尿裤子。”
那士兵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恭敬说,“属下认为,即便太子爷要病,也不能病在您手里,您说是不是?”
杨辉长舒一口气,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你这是意有所指。”
“属下不敢。”那士兵连忙跪地,低下头,“督帅,属下实在是为您的处境着想——小娃娃是大皇的病根子,好不容易被您找到了,这可是大功一件,您若是将他好吃好喝地送回临都,那您在朝中的位子不就更稳了么;你还何必天天去看云州方面的脸色,听他的吩咐。他现在连小太子的毛都没见着,咱们如今的首要目的,就是要将太子爷神不知鬼不觉、完好无损地带回伦州城,千万不能传到云州总督府的耳朵里。”
杨辉一直半靠在椅子上,鲜少有耐心能听人说这么多话。今日也不知怎的,一到栗阳,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不远处澜月火丘散发出的烽烟一直熏着他的心口,无时无刻煨着他。
况且,此刻他们正在镇北军的眼皮子底下,陈寿平却还不知道烈衣和小太子都已经落在了自己手里。
这份喜悦冲淡了他没有撬开蓝清河嘴巴的愤懑之情,所以今日的杨督帅,有兴趣听听手下人罗里吧嗦地给自己“讲经”,困顿的路途中,权当是解闷。
可这番心思到了眼下跪在地上的士兵眼中,这位新主子即便勾动一下唇角,于他来说,都变成了一根阴晴不定的火|药捻子,随时可能点燃爆炸。
那士兵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试探道,“督帅……”
杨辉将盖在身上的披风向上拢了拢,打了个哈欠,懒散地问,“太子爷是哪里睡得不舒服?总不能在这荒村野地里,本督帅再给他备一张龙床。”
“那倒没有……”士兵咳嗽了两声,说,“太子爷入乡随俗,倒也不挑三拣四,他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嚷嚷着,要他的二爷。”
杨辉的脸色瞬间沉下来,“那就告诉太子殿下,他想要的是个南朝人,是我们北鹘人的死敌、重犯、罪人,他若执意要保,那便是与大皇作对。我明白,他被那人养了十年,对那人是有感情的,但是他别忘了,自己身上淌着狼血,总有一天,他会与那人刀兵相向。”
“这话属下都与太子爷说了……”那士兵为难道,“可是太子爷无论如何也不听,他说、他说……”
“说什么?”
“说……若是不让二爷来,他就、就不再吃饭了,大不了一死百了。”那士兵擦了一把冷汗,又道,“前几天病着,还嚷着要吃烤番薯,今日属下在集市上买了给他,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杨辉眼神一冷,猛地一拍伏案,“那就饿着,饿死了再说!”
“那、那可不行啊,督帅!!”那士兵被前后左右夹击,快要变成一个拍翻揉扁的柿饼,“督帅,属下倒是认同您的意思,但是保不准人多口杂,万一您这话传到了大皇耳朵里……您要知道,太子爷……早晚有一天,要坐上那把龙椅的。您此时得罪他,得不偿失啊。”
杨辉尽力压制怒意,重新坐回椅子上,眉峰舒展,他的脸色也恢复如常,他用小指指尖轻轻勾了一下轻浮在杯中的茶叶,猝然笑了一下,问他,“烈衣被关在哪儿?”
“柴房里,捆着,兄弟们正看着呢。”
杨辉道,“那行,既然太子殿下点名要他,那就让他去伺候吧,你们多派几个人,跟着他做事,记着,这人狡猾得很,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要信。”
“明白!”
“今夜我要出门一趟,你盯着驿站这边,就不用跟我去了。”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说,“督帅,澜月火丘自从被镇北军占领,栗阳城里也到处都是敌军的人,您深夜出行……属下担心……”
杨辉掸了一下衣袖,“此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在驿站里,看好那两个人。小娃娃听那个人的话,而那姓烈的诡计多端,惯用话术蛊说人心,你带人看守,务必小心谨慎。”
那士兵立即抱拳领命,“是。”
流星将自己裹紧在被子里,小脸皱紧,因为近来不断的奔波和受到的惊吓,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来胖嘟嘟的小脸凹了下去,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蛋,不禁又想起以往二爷动不动就捏自己的脸蛋的动作。
而后,他憋了许久、忍住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这时候,木门动了一下,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案上。然后,他走到床边,坐在床上,伸手拍了拍自己裹紧的被子。
那拍自己的力道一缓一松,极其熟悉。
流星连忙止住了哭音,“刷”地一下掀开被子,蓦地扑进那人的怀里,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二爷……”
“小胖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二爷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用低沉的语气说。
“您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饿肚子……因为饿了,就更难了。”流星爬起来,忍住哭腔,委委屈屈地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
二爷伸手将他的眼泪抹掉,冲他笑了笑,“那还不过来,吃点东西。”
流星抓住他的衣袖,忐忑地说,“我不吃他们给的东西,他们是坏人。”
二爷叹了一声,柔声说,“既然你知道他们是坏人,那就要好好地活下去,你看,这里有鱼有肉,还有你喜欢吃的烤番薯。”
流星往桌上看了一眼,确实有鱼有肉,还有他最喜欢的烤番薯。他的眼神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点,轻声说,“二爷,我不喜欢他们。”
二爷笑道,“你可以不喜欢他们,但是不要拒绝好吃的东西,你走这一路过来也看到了,有那么多的流民,他们因为战争被迫离家迁徙,有些人饿死途中,甚至连一抔土都没有。他们可不可怜?”
流星的小眉头微微皱起,点了点头,“可怜。我看到他们远离家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很多人都是被饿死的……”
“那摆在你面前的这些,是不是很珍贵呢?”二爷轻声问。
流星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您说得对……我吃。”
然后,他慢慢下床,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烤番薯,一点一点地啃了起来。番薯的味道是甜腻的,还微微泛着热意,吞进肚子里,瞬间温暖了整个身体,让他不自觉地吃得快了些。
流星吃了片刻,忽然停下来,含着一大口番薯又掉下眼泪。
“怎么了?”
流星抬起头,睁着一双通红的大眼,带着期待地说,“二爷,我想跟你回山里……”
二爷凑过去,揽住他的后背,将他搂紧进怀里,然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乖,你长大了,总有一天,是会离开我的。”
“不!!”流星将那口番薯拼命吞了下去,然后使劲摇了摇头,哭吼道,“不,我不要……”
二爷忍了片刻,终于没说出一句话。
“二爷,他们叫我太子……我是太子吗?”流星仰起头问他。
二爷等了片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流星那带着期待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光泽,他将那个吃了一半的番薯放在桌上,然后失落地说喃喃自语,“原来我是啊……”
这么几个字,让二爷心里猛地一缩。十年来,少年爽朗的笑容是他熬过凛冬的一剂良药,流星懵懵懂懂的内心深处似乎总生着一泓滚烫的热泉,将他冰冻的心窝都暖透了。
然而,这南北之间的那道裂痕越裂越宽,向来化不掉地那滴血点,渐渐蔓延心底。
流星终于从一只狼崽活成了如今鲜活的模样,他毫无戒心,与人为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透明又单纯。
“小胖子,我对不起你。”二爷微微蹙眉,低声说。
流星愣了一下,然后抖着肩膀哭了起来,他哭得不能自已。这样一顿饭吃得心酸苦闷,然而少年心志终究一闪即逝,即便再大的困境,只要对面坐着自己喜欢的人,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抚平起伏不定的心绪,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少年人,从来不愿多想往后的岁月,因为前路错综复杂,情仇爱恨于他来说,不过碗中的一片叶、手中的一捧沙,不值一提,也无关痛痒。他们不懂,更不愿那么早懂。于是,他们总能在大悲大喜之后快速收拾心性,随着晨起的新阳浴火重生。
人世最快意的便只这么几年,再往后,那些错综复杂的道路逐渐归一,所有岔路被截断,你便只能被风浪推着,走向命定的唯一一条路,是好是坏,一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
流星终究还是心性乐观,等他终于将这些日子来的委屈宣泄够了,月上中天,他筋疲力尽地窝在被子里,不再哭闹。
二爷就坐在他床边,不断地拍着他的背,偶尔跟他说一些稀松平常的话。
月色照进窗子,外面集市上的人声散场了。
到了后半夜,少年睡着了,从被子里冒出个头,轻轻地扯着二爷的衣袖,二爷握住他的小胖手,将他的手慢慢地放进被子里,然后靠在床边,这才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
“二爷,你不要叫我那个……”流星忽然睁开眼,朦朦胧胧地说。
“醒了。”二爷连忙凑过去,凑在他枕边,轻声说,“我还当你不理我了。”
流星眨了眨眼睛,声音干净透明,“不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不理你的。对了……四爷呢?他之前受了很重的伤,我撬不开那个锁链,没法救他……”
“他没事。”二爷轻声说,“你特别勇敢,特别坚强。”
流星猛地被夸奖,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那胡爷爷呢?我被抓走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很担心我?”
“他也没事,让你李大哥送回幽州了。”二爷拨开流星额前的碎发,低声说,“现在除了你,都很好。”
“那……”流星想了想,又问,“那你这样跟着我,会不会也像四爷那样,被他们欺负?!那个杨辉,他对四爷……”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要哭,“我害怕……”
“别怕。”二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流星点了点头,将手搭在二爷的手背上,轻声说,“二爷,您放心,我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二爷不由失笑,“你好好吃饭,别学人绝食,他们就不会欺负我。”
流星坐起身,腼腆地抿着嘴唇,轻声说,“二爷,您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您也很难,这十年,您对我很好,特别好,您教我经史子集、教我功夫,教我善待旁人,教我善待自己……我都明白的。”
雏鸟离巢,确实是要飞去天边的,二爷默默叹了一声,心想。
“以前六爷跟我说过,做人要勇敢,要坚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笑着面对。但是二爷,我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啊,这一次……算是我的‘困难’吧,可是要笑着面对,真的很难。我从前听六爷说的实话,都一直不懂,现在懂了……”
二爷猛然将他搂进怀里,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坚定道,“放心,我一定想尽办法,把你带走。”
“那他们肯放我走吗?”
“不肯也得肯。”
流星猛然缩了一下脖子,因为他抬起头,发现那个人的眼中再一次氤氲着寒光,每一次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接下来可能都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二爷……我不想你为了我,再受伤了。”
二爷笑了一下,连忙收回凌厉的神色,“来,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流星听话地闭上眼,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少年心志,难能可贵——像一张没有入画的白纸,干净纯粹。
二爷等到他睡着,才慢慢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房门一开,两名把手的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二爷左右看了二人一眼,好脾气地说,“不为难你们。我要见督帅。”
“督帅此刻不愿见您。”
二爷眼神一凛,“不愿?还是不在?”
那两名士兵互看一眼,估计是也没想到眼前这人这么会抓破绽,结果本来并不确定的事被这两人对看的一个眼神出卖了,二爷心知肚明地点了一下头,“明白了,两位军爷好好守门。”
然后,他便迅速将门阖上,走回窗前,趁着月色,他微微开窗,看了一眼街上的情况——栗阳城残垣断瓦,只这条主街相对完好,远处烽烟滚滚,正是几个月前血战过的粮仓——澜月火丘。
杨辉此刻不在驿站,他能去哪儿呢……他此刻明明就在陈寿平的眼皮子底下,也没带多少士兵,他还非要在栗阳多待上几天,似乎在等什么契机一样,若真要被陈寿平的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这样做岂不得不偿失。二爷微微蹙眉,一时间也不能确认,这一回杨辉的葫芦里究竟又换了什么药汤。
流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二爷正站在窗口出神,便问他,“二爷,您怎么不睡觉?”
“不困。”二爷走过去,将他搂进怀里,“小胖子,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流星抬起头,“您要我做什么?”
二爷用下巴指了指门口,“他们只听你的,我教你怎么跟他们说。”
流星有些害怕地看着他,“我、我能做好吗……”
“你当然能。”二爷戳了戳他的脸蛋,鼓励道,“你可是我教出来的,将来也是要统兵千万,号令群臣的——这一次,权当试炼。”
养娃娃可难了……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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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第二四五章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