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鬼符
二爷握着那杆银枪,对陆向林说,“陆叔,谢谢您。”
“说什么谢不谢的,老奴在帅府那么多年,是看着两位少爷长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将您和大少爷视作自己的孩子,如今还能看见您活着回到云州,我这心里高兴。”
顶头是金色的帷帐,被冷风一吹,晃晃悠悠地,差点遮着佛前的火烛。两侧佛前供着的长明灯存了满满的蜡油,陆向林每日守着这些灯,保其终年不灭,只是为了守着这份信念。
二爷站起身,一一看着那些长明灯,父亲、母亲、哥哥……还有自己……
烈家帅府的人,仿佛在这佛前聚齐了。
他手中紧握的枪微微发烫,他低下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银色长|枪在静谧的夜间闪着寒光,父亲拿着它征战沙场,守云州一方,多年以后,九龙道上千尺红土下的人或聚或散,如今不知去向,可这杆沉甸甸的枪竟然辗转传到了自己的手中,似乎在冥冥之中,那些已故的亡人要助他破城一般。
“陆叔,我回来,是为了破城之战。”
陆向林慌忙站起来,眼神虽然涣散,但也难掩激动的神色,“那可太好了,二少爷,需要我帮您做什么?”
“我会派人前来接您出城,您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二爷转过身,将长|枪收回身侧,“这些天,我安排一下。”
陆向林思索了片刻,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作罢,只是点了点头,“都听二少爷的。”
“陆叔,您回忆一下,当年父亲出征之前,除了将这杆枪交给你,还有什么举动吗?”
“这个……”
“无妨。我知道时间久远,需要慢慢回忆,您不必太过费神,只需要闲暇之时帮我回忆回忆便可。”
陆向林笑了笑,“二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成日在这佛堂进香,整天都闲,您放心,我一定仔细地回忆,只要能回忆起任何蛛丝马迹,立刻便告诉您。”
二爷点了点头,柔和地笑了笑,“陆叔,能再见到您,我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能遇见故人。”
“老奴也很高兴啊……”陆向林老泪纵横,“老奴离开帅府的时候,您才这么高,如今,已经出落的这般一表人才了。”
“哪里,您过奖。”二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马场的那些马,都是当年帅府马儿的后代?”
“是。”陆向林道,“少爷要用吗?您若是需要,随意挑。”
二爷微微蹙眉,有些迟疑地说,“暂时不用,我早年膝盖受了伤,虽然伤愈,暂时也骑不了马。”
陆向林想要仔细询问,却听对方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便闭口不问了。
两人又叙话一番,从一块桂花糕,谈至十年来的各自隐忍,直到黎明之时,二爷才又回到了未央舟上。
鹿山一宿没睡,见他去时一人,来时带回一枪,也不关心,只是迎上去说,“找到点东西。”
二爷眼神一凛,“怎么了?”
“你过来看。”
两人快速走进船舱,鹿山将一封信递到二爷手中,“我彻夜等你睡不着觉,就去船底翻东西,叫我翻出了这封信。”
二爷狐疑地看着他,“船底?”
“未央舟被劫事发突然,林小孟没来得及处理的东西。”鹿山不以为意地说,“夹在那些杂物里,脏得很,你的手指别碰信角,那里被老鼠啃过。”
二爷连忙弹了弹手指,捏着那封信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给谁的信?”
“我不确定是给谁的,鬼画符一样,看不懂。”
二爷凛眉,借着光,仔细地将那张纸前后看了一遍,鹿山等在一旁,忍不住问,“这画的什么?”
“位置。”
“什么位置?”
二爷顿了一下,快速说,“那么麻烦做什么,直接问。”
此时的林惠安,经过了西山尸地一夜,对眼前这人已经有些胆怯了。只是听他吸上一口气,林公公的全身就冷得发抖。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将那张残纸放在他面前,“想和林公公请教请教,这画的是什么。”
林惠安看了一眼案上的残纸,嘴唇微微动了动,不敢再过多迟疑,连忙说,“是、是‘鬼符’。”
“鬼符?哪儿来的?”
“上头,上头派来的。”
两句话后,二爷怒意顿起,“麻烦,别让我一个字一个字问。”
李惠安吓得一个哆嗦,“我说,我一口气说……丑市每一艘船都有一个船主,我们互不干涉,自做自的生意,得了好处就往‘上头’送,‘上头’会派人来取。至于送到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也不能问。这些‘鬼符’是用来通知‘替死鬼’的身份的,四面八方送来的‘替死鬼’都被汇集在云州,然后有专门的‘鬼差’送到穹顶里。这、这封信是十天前的,画的、画的是……”
鹿山上前一步,“是什么?!”
“是……是……”
二爷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
“呃……”林惠安全身像是僵死的耗子,不住地打着摆子,“我、我说……”
“我这人没这么多耐心。说!”
“上、上头的回信……下一战在……在……”林惠安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几圈后,放弃似的轻声说,“在盲庄……”
“盲庄!?”鹿山猛地一惊,“那不是……”
二爷反手将他撞回地上,快速站起,“好你个林惠安,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什么意思!?什么暗度陈仓?!”鹿山脸色一白,急忙问道。
“他把靳王出城的信儿放出去了。”
林惠安连忙挣扎着摆手,“不、不是我!我哪儿敢啊,我儿子还在你们手里,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放消息出去啊!”
鹿山又问,“那这是什么?为什么你们能提前知道靳王会到盲庄?!”
二爷低头看着林惠安,“问你话呢。”
林惠安连忙说,“是、是因为蓝鸢镖局。”
二爷眉头一凛,“说下去。”
“蓝鸢镖局已经全部落网,如今就在盲庄。”林惠安见对方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便不敢停顿,“这是一封来信,我、我没有送信出去过,这里的每一位船主应该都接到过这封信。”
“这封信是用来告诉你们什么的?”
“‘替死鬼’已备好,随时接应。”
“你说什么?!”鹿山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蓝鸢镖局的人,全部变成‘替死鬼’?”
鹿山不由地望向二爷,却见他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一时间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意。
“烈将军,我没说假话……这些‘鬼符’都是单线传信的,我们只管执行,不问原因。蓝鸢镖局此刻就陷在盲庄……”
二爷蓦地转过身,快步走出船舱,鹿山将林惠安绑好后,也跟着走了出来。
“你怎么想的。”
二爷的眼神一直未从平静的江面上移开,“我要去一趟盲庄。”
鹿山停顿片刻,并没有反对,“好,怎么出城。”
“东河马场,有一处暗道。”二爷转过头,对鹿山说,“你走过。”
“行。”鹿山毫不犹豫地道,“何时出城。”
“立刻。”
鹿山点了点头,“好。云州城里的事,你交给我办,告诉我,联络谁。”
二爷忽然转过身,神色稍缓,“孟春兄,我这一趟出城,是违背了和萧人海的约定,你却没有阻拦我。”
鹿山冷道,“你和王爷,我谁都拦不住。再说,他此刻如果有危险,身后没有援兵,只能咱们想办法。”
二爷不禁有些动容,“谢了。”
鹿山并没有领会他的谢意,“你能骑马吗?”
二爷有些艰难地皱起眉,“试试看。”
“若是不能,不如我——”
“不必。”二爷伸手按住他,“这一趟我势在必行。去盲庄,也不单单是救靳王,还有一件事……”
他没再往下说,鹿山就没去问。
夜间起风,风中带雨。
迎面吹来的风雨中,夹杂着黏腻的土腥味。
那张“三物合一”的梅花地图上,落了九处令人不寒而栗的红点,绽放的花蕊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蓝鸢镖局忽然陷落盲庄,必然也与此事有关,如果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十年前运来帅府的那趟镖车,那么随镖送来的闲梅研雪图、云山琴和愈梅簪便是有意无意地将这个秘密隐藏在了这里,亟待之后的某个人能将这整件事串联起来。
盲庄——是那张梅花地图上落下的其中一处梅蕊。
“孟春兄,此战势必会延缓几天的布兵,云州方面,需要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是那个佛堂的老头?”
“陆向林,他是父亲的旧部,是帅府曾经的管家。”二爷嘱咐道,“我答应陆叔这几天安排他出城转移,现在看来,需要他在城中多待些时日。”
鹿山道,“这个我想办法。”
“请你务必保护好他,因为他是当年大战之前唯一存活下来的见证人,是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我怀疑……云州城里隐藏着的那只手,可能马上就要动手了。”二爷心绪不宁,却极力压住上涌的情绪,“你务必要小心谨慎。”
鹿山冷漠地颔首,“明白了,陆向林,还有吗?”
“云山楼那边,是不是换了新掌柜?”
“是。鹿云溪的师妹,桑无枝,你认识她吗?”
“唔……”二爷左思右想,“不太记得,兴许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年鹿姐姐身边的人,不常出现在帅府,即便见过,估计我也认不出了。”
鹿山“嗯”了一声,说,“不认识最好。我不喜欢她,而且她对你颇有敌意,你若是见了她,也要当心。”
“多谢孟春兄提醒。”二爷笑了笑,说,“你当初第一次见我,不也颇有敌意。”
“我……”鹿山又被他反将一军,只能反唇相讥,“你出城当心,骑马的时候别摔了。”
撂下这句话,鹿山便头也不回地进船舱了,二爷笑了一下,叹了一声,“脾气真不小。”
他将红缨枪放在身侧,斜靠在船桅上,自从恢复了行动,他便极少坐着,仿佛过去的十年间,将这辈子的椅子都坐够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腰间束紧的腰带,这腰带勒紧,就像是被那人伸手覆上后却不拿开,长久留下的余温。
这时,夜空乌云密布,惊雷闪动高穹,将云城西山影印在一片压抑的雾霭中。
人鬼莫辨,大雨将至。
滂沱大雨袭击云州,同样也袭击了盲庄。
薛敬和葛笑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盲庄时,已是深夜子时。
盲庄中街不见人影,飘舞的旌旗仿佛幢幢鬼影,不断在头顶翻动。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葛笑蹙眉问道。
“都撤了。”薛敬一边小心左右,一边低声说,“哥,你知道盲庄香集吗?”
“当然知道。”葛笑应道,“最近这段时间正好是香集的日子。”
薛敬“嗯”了一声,“我让胡立深他们散布了消息出去,说萧人海已经知道了杨辉在盲庄的事。”
葛笑愣了一下,“所以说,你所谓‘撤兵’是指这个?”
薛敬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总不能到了盲庄,除了料理叛徒,还要应付杨辉的饮血营吧。所以我提前让他们将消息放出去,说是萧人海已经知道了杨辉的动向,萧人海若是知道杨辉此刻在在离云州城这么近的盲庄布兵,你猜他会怎么做?”
葛笑恍然大悟,“未经允许,擅自屯兵云州府——萧人海要是知道了自己枕头边上忽然窝着一匹狼,那还不是剿了他!”
薛敬道,“所以说,杨辉忌惮于萧人海的威慑力,定然不敢莽撞行事,只能趁乱悄悄撤军,将关于饮血营的一切印记全部从盲庄消除。”
葛笑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赞许道,“真有你的!欸,但是,他要是带着老四一起走了怎么办?”
“不可能。”薛敬笃信道,“杨辉既然迟迟没有撤出盲庄,就是等着我前来救四哥,如今我们人已经到了,他必然埋伏了人在此地,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葛笑这才明白过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薛敬看了一眼这主道,下定决心道,“天快亮了,白天不好探路,咱们先隐蔽起来,今夜直接去条风楼!”
“好!”葛笑脚步刚要动,却被薛敬一把扯住衣袖,“怎么了?”
薛敬沉声道,“哥,你答应我,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冷静,杨辉绝对不会白白撤走,必然是设了埋伏。”
葛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