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金云使
胡立深咬着牙,“可、可是……你一个人对付三十个!”
“打不过,我还不能跑吗?!走!”
二爷一声令下,胡立深立时不敢耽搁,带着几个兄弟快速离开了密林。
二爷手握红缨枪,见几人走远之后,这才回身,绕到洞后的山涧处,沿着河岸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耳边的脚步声忽然消散,整个密林中,那些人声似乎悄然间失去了踪迹,震飞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几声哀鸣之后,落在高处的树杈上,树叶缤纷飘落,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环。
“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现身!”二爷对着空旷的山林低喝一声。
忽然,树间山洞的人影晃了一瞬,下一刻,二爷的长|枪瞬间出手,对准密林中的灌木丛便刺了过去,两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瞬间从木丛中跳出,软剑出鞘,划过身边的落叶,小铁如泥的软剑撞击错枝,倏地划断,露出两道痕迹。
紧接着,软剑弯弯曲曲,在与二爷的长|枪相撞的瞬间,软剑缠绕于枪头之上,裹住了劲力十足的枪樽,猛然间发出断断续续的脆响。
二爷见状,立刻改了攻势,将红缨枪绾出一个枪花,死命压在地上,那人未料到对方出击之时忽然换招,被他带着软剑往地上一按,红缨枪的枪杆在击地的同时,猛地弓起,极有韧性的枪杆弯起一道圆弧,等待时机成熟,二爷右脚一抬,被压弯的长|枪猛然间弹起——霎时,缠绕在枪头上的软剑在强有力的弹射中猛然脱手,软剑摔飞数丈之远,长|枪瞬然间直指那人喉头。
二爷对着另一名还欲还手的人说,“别动手,否则刀枪无眼。”
身侧那名剑客立时收回软剑,“请二将军手下留情。”
“金云软剑。”二爷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勾唇一笑,“靖天承恩阁,金云使。”
随后,他迅速撤回长|枪,往后退了半步,“叫你们主上出来!”
忽然,林中人影窜动,一名黑衣男子旋风般地从灌木林中闪身而出,对着二爷的长|枪便急攻过来,可就在那柄黑色软件快到眼前时,红缨枪才出击,长、枪耍起的枪轮如风般旋转起来,卷起地上成团的落叶枯枝,倒头向着软剑剑客扑去,片刻后,软剑将成团扬起的落叶震开,一柄长|枪在破开了口的枯叶团中迅速袭击,对方却早已做好准备,立刻从腰间抽出一把硬刀,与长|枪的枪头撞在了一起。
只听“哐”地一声巨响——
两人各自后退半步,那名攻来的剑客去了扣在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肃目专注的眉眼。
“多年不见,谢三哥已经升为金云总使了。”
谢冲将斗笠扔给右侧的一名剑客,对着二爷轻轻一笑,“多年不见,你的身手还是这么好。”
二爷收回长|枪,随手扎进土里,然后从袖中滑落一段枯枝丢给谢冲,冷冷地瞧着他,“让你的人退出密林,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谢冲接过枯枝看了一眼,“就凭这个,你就知道是金云使?”
二爷道,“软刀划砍树枝会留下两道剑痕,断痕面有细微凹痕,那是金云软剑弯曲时留下的。你盯着我们这么多天都不愿现身,只敢在暗中耍花招。”
谢冲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冲身后几人扬了扬手,那些人立刻领命,迅速退回灌木林中,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
谢冲这才上前一步,“这总行了吧。”
二爷呼出一口气,眯了眯眼,“谢三哥好大阵仗,金云使一共也没几位高手,这是全员出动了吧。”
谢冲未说话,而是上前一步,从腰间掏出一个皮壶,在他面前抛了一下,“多年未见,要不要尝尝我从京城专程带来的女儿红。”
二爷极其淡漠地笑了一下,“不必了,我已经戒酒了。”
谢冲被他打得措手不及,顿了一下,才将皮壶收回,脸色从方才的柔和瞬间转狠,端起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既如此,我长话短说,金云使此次出关,只为两件事——一件,靳王手里的梅花地图;二件,抓一名十年前私自逃走的金云使叛徒。两件合一件,都与你有关。”
二爷冷冷地望着他,片刻后,他忽然一笑,“谢三哥手上的伤似乎已经治愈了,想必是靖天城的大夫妙手回春,在此恭喜三哥了。”
谢冲眉峰一皱,咬着牙没有说话。
二爷故作不知地笑了笑,“你来做什么?哦对了,靳王手中的梅花图。我倒是不知道,我家王爷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香饽饽了,十年间从来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怎么忽然之间,人人都想要他。”
谢冲敛眉,强压着心中怒意,咬牙道,“季卿,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那我应该怎么说话?我这人一向说话难听,惯会得罪人,三哥若是听不惯,大可转身走人。”二爷冷哼一声,往前进了半步,“我如今还叫你一声三哥,便是给足了你面子,给足了你腰间挂着的这柄紫金蛇尾刀面子。我这里只有一句话,梅花图确实在靳王的手中,但我不会给你,更不会将他交到你们手上。如今人人都想要它,萧人海、呼尔杀、杨辉……如今再加上你。怎么你的主子派你前来,也不打听清楚当年的事,这不是太子殿下的一惯作风啊。”
“你放肆!”谢冲怒喝道,“承恩阁只授皇命,你这么说,是要诛九族的。”
“九族?”二爷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笑了一下,“烈家九族只剩烈衣一人,废不了您那么多刀。”
“你!”谢冲的眼中充斥着怒火,“季卿,交人交图,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多年情义。”
二爷快速掸了一下衣袖,一把抽回长|枪,冷厉道,“谢冲,你想要的人和物件,我是不可能交给你的。倒是你,还有胆子回北疆,这里离烛山不远,三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去祭拜祭拜吧。”
谢冲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当年烛山一役,尚有原因追溯,我不多做辩解。”
二爷走近他,盯着谢冲的眼睛,低声说,“当年烛山上,屠山的第一刀,是谢三哥砍的。”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二爷退后几步,沉声说,“谢三哥,女儿红是好酒,可终究祭不了亡魂,也洗不净你手上的血。”
“季卿……”谢冲快走几步,想要伸手却终究碍于他们中间裂开的那道缝隙,忽然顿住了手,“当年,我是身不由己。”
二爷紧紧闭眼,长舒一口气,“这种话,你留着跟祝龙,还有烛山上埋葬的百十口祝家人说吧。”
“你说什么……烛山……”
二爷冷笑一声,“是,祝龙没死,他还活着。三哥,带着你的人撤出北疆吧,再见面时,我们就不要再以兄弟相称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顺着这条路慢慢走出了密林。
身后的林中惊起的鸦雀在一夕之间遁入空野,窸窸窣窣的落叶遮住过往一道裂痕。
二爷的耳边爆发“嗡嗡”巨响,他忍不住放慢脚步,手腕处忽然传来痛感,他抬起手才发现,方才硬生生接下谢冲的那一刀,仍然不小心误伤了自己。血顺着他的手腕流到指尖,然后一路滴在枯叶上。
他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仔细将不断滚落的血珠按住,待走出密林,却忽然看见,河边等着一匹枣红大马。
二爷一愣,连忙将右手隐在身后,“不是让你带他们……”
薛敬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手给我。”
二爷停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右手伸出来,“伤口不深,是我功夫不济,没来得及躲。”
“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个人,若不是有足够的把握,想必你也不会硬拼。”薛敬小心翼翼地为他撒上金疮药,再用纱棉仔细地包好,一边动作一边说,“胡立深说‘师父不让帮’,他拦不住,也不敢拦。让我带着那一船的伤兵先走,我想你说得没错,不能在这里和他们起冲突,所以就让李世温带着他们先走了,我留了匹马,在这里等你。”
二爷默默收回被他包扎好的手腕,用左手轻轻握了握,“这件事,我随后跟你说。”
薛敬对他坦然镇定的态度很是欣慰,“我还是那句话,随你。”
二爷却坦然道,“今日来者谢冲,曾经是燕云十八骑的前左刃后锋,排行第三。如今,他是承恩阁金云总使,掌金云印,承接皇命。”
靳王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而是牵着他的左手,将他往马上捞,二爷一顿,忍不住往后错了两步,“殿下……”
靳王没有理会他方才说的话,而是说,“我知道你暂时骑不了马,我带你骑,好不好?”
二爷紧紧蹙眉,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在盲庄半山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从云州一路赶来盲庄半山营救,却没有骑马,而是赶了一辆马车,明明一人一骑更快更方便。”靳王凑到他身前,轻声问,“是因为腿还没好吗?”
“没有。”二爷缓和了神色,闷声说,“不知为何,无法驭马,马儿不听我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靳王没再逼问,而是冲他温柔地笑了笑,“那我带你骑,不用你驭马。”
二爷没再犹豫不决,伸手配合他,被他扯上马背,任由他从身后揽着自己。
“谢冲……不会追上来吗?”薛敬贴着他耳根问。
“暂时不会。”二爷看向前方,忧虑的神色渐渐隐去,转而换上一层柔和的笑意,“他接的是密令,身边带来的人又少,不敢真跟谁起冲突,万一闹到外头不好交代。他对我毕竟还残存兄弟之情,又有些忌惮烈家枪法的威力,自然不敢一现身就纠缠不休。此次现身已是意料之外,若不是因为他的人在林中留下了破绽,他会再等上一段时间再与我相见。”
“树枝的事,你也发现了?”
二爷回过头看着他的侧脸,与他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殿下绝顶聪明,这点动静都发现了。”
“软刀切割断面会有凹痕,这是你曾经教过我的。”薛敬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怀里送,“记得吗?在九则峰,你让我挑选趁手的刀兵时,曾经让五哥从各处搜罗来了上百件刀兵,一一摆在我面前,那时候你就给我演示过软刀是怎么用的。”
二爷瞅了他一眼,仔细地想了想,却终是没想起来。
“你看,你做过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爷好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殿下这是变着法子嫌弃我忘了,觉得我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不是。”薛敬闷声说,“你记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行。这十年咱们一半一半,当年你背着我上九则峰的事,我也记不清了。所以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我都帮你记着。”
这些日子和这人朝夕相处,却忽然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二爷心思一软,口气也舒缓了几分,他温和地笑了一下,接着方才说到的金云软剑说,“金云使隶属朝廷,承接皇命,这一次来北方,我猜……可能不是你那父皇的命令。”
薛敬不禁疑惑,“……难不成还有人假传圣旨?”
“如今你父皇年迈,早几年就已经派太子理政监国,皇印在谁的手里,谁又能猜得准呢?”二爷淡漠地看向路边流淌的寒水,说,“我方才试探过谢冲,想探探他的口风,看到底是谁派金云使出来的,但是他口风极紧,什么都没说。”
薛敬却道,“季卿,三州之战后,有些事、有些人,最终会有个了结。金云使秘密探访北方,除了要我手中的地图,还有什么?”
二爷沉默下来,没有接话。
“云城驿站的大火,我已经知道了。”薛敬意有所指地低声说,他的眉峰忽然皱起,薄唇微微翕动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住,没将这件事脱口而出。
二爷倒不觉惊愕,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猜测之中,“殿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不能。”薛敬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他。
二爷忽地回头看他,“你是再不听我的话了,是么?”
薛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口气冷去,“你说的话,我自然要听。但除了一件——又要将我赶走,是不是?”
二爷无奈道,“谢冲此番撤退,必然是因为还没布好全局,等他反应过来,将所有的路子摸顺,必然会卷土重来。”
薛敬冷笑一声,难得呛他,“是啊,谢冲自然是没将路子摸顺呢,他连鞋子都没换,穿的还是靖天城禁宫内软毯上的羊皮靴,底子软成那样,怎么在北方追杀人——让那姓谢的回去换了鞋子再来会本王的刀吧。”
“你——”二爷没动怒,但是听他这话,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多大一个人了,怎么还逞口舌之快,你根本就不知道谢冲是什么样的人。”
薛敬放软了声音,将下巴枕在那人的肩膀上,懒散地说,“那你告诉我,我喜欢听你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