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蚕食
两人跟着胡立深,快步前往山脚下走,后半夜才到了一处山脚下的密林,这处密林正好是从盲庄出来的另一条路,再往东北方走,就能过一座山,进栗阳城,最后向着伦州方向去。
李世温早就已经等在密林里,此时看到三人迎面走过来,连忙迎上去,“二爷,王爷。”
薛敬随口应了一声,跟着他继续往林中走。
“小心脚下的木刺。”李世温低下头,弓着身往前,一边走一边说。
“啊啊……”
二爷眼疾手快,猛扯了身侧的胡小将一把,他方才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一边被削尖的木刺上。
“没事吧!”薛敬连忙扶住二爷的手臂,连带着将胡立深也一把拉扯回来。
“世温刚说了小心一点。”二爷伸手帮他拍了拍蹭了一肩膀的灰,随后他穿过胡立深的肩膀,侧目去看那根绊了胡立深的错枝——枝头被硬物断削过,上头还有利刃的划痕。他微微蹙眉,只觉奇怪,却没想到什么不妥。
“怎么了?”薛敬见他神色不善,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二爷这才收回目光,转而关心胡立深,“胡小将军,没事吧?”
“谢、谢二爷……”胡立深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就见靳王和李世温也担忧地看着自己,他便连忙摆了摆手,“我、我没事。”
“这就到了。”李世温用剑拨开身前的荆棘,示意几人小心谨慎,“我俩是守夜巡山时,无意间发现的。”
薛敬往周遭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极其机敏地说,“巡山都快巡到官道上了,巡得可真够远的。”
然后他故意回头瞧二爷一眼,那人低眉顺眼地低头淡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殿下这是又连讽带刺地挖苦我。”
李世温没听出他们这话中的意思,耿直地说,“殿下,巡到此处是我的意思,胡小将是硬被拉来的,我寻思着走远一些,能探得更多信儿。”
薛敬冷哼一声,二爷跟着咳嗽了两下,“世温,殿下已经猜到是我派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巡山的。”
李世温愣愣地“啊”了一声,觉得自己脚后跟打了后脑勺,脑袋都被砸懵了,于是无比尴尬地闭了嘴。
薛敬停了脚步,回身拽着二爷的衣袖,将他扯到自己前面来,生怕他脚步一滑,栽进一旁的荆棘丛中,一边走一边小心四周的情况,“你让他们盯梢盯到了这里,是有什么发现吗?”
二爷一边避开两侧错枝,一边缓缓道,“盲庄半山一战之前,你曾经分派了他去狼平溪谷接胡大夫,回来的路上,他曾经路遇不少蓝鸢镖局死在路边的镖师,所以他捡回了不少起鸢令,这个你知道。”
薛敬应道,“是,你跟我说了。”
“咱们如今泊船的河湾是一处死角,正好背贴在这处荒山里,四面八方都是密林,即便杨辉想派人寻找咱们,他也不能大动干戈。”二爷忽然扯住身边的胡立深,碰了碰他的手臂,问道,“这位小将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胡立深猛然被他点了名,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那个、啥、啥问题……”
薛敬又重复了一遍,“他是问你,咱们躲在深山老林里,明明山不高,林不大,为什么杨辉却没有大动干戈地举兵来搜。”
李世温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那个……我知道,因为杨辉带兵来到盲庄本来就是暗中手腕,这里离云州城很近,若是大举搜山,动作太大,势必会惊动云州方面,萧人海若是知道了杨辉在他眼皮子里搞这么多动作,肯定会对他发难的。”
这话是前几日刚回到这里时偶然听二爷说的,他这是换了个方式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二爷不禁失笑,“小胡将军,还有别的吗?”
胡立深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被架在火盆上炭烤的春鱼,眼前这人言辞犀利,语气柔软,却直拿着刺往自己满头是包的“鱼脑袋”上猛扎,于是挣扎着求救起来,“唔……王爷……”
薛敬不禁觉得好笑,“你做什么总盯着他做学问,又不是开堂授课,专点那没学明白的弟子发难。”
二爷挑了挑眉,没有搭话。
此刻,李世温扒开树丛,引他们来带一处能容纳十数人的空地,空地中有个大坑,坑上拿枯枝和藤蔓折了,李世温神色凝重,拔出利剑,和胡立深一起,将那盖状的藤蔓扒拉开,露出一个豁口——
“这……”薛敬蓦然一阵,脸上当即变色。
二爷绕过他,上前一步,“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李世温蹲下身,低声回话,“回禀二爷,死了有五六天,前几日下了雨,弥漫了不少瘴气,昨日雾散,这坑里聚了不少泥水,尸体都泡腐了。”
二爷跟蹲下身,用食指遮着鼻子,往那深坑中看了一眼,仔细清算了一下,道,“九人。”
那九人的身体搅在一起,被泥水泡肿的皮肤往外鼓起脓包,灰褐色的肉糜和暗红色的血浆凝滞在一起,在泥水中不断翻起腐臭的泥泡。
胡立深强忍恶心,往一旁撤了一步,“王爷,我二人发现的时候,这坑上就盖着这些滕草,若不是李大哥眼疾手快,将我一把拉住,我估摸着此刻应该跟他们泡在一起了……”
薛敬站直身,几乎可以断定心中所想,“你也是这么想的?”
二爷微微点头,扫视了一眼密林,“这地方离官道很近,离咱们停船的河湾也不远,这几乎等同于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上砧板剁肉。”
二爷慢慢站起身,绕着这深坑转了一圈,停在一处乱七八糟的杂草处,蹲下身又仔细地查看,神色肃然——那个人……他就站在这里,火光掩映下,他几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枉死的人被割喉断骨,然后丢进这块深坑里,再泡进肮脏的泥水中。
天顶的大雨瓢泼地浇下来,将坑外的树丛淋漓出迷离的血光,而这些刽子手,他们站在深坑边上,看着这些早已被吓破了胆子、无从挣扎的羔羊被分割、被凌迟,与自己无关痛痒。而另外一个被捆绑住手脚的人就被吊在头顶的树盖上,头顶是无情的滂沱大雨,空落落的脚底下是曾经辅佐效忠过自己的尸山——那个被捆绑住手脚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人就是蓝清河。
杨辉要用这一刀诛心,让蓝清河亲眼看见自己打下的江山一步步走向衰亡。他在逼死蓝清河的同时,同时也要了蓝鸢镖局所有人的性命。
弱肉,方能蚕食。
可是为什么……
胡立深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见二爷神色不善,却还是忍不住询问,“二爷,您方才说了一半……”
二爷慢慢呼气,缓缓道,“这是一处深林迷障,隐藏在这里的那个人,将这里当做了午时三刻的行刑场,这个血坑就是刽子手的刀。小将军,你听说过行刑场吗?”
胡立深努力地回忆,“嗯,听俺哥说过,他说幽州城就有一座行刑场,一般犯了重罪的人们都会被拉到那里砍头——行刑时辰一般不超过午时三刻,那个刽子手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磨刀,我哥说……一般胆子小的犯人,还没等行刑,就只是听着那磨刀的声音,就吓破了胆子。再后来,行刑官甩行刑令牌,那刽子手手起刀落,一刀断喉咙。”
二爷微微眯眼,“你哥哥说的那是运气好的,若是运气不好,遇见刀没磨利的,就得三四下才能斩断后颈骨头,第一刀下去的时候,人都还么死呢。”
胡立深见他言语平和,说出的话倒像是针尖戳进了心窝窝里,他不禁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那、那为啥……”
“为啥刀磨不利。”二爷徐徐道,“有些是授命,有些是家人没塞好处,还有些……就是倒霉。”
胡立深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人吗?”
二爷回身看着他,“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为啥……”
二爷默默叹息,走到坑前,用下巴指了指坑底的人,“你哥哥说的那些被砍头的犯人,和这坑底的的人一样,有一些都是无辜的人。”
“那为啥还要被斩首?”
二爷反问,“斩首后面,还有一个什么词?”
“啊?”胡立深觉得今日脑子不太够用,使劲地揉了揉不经意间皱起地眉头,“我……我……”
“示众。”薛敬忽然道。
二爷朝坑那边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应声。
“示众?”胡立深看向二爷,“这是啥意思?”
“你方才不是说我方才话没说完么,这就是答案。”二爷指着周遭的密林说,“你哥哥说过的幽州城行刑场上被砍头的犯人,几乎都是被斩首示众的,‘示众’的意思是要让天下人看着,意为‘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那个行刑者要让在场看的那个人心生忌惮,然后挫败起锐气,瓦解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就能催逼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二爷看了一眼李世温,又对胡立深说,“世温方才说的谨防惊动伦州方面只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我刚才说的杀鸡儆猴;第三点——”
“还有第三点?”胡立深吓了一跳。
“第三点就是引蛇出洞。”二爷沉声说,“这里离泊船那么近,杨辉必然知道终有一天咱们会发现这里,他从狼平溪谷一路回伦州城,所过之处尽选荒山野岭,一方面是方便埋伏和隐藏,另一方面他是想照着我选的路线,给我们留下这些‘暗桩’,让我们坐立不安,主动送上门去。”
薛敬道,“这事儿瞒不住了,还是得告诉四哥。”
二爷犹豫不决,“我是怕……”
忽然,身后的草丛一动,薛敬连忙回过头,却见深黑的林中并没人影,他眉间深锁,又仔细地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这才转头回来,继续说,“蓝鸢镖局在北方遭此大劫,势必牵动北方战局,若是杨辉有意部下地网,要引咱们‘出击’,也是他在‘明’,我们在‘暗’——他这是故意的,若是不早点让四哥知道,怕是下一次,那疯子就要将蓝清河的人头直接摆在四哥的面前了。”
二爷仍然没有搭话,只是望着这令人压抑的深坑,眼神微微一缩。
“我知道你担心四哥伤重,此刻知晓此事,势必冲上去,要与杨辉对峙。但是这件事牵扯甚多,还是要早做打算。”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跳动不宁的心神,“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陷阱,即便你四哥冲进去,也会跟蓝清河一样,重蹈条风楼刑房的覆辙。你可别忘了,杨辉曾经用沾了蓝舟鲜血的帕子去威胁过蓝清河,即便如此,蓝清河也抵死没有开口。”
薛敬却坚持道,“可这件事瞒不住多久。我还是希望按我的意思办。”
二爷看向他,慢慢地,他和缓了神色,“是,一切都听殿下的。”
他这语气极其从容,薛敬瞧了他一眼,有意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二爷拦住他,“你说得对,我确实想得太多,有些踟蹰不前。不管怎么样,老四如今身体渐好,咱们确实应该有下一步应对的计划了。走吧,此处不安全,你们以后也不要再来。”
胡立深和李世温相继点了点头。
黎明之前,四人又回到了船舱。他们刚刚走到泊船边,船上就传来吵嚷声——
“你放开我!!”蓝舟叫嚷道。
“你这一身的伤,还他妈去救人,你爹想过救你么!!!”葛笑的声音吵得整个船都在震。
薛敬脸色一变,“不好。”
两人遣散胡立深和李世温,连忙跳上船板,就见葛笑拖住蓝舟的身体,将他整个人连抱带拽地扯回船舱里。
两人心道不妙,赶忙箭步跟了进去,二爷反手将船舱门板一锁,就见葛笑拼死按住蓝舟的身体,‘二爷,我拉不住他,你别他妈动了!!”
薛敬赶忙过去,帮他按住蓝舟不断动作的身体,“四哥!”
蓝舟脸色煞白,转头去找马鞭,却被二爷喝住,“你做什么?送死去吗?!”
蓝舟下意识地一滞,却也只是停顿了片刻,就伸手去扯挂在床头的马鞭,二爷挡在他身前,冷道,“不许去。”
“你早就知道了。”蓝舟咬着下唇,轻声说。
二爷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夺下马鞭,在蓝舟眼前晃了晃,“老四,我从没冲你发过火,你若执意下船,可别怪我用这玩意绑着你。”
蓝舟全身僵硬,二爷无奈地叹了一声,将鞭子扔到一边,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下,“你生我气?”
蓝舟咬着牙,将脸转向一边。
二爷好言好语地凑到他身侧,低声请罪,“在下给四爷赔不是。”
蓝舟依旧不理他,二爷想了片刻,续又解释道,“你这个样子去战杨辉,胜算几成?你那好哥哥为了救你,后背还背着个箭窟窿,昨夜还往外冒着血,你就忍心他再去捅蜂窝,前后再来几箭?”
听到这话,蓝舟的神色渐渐和缓下来,方才那怒发冲冠只肖一刻便恢复了理智,他忍不住看了葛笑一眼,葛笑赶忙咧嘴笑了一下,“没、没事……我皮糙肉厚,不——”
薛敬急忙撞了他肩膀一下,葛笑龇牙咧嘴地“哎哟”一声,立刻明白过来,捂着肩膀改口道,“啊啊……对,疼、是特别疼……刚才还冒血呢……”
蓝舟明白三人的意思,神色逐渐黯淡下来,他转头冷声问,“二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蓝鸢镖局受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