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二、冷火
密林水边,胡立深将几尾春鱼架上了火架,他烧菜的手艺不错,这些天都是他在悉心照看大家的伙食。
“胡哥,你这鱼烤得真鲜嘿!”
“那可不,我哥教我的,以前我家住在水边,入了春我哥就带着我去河里抓鱼,回来炖鱼汤喝。”
那跟着胡立深的士兵年纪很小,听他说起哥哥,眉头便皱了起来,“我也想家了,咱啥时候能回家啊。”
“等仗打完了,就能回家。”靳王一直听着他们聊天,此时忽然开口道。
胡立深笑嘻嘻地说,“王爷,我都很久没见你笑了,今天胡大夫来了,您就开心了。”
靳王道,“可不是,这一船的伤患,咱们在这密林里憋着,缺医少药的,若不是李大哥今日带他赶来,你们呐,都得下山去给本王找大夫。再碰见了敌军的探子,免不了将这处落脚点暴露了,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战。”
胡立深一面翻着烤鱼,一面对靳王说,“王爷,咱们还在这边待多久啊。”
靳王笑了笑,“怎么,憋闷了,总想着上前线打仗,如今游山玩水还不乐意。”
“哪能啊!”胡立深摆了摆手,立马解释,“二爷说了,这四周可能藏着敌军,当时从军营出来,是为了营救您出云州,所以大将军特意嘱咐,要挑身手敏捷、反应灵敏的兵跟着我前来云州,人数还不让多,怕节外生枝。所以,我总共就从先遣军里挑出来这些兄弟,虽然他们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架不住人少啊,咱们没有援兵,一直被困在这深山里头,我觉得……总归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一边一名年轻士兵跟风道,“是啊王爷,这湖里的鱼都快叫俺们抓没了!”
“这就待不住了,”靳王笑道,“多吃点鱼,往后才有力气应敌!”
那小士兵连忙“欸”了一声,抓起烤好的春鱼撒腿就跑,胡立深骂了他几声,将身边几个看乐子的士兵都轰走了,他将那两尾烤得冒油的春鱼递给靳王,“王爷,我护着呢,不让他们吃,留给您的。”
靳王笑了笑,“立深,你跟了我多久了。”
“唔……”胡立深抓着头发想了想,“快一年了,我记得去年在回头岭的时候,是您把我提拔上来的。”
靳王回忆了片刻,说,“这一年,你也算历练了不少,我记得第一次在幽州丛中坊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哭鼻子呢。”
胡立深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是啊王爷,我哥都走了一年了,这一年我还没往家里送过一封信呢,老娘在家里,盼着我回去,但是我不想回去,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建功立业才能衣……衣什么来着……”
“衣锦还乡。”靳王接口道,“可是咱们是战士,不是京中赶考功名的举人,那些人若是在殿试高中,拜陛下为天子之师,之后官封六部,可算是衣锦还乡。咱们这样风餐露宿,厉兵秣马,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固守疆土,你也不后悔吗?”
胡立深道,“哪有什么可后悔的,‘衣锦还乡’不是还给乡里所有人看的吧,我娘知道我做了好事,那就算是‘衣锦还乡’了,她老人家为我骄傲还不够。”
靳王不禁对胡立深刮目相看,跟着笑了笑。
胡立深挠着头笑道,“王爷,来前陈大将军问我,是想去澜月火丘战粮仓,还是来云州救你,我想都没想就决定了来就您。您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为我和我哥哥洗刷冤屈,还帮我将杀人凶手捉到了……我感激您,也感激二爷。”
靳王眉间微微一蹙,“你来之前,陈大将军问过你这个问题?”
胡立深不设防备地狠狠点头,“问了,当然问了!我来云州,刘副使去澜月火丘,澜月火丘大捷,刘大哥也是大功一件呐!”
靳王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心思忽然飘了一下,然而胡立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根本不曾发觉。
随后,靳王便端着两尾春鱼回了船舱,此时二爷正坐在窗前看地图,他听见动静,头也没抬,笑着揶揄道,“拿两条鱼而已,绕山逛了一圈么。”
薛敬将其中一尾鱼递给他,坐在他对面,“我天天兢兢业业地伺候你,还要听你埋怨。”
“殿下心里不舒服,又拿我消遣。”二爷方才落下手中的地图,这才抬起头,“去篝火边转了一圈,跟那胡小子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他又惹着你了?”
薛敬凑过去,顺着他的眼神往窗外看,可不是正好看见河边的篝火,还有胡立深专心烤鱼的背影,“原来二爷一直坐在窗边,是为了看我。”
他心里一暖,就要去抓对方的腰,却被对方抓住手背,“少犯浑。”
薛敬轻咳一声,却没有立即收回手,“他走了?”
“赶了那么远的路,让他回去睡了。”二爷知道他问的是李世温,便随口回道。
薛敬笑了笑,故意道,“我还道你们要聊上通宵,还想着再晚些回来。”
二爷知道他想说什么,随即道,“你想知道他带回的信儿,直接问便可,何必绕着弯子酸人家。”
薛敬绝不承认,挑着眉问,“如今我还需要酸旁人?”
二爷收回神色,却见他盯着自己被扯开的领口移不开眼,便伸手整了整衣襟,从袖中掏出了那装着铜钱的布袋。
薛敬悻悻地收回神色,拿起布袋看了两眼,待发现是起鸢令时,眉头一皱。随后,二爷便将李世温带回的信儿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
“原本想明日一早待他在的时候再跟你说的,但是这牵扯了一些事情,最好私下与你讲,便让他先回去睡了。”二爷直言道。
薛敬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少一人知晓最好,若三人围在这里不免起疑,大家同在一艘船上,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是草木皆兵,更何况这件事如今还未有定论,一定要暂时避开蓝舟。
薛敬疑惑地说,“杨辉必然知道帅府隐藏的秘密如今就在你我手上,他如今的目标应该是你和我,他干什么非要盯着蓝鸢镖局不放。”
二爷捡起其中一枚铜钱,在食指和中指间转了两下,思索道,“以我对杨辉的了解,除非他对一个人、一件事恨之入骨,否则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五里杀一人,一路从狼平溪谷杀回伦州城?这样的做法太过于张狂,这无异于在震怒之下不管不顾,要将自己暴露在艳阳底下。”
薛敬却不太苟同,“虽然你说杨辉此法太过张狂,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本就是这样的人。曾经他隐忍十年,心甘情愿蛰伏在呼尔杀身侧,是为了有朝一日报家仇,他这人心中不存在什么底线,也没有所谓‘国界’——说白了,若有一天北鹘没了,战旗倒了,他也无所谓。他从来只为他自己,只忠于他自己。”
二爷想了片刻,又道,“你说得不错,但是你回避了一点——蓝清河究竟是哪种人。”
薛敬脸色一变。
“你四哥曾说杨辉拿着他的血帕子威胁过蓝清河,但是……”
薛敬接道,“‘但是’后面的话四哥没有说完。”
二爷不疾不徐地说,“我猜……他想说的是——‘我爹并没有就范’。”
薛敬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二爷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你其实当时就听出来了,只不过不能理解。”
薛敬抬头看着他,“是,我不能理解——什么样的父亲会在看见蘸着自己儿子鲜血的帕子时还无动于衷,甚至知道他已经被折磨用刑,还半点不受威胁。我承认,在我听完五哥所说关于蓝鸢镖局的往事后,对蓝清河抱有成见——是我有失偏颇。”
“这是人之常情。”二爷劝慰道,“其实关于蓝清河的事迹,我早年间有所耳闻。听闻蓝清河这个人小肚鸡肠,平日里不管是对待下属还是朋友,都端着一副皮相。我还听人说过,他曾经因为路过山野,被一条野狗叫了几声,就发三道起鸢令要去抓这条野狗。”二爷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是坊间传闻,不知真假,但我坚信无风不起浪。”
薛敬抬起头,看着二爷的眼睛,“可你说过,凡事要寻求真相,还是应该眼见为实。”
二爷叹了一声,“是,我是这么说过。殿下,你以后治人治世,总要遵循这个原则,虽说眼见为实,但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相。世人总是以己度人,路遇乞人跪地求饶,便以为对方觊觎自己腰间的钱财,却不想人家只是为自己的爱人烧了头七的一些供奉,磕几个头求阎王爷许她个钟鸣鼎食的来生富贵。往前看是恒通大道,往后看就变成了荆棘满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只是这‘人心’有时候不一定清白。”
薛敬仔细地品味着他这番话,胸臆间蔓延一口浊气,灼烧着他的心口。
二爷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毒——”
“不是。”薛敬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靠,将自己撞进他怀里,然后将人搂紧。
二爷见他心中有结,便任由他抱着自己,用温热的手心摩挲自己的后腰,他难耐地叹了一口气,略带慵懒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蓝鸢镖局的事,只能由蓝鸢镖局的人来解。但如今还不是告诉他的时机,一来蓝舟伤重未愈,不便听这种要人命的消息;二来,杨辉必然还有动作,他是要逼人出山,所以无所不用其极。你想帮你四哥,却无从下手,就觉得力不从心”
薛敬压着一口气,沉声说,“还不是因为咱们这些人这么艰难地走到了一起,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再因为任何一件事受伤。我这样一直不回军营,也不合适。”
二爷回过头,侧目看着他,“营中尽是蝎子,防不胜防。”
“我……”
二爷见他欲言又止,便打断道,“见你过来就神色不对,你想说的……怕不只是蓝鸢镖局的事,说,还有什么事。”
薛敬顿了一下,终于开口,“陈大将军派胡立深出征之前,曾经问过他和□□青的意愿。”
二爷仔细品着他这句话,微微眯了眯眼,“原来是为了这个。”
薛敬没有回答,而是盯着旁快灭的烛火,陷入深思。
二爷又道,“他们二人——一个要赚军功是为了调回靖天,名正言顺地娶媳妇,一个要报救命之恩,舍下军功来云州救你,这有什么不对。”
薛敬低声道,“这本没什么不对,他们人各有志,择选由心,这样选择也符合他二人的心性。只是……陈大将军这样一对一的问法,可不太像他以往的作为。我跟他征伐四载,他这人有勇有谋,在战场上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唯独回到朝堂,他这为人处世的方式……便总觉得欠了两分。”
“你何必说得这么委婉,我那师兄向来是个不通人际的,他一个榆木疙瘩,根本不会左右逢源。”
薛敬被他这直截了当的说辞弄得一笑,随后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你来坐这,刚想起来,鱼要冷了。”
二爷被他从窗前的位子扯起来,又被按坐在桌旁,觉得眼前这人几经生死大战,到了自己面前,又难□□露少年情志。
这样的夜晚来之不易,他觉得自己早已陷进这温柔的泥火中,不可自拔。却见薛敬手执竹签,一丝不苟地将那鱼腹的嫩肉挑出来,然后将上头的刺一点点拨了,那动作既娴熟又陌生。
这么多年过来,他为自己剃鱼刺这件事从没少做,只今日看起来尤其让人眷恋,二爷难忍心绪,忽然凑到他面前,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间,然后用舌尖挑了一下他的唇珠。
薛敬蓦地一怔,睁着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觉得这带着情|欲的挑|逗绝不像这人能做出的。
二爷这才发觉自己唐突,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指,安坐回去。
“你近来越发嚣张。”薛敬咬了咬牙,竭尽全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态,动手将最后一块鱼肉挑出,送到他嘴边,见对方不愿张口,便调笑道,“方才亲我那么带劲,这会儿倒是不肯张嘴了,吃啊,不然我拿别的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