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锥心
“兄弟一场?”万八千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疯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皮肤狰狞地挤在一起,像是看着一只走入歧途的羔鹿在他的箭雨之下垂死挣扎,却还丝毫不自知。
“靳王殿下,你出身高贵,你根本就不懂,你哪怕掉一根头发,都比我们这些人割上一块肉香。”万八千咬着牙,他那声嘶力竭的样子,恨不能将牙根咬碎,“可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为你割身上的肉!”
葛笑怒喘着,往前移了半步,“万八千,你说的都是什么畜生话,你是割了肉,但你割的是兄弟身上的肉,喝的是兄弟身上的血!你对老四动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是你兄弟!”
“怎么没想过!”万八千气急败坏地高喝一声,眼神移到葛笑怀中的蓝舟身上,“老四,你别怪大哥,我要是不听话,我这一帮子兄弟,就都得死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
“那你就要我们死!”葛笑的眼神冒的火,简直要将眼前那人吞噬。
“那也是你们自找的!”万八千低吼一声,狂吼道,“十年前,从二爷带着你们驻进山寨那天起,老子身上的血肉就都被你们一块一块割下来吃干了喝净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痛恨,恨不能将他、将你们千刀万剐!每次我跪在生杀帐里像丧家犬一样,舔着他,供着你们……那种滋味,比将我活剐了还难受!你知不知道,生杀帐里,那坐镇主位的虎头还是我猎来的,是我!”
万八千压抑地怪叫,慌不择路地选择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在大雨滂沱的山野间,将自己剥皮抽筋,把那些他所谓任人践踏的“过往”用小刀剖开,鲜血淋漓地摆在旁人面前,说成是旁人的“原罪”。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愿意用尽全力将自己描摹成别人的样子,舍弃自我的尊严、信仰和原则,撕破了长此以往伪装的那张鬼脸;他们膝盖骨一软,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地曲意逢迎,甚至还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搔首弄姿,最后却赖别人把他摆成了镜中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
逢人十分笑,却从来不留三分余地给自己,最终别人冲他还笑七分,他还觉得人家欠他三分,永远不知餍足。
最后铜镜破了,他这十年来遮丑的面具也随之碎成一滩血水。
葛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无法置信的陌生感,“万八千,这么多年来,原来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我们的,你就是这么跟我们称兄道弟的?!”
万八千像是被毒蛛蛰了心,甚至拿出了将那只剧毒的蜘蛛碎尸万段的决心,“我苟且十年,忍了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们要我不得好死,我就要你们一个两个都来陪葬!”
“妈的!”葛笑咬紧牙。
蓝舟此时蓄了些力气,攥着葛笑的手臂低声说,“放我下来,不耽误哥哥动刀——”
葛笑看了他一眼,见他唇色惨白,脸色像是浸透了蜡油一样,心头霎时又是一紧,他没松手,而是扶着蓝舟的腰,让他落在地上,然后躬身,一把将他背在背上,“谁说背着你就耽误我动刀,抓紧我,别撒手。”
葛笑将腰间那红宝石镶嵌的匕首和马鞭丢给蓝舟,“一会儿背后的刀子,你自己当心。”
蓝舟枕在葛笑的肩上,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动手的第一刀,是向着自己的……”
薛敬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盯着眼前的这些人。
他们手中握着的箭矢,是平题箭阵所用的——那是寨中的兄弟为了抵抗外敌、为了自保而修的。即便是在鸿鹄被毁寨、遭人暗算、一无所有的时候,平题箭阵都不曾倒塌,即便塌了,他们也会拼尽全力再在原址上重建。
十年来,平题箭阵如环月之环,将九则峰围成了一株可以燎原的火种,却没想到,今日有人却要用自己铸造的箭矢反扎向自己。
人生苦短,又将能有多少个“十年”。
九则峰上终年不息的灯火,照尽的不仅仅是兄弟们归山的长路,不仅仅是生死大业之下同袍之间的肝胆相照,而是要为人人供一盏明灯,纪念其生前身后所留的那一点点英名。那些长存的灯火,就如同生杀帐中、扎进关二爷面前的那三柱顶天立地的高香,直上的青烟能催引出平凡者心中的鸿鹄之志。
夜火长明不见血,生杀罔顾不由人。
“万八千,人活着,要活成个人样,不能活成猪狗不如的畜生。”葛笑怒骂一声,压着嗓子低吼,“十年前,二爷占生杀帐,进三柱香,到底是为了什么,兄弟们不说,万大寨主恐怕已经忘了!”葛笑咬着牙往前又进了一步,“那我就帮大寨主回忆回忆!”
“十年前,北漠黑林中你遭人暗算,被困在黑林的池子边上奄奄一息,是谁拼死将你从黑林里救出?!八年前,你惹事劫了官镖,官府派兵大举来攻,是谁帮你平了事,留了你一条狗命!三峰十二寨主寨归顺,你作首席,生杀帐里进香,你是头一柱!三年前,黑市遭劫,你押的镖一去不返,是谁帮万家寨子补上的缺儿?!一年前,你又动军镖,我们这些人,为了二百战马几乎葬送了鸿鹄十年基业,寨子被一把火烧了,吴家寨全线反水,哨塔上全是你塞进去的暗桩,最后二爷留你一命,没有拔你的香,为什么!你以为就是因为你像一条狗趴在地上磕几个头他就可怜你,那是因为他知道,你也知道,要是他拔了你的香,你他妈出了鸿鹄的山门就会被你的仇家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你曾经在黑水偷袭十六个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以为就凭你,能在江湖上活几天?!”
葛笑一口气压在喉咙里,像是含着一口没化开的血疙瘩,几乎声嘶力竭,他的嘴唇颤了颤,“你觉得兄弟们对不起你,你觉得我们这些人都该死吗?”
薛敬侧目看着葛笑,又看了一眼万八千,他唇边的横肉随着葛笑低吼出的每一个字变得更加狰狞可怖,紧接着,只听万八千气急败坏地怒喝,“闭嘴闭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当初烈衣鸠占鹊巢,占了我的家业,就是把我逼上绝路!!这些年我摇尾乞怜,寄人篱下,九则峰是我的,三峰十二寨是我带出来的,跟他烈衣有什么关系!他不过就是个孬种,一个废物!”
薛敬眼神倏地一变,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万八千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再说一个字,我就弄死你。”
万八千全然没了忌讳,抵死地笑了几声,将自己的衣领从薛敬手里一把扯了出来,“怎么,我说的不对?他如今不过是跟我当年一样,走上了一条众叛亲离的老路,风水轮流转,各人有各命!”
葛笑狠厉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万大寨主这是要掀香案,饮鸩酒,拿带刺儿的耙子往兄弟们心眼儿上扎!也好,老六,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往后退,老子今天就跟这姓万的算算总账!”
“怎么跟他没关系!”万八千将马刀一甩,低喝道,“靳王殿下,你把东西交出来,大家都好交差!”
葛笑刚要上前,却被薛敬抬手拦住,他的嘴唇微微勾起,随后便用牙齿咬着带血的绷带将那柄短刀和自己的手紧紧地缠在一起,“交差?与谁交差?你的新主?”
万八千的眼神像是饥不择食的恶犬,狂吠之下,不知所云。
“你动了寨子里的人,是不是?!”薛敬冷冷地看着他,低吼一声。
葛笑目光如炬,全身的血液跟着沸腾起来,“万八千,你敢对寨子里的兄弟们动刀!!”
蓝舟伏在葛笑的背上,用低冷的语调在他耳边说,“他为了投靠杨辉,对寨子里的兄弟们动了刀。三百二十条人命,不服众的人,他全杀了……”
“万八千!!!!”鲜血几乎渍出葛笑的眼眶,顺着那撕心裂肺的嘶喊,这一战彻底变成了一根沾着血肉的楔子,真真正正地扎进了他们的心里。
薛敬咬着牙,“你为了献媚杨辉,屠了鸿鹄。”
怒到极致便是令人克制的冷静。
薛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冷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淌进领口里就如滚烫的岩浆,他的声音低哑而嘶裂,“你说你身上的血肉都被我们一块一块割下来吃干了,喝净了!这十年来,你说你恨不能将我们千刀万剐!你说你每次跪在生杀帐里都像丧家犬一样,只能舔着二爷,供着我们……你说这种滋味比将你活剐了还难受!你说在九则峰活成了狗,那我请问万大寨主,你在我们面前是犬吠,在杨辉面前,就会学人叫了吗?你他妈哪点儿像个人。”
“你住口!!!”万八千抵不住狂怒之恨,扬起刀对着薛敬劈下,被对方扬手对挡——
但听“哐”地一声闷响,刀锋相撞之间,火星四溅,雨水将火扑灭,震耳欲聋的雷鸣就像在耳边闻声而动的战鼓——
薛敬横刀阻挡,几乎用尽了全力,万八千手起刀落,不留余地,却未料到,一刀下去,竟然未撼动其分毫。
薛敬抬起头,近距离地盯着万八千地眼神,冷冰冰地扯了一下嘴角,他的怒火终于在这场滂沱大雨之中,被眼前这人点燃了。
“杨辉在呼尔杀面前也曾是一条狗,他卑躬屈膝、受尽屈辱;他舍弃尊严任人践踏,他把自己活得没了人样,到头来却要步其后尘,要将你变成他的样子。”
薛敬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几乎将万八千像个纸偶一样,随意扯碎。然而,不管对方如何疯狂的喘息,不管对方的眼神多么的阴毒,薛敬却反而加快了语速,持续施压,“九则峰上的每一个人,你用刀杀死的每!一!个!人!——他们从来没有将你当成狗!从没有人欺你、辱你,没人践踏你的尊严,没人把你像傀儡一样提起来,再从崖顶撕碎了丢下去!你活得比当年受制于呼尔杀、不得不苟且偷生的杨辉强上千倍万倍!是你把自己当成猪狗不如的畜生,怎么还学那些疯狗反咬一口;你都没把自己当人看,又何必嫌弃旁人丢来的糙米残羹。”
“呀——”万八千扭曲惨烈地嘶吼了一声,扬起刀便劈砍过去,这一回他是真的被激起了暴怒,残暴的心思从心底滋生出来,他拿出要将对方碎尸万段地恒心,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耳间的雷鸣像是钟楼上敲响的丧钟,将落成一盘散沙的棋子聚拢,又让他们围追堵截,互相残杀。
万八千一招一式都夹杂这么多年来、忍耐积攒下来的恨意,在不断攀高的仇火之下,那一点残存的意志和理性也被彻底挫骨扬灰。
薛敬却还在格挡之间不断地刺激对方,“你在害怕,你敢不敢低头看看,你这个刽子手,你的刀在流血……”
万八千疯了一样去看自己手中的刀,雨水顺着他的刀刃流下来,混着血水往低处流去,头顶的松林像是一柄遮天的大伞,将所有的恩怨都锁死在这片密林之中。
“老六,我再说一遍,将那东西交出来!”万八千咬牙道。
薛敬笑了一下,“让杨辉亲自来跟本王要,顺便把自己拾来的狗牵回去,少他妈在本王面前乱叫——吵。”
薛敬一个“吵”字彻底刺激了怒火中烧的万八千,他将所剩无几的理智全部抛却,对着身后等待的众人下令——
“给我杀,一个不留!!”
顷刻间,密林中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缸,那些箭雨再次出击,混杂着砸下的雨水落在三人身侧。
“五哥,我掩护你们,背着四哥走!”
“少他妈废话!”葛笑一边抵挡箭雨的攻击,一边闪躲,“这时候跑的是孬种!”
“哥,杨辉要我手里的东西,万八千不可能要我的命!走!!!”薛敬嘶吼一声,一把拽过一个劈砍过来的士兵,横刀断了他的胸骨。
蓝舟撑着半口气翻身落地,鞭子猛地一挥,帮几人挡落了无数箭雨,他咬着牙,不顾锁骨传来的剧痛,嘶哑地吼道,“要死一起死,都别他妈逞英雄,谁都别走,给老子干他们!”
紧接着,半山密林变成了血色混战。
三人相互掩护,互相配合,也只是将周围一圈的敌人击退。然而那一圈一圈围起来的人团,变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再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蓝舟几乎力尽地跌落在泥地里,被葛笑撑着肩膀才能扶起来,“哥哥背着你。”
然后他用尽全力,才将蓝舟背在身上,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肩。
“老六……哥不逞英雄,但哥跑不动了……呃……”
薛敬蓦地转头,看向葛笑,他的脸色惨白,血顺着他的腹部洇湿了黑衣,薛敬一把扯过他的手,揽着他的腰,“哥……”
“给我杀——”万八千再次下令。
急攻再次开始。
羽箭又如雨落,与那些断裂的碎雨一起,砸向三人,薛敬仅凭一柄寒刀,也只能将将挡开一个豁口,翻身挡在葛笑和蓝舟身前,葛笑一声低吼,快速将刀锋向外,左手揪住薛敬的胳膊,翻身压过去,瞬间将两人压在身下——
“妈的,老子今天就要逞这英雄,万八千,你今天必须给老子死——”他一声怒不可遏的低吼,震得在场那些弓|弩手无不颤栗,有些人握不住手中的弩,羽箭倏地脱手,乱七八糟地扫射,薛敬暗骂一声,一把推开葛笑,反手握住短刀,横着劈过箭雨,终于在破开的雨雾中为几人破开了一个风口——
“哥!别逞能,跑!!”
葛笑聚齐力气,拖住蓝舟的身体,将他背在背上,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准备往前跑,可就在这时,只听万八千一声怒吼——“今日不留下东西,谁也别想走!愣着干什么,放箭!!”
刚破开的一个箭雨豁口重新聚拢,薛敬等人失去了逃脱的时机,只能重新聚力硬拼。
就在此时,围成人团的肉阵中忽然一阵骚动,只见一白色身影忽然从密林低处冲了上来,一柄银枪所向披靡,顷刻间将箭阵划开了一道裂口——
“你……”薛敬一愣,盯着眼前走上来的那人,全身的血液几乎凝滞了。
“二、二爷……”葛笑拼着一口气看清来人,整个人恍惚已经闯进了鬼门关一样。
万八千转身看见那人,立时吓得肝胆俱裂。
那人的红缨枪在雨中闪着寒光,他的嗓音低沉而冷静——“万八千,兄弟一场,我让你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