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放信
春风送暖,同时抚慰十里八乡,连河边小路上的迎春花都早早地开放了。
胡立深指挥着大家在河道较深的转弯处停船,然后跑进船舱。
“王爷,接下来进庄的一段路要靠脚力了,河道越来越窄,行不了船了。”胡立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问,“王爷,咱们何时进庄?”
靳王随口应了一声,说,“你带着兄弟们弃船上岸,躲进周围的密林里。”
胡立深上前一步,“您、您不带我们去?”
“人越少越好。”靳王继续研究案上的地图,头都没抬,言简意赅地说,“以火为信,这一趟夜探盲庄,不需要你们跟着。”
“不行!”胡立深鲜少忤逆他,这会儿却没规矩起来,“哪有我们躲起来,让您去探路的道理!”
靳王这才抬起头,看向他,“我问你,你总共带了多少人?”
胡立深愣道,“两、两百。”
“对方至少上千。”靳王笑了一下,“你带着两百人,怎么跟人家打。”
胡立深哽了一下,接不上话。
这时,李世温匆匆忙忙地赶回船舱,靳王冲胡立深摆了摆手,“去吧,带着大家去密林里找一处安全的地方,不见火信,千万不要冒头。”
胡立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门一关,李世温便对薛敬说,“王爷,我听您的,一早就去探了路。正如您所料,盲庄周围的小村子都荒了,住户们应该是最近才撤走的。上千户人家,几乎全走了,我逮着几个行脚的商人询问了一下,他们说今年盲庄香集撤市,怕去了里头惹麻烦,都拉着货回南边去。”他顿了一下,又上前一步,说,“王爷,本来最近这段时间应该是盲庄香集的时候,看来盲庄确实有问题。
薛敬神色严峻,在地图上,他用手指顺着这条桑乾河往盲庄方向划了一下,凝重地说,“盲庄一定已经被人清洗过,周遭的百姓和行脚的商贾一定是最早听闻风声的,所以才选择趁早离开,免得惹事。”
李世温上前一步,脸色极其难看,“那此番夜探条风楼,岂不是风险很大,咱们人少,真要硬拼,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万一到时候没将四爷救出来,反而……”
薛敬立即打断他,“李大哥,如果你手上握着人质,知道要解救人质的人势必会往火海里跳,你会怎么做?”
李世温仔细想了一下,说,“我会守株待兔,等着对方亲自送上门来。”
薛敬点了点头,“你这么想,他也这么想。”
李世温微微皱眉,他没有继续询问,而是默默地站在一边,随时等候命令似的。
片刻后,薛敬忽然对他说,“李大哥,你带着胡立深他们,帮我在盲庄周围散个消息出去。”
“怎么散?”
“随意散,逢人就说。”薛敬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让他将自己带的人全部从盲庄撤出去。”
李世温心跳不由加速,“王爷……你指的人是……”
“如今这北方,除了杨辉,还有谁对本王、和本王身边的人这么用心。”薛敬叹了一声,站起身,“李大哥,只需要放一条消息出去便可,就说……‘风吹到了萧大人耳朵里,捉鱼的人要出云州了。’
李世温虽然并不很懂这句话的意思,却还是立刻“嗯”了一声。
李世温走后,薛敬从怀中掏出了那张“三物合一”的梅花地图,展开后又对照着案上那张普通的地形图仔细看了一遍,梅花地图上一共九处被盛开的梅蕊覆盖,其中一处便是——盲庄。
盲庄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竟早在十年前,就被点缀在这张神秘的地图上了呢?
薛敬倚窗而坐,又看向那远处的盲庄半山,半山的火光闪闪烁烁。他倏忽想起二爷前日顺水递来的信——“八尺寻梅”。
这信惜字如金,却明明是要他尽力寻找这幅梅花地图所提到的、关于“盲庄”的秘密……然而,二爷身在云州,他并不知道,此刻盲庄已经全然落进了杨辉的掌控,即便自己心有余力,也只能先将“寻梅”一事暂时搁置,务必要先将蓝舟和蓝鸢镖局的人救出来再说。
当夜,李世温和胡立深就已经将那条消息散了出去,葛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等薛敬一声“夜探盲庄”的命令下来,然而薛敬迟迟未下命令。
“老六!”葛笑急道,“到底什么时候夜探盲庄?过一夜,就多一夜的危险!”
薛敬此刻站在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盲庄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并无动静。
“等撤军。”
葛笑头皮都要炸了,“等他妈谁撤军?!老子等不了了!”
葛笑转身就要大步离开,却被薛敬一声喝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下船!”
葛笑脚步一滞,回过头,冲到薛敬身边,拼命地压制怒火,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在等谁撤军?!即便那里现在有千军万马,又能怎么样?!”
薛敬蓦地转身,脸色一沉,“你听好了,我要的——是将四哥从火海里救出来,而不是人没救出来,再将我们自己白白送进去!如果我们全都完了,四哥就真没了……”
葛笑喘着粗气,急得全身发抖。
薛敬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近船舱里,迅速将门掩上,然后加快了语速,“哥,你心知肚明,此刻咱们面对的敌人到底是谁。”
葛笑猛地一甩手,“我不知道!我只想救人!”
“你当然知道!”薛敬吼道,“因为当日在桑乾河边抓走四哥的人就是他认识的人!”
葛笑咬紧牙关背过身去。
“是谁?你告诉我是谁!”薛敬步步逼近,狠狠地问他。
葛笑全身都在颤抖,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分毫抬不起步子。
“老六,别逼我。”
薛敬看着他,慢慢收回目光,“这分明是一场窝里斗。”
——势要他们掀开九则峰经年累月的大盖子,对着那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一探究竟。
葛笑抬不起脚,便只能就着原地席地而坐,靠在窗旁,轻笑一声,“是,这就是一场窝里斗。”他的眼神随即冷下来,“据老三说,当时禁林水边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你四哥骑的那匹马也没有受惊的征兆,他还在禁林中发现了‘蛇信’沿途留下的起鸢令的标志。所以他当时才没有过多怀疑,只认为你四哥是跟蓝清河离开了。”
薛敬接着他的话说,“四哥必然是遇见了他熟识的人,才会毫无防备地走过去,然后被他的人从后面打晕带走了。什么人,会让他毫不设防,蓝鸢镖局的人?他爹?都不可能——只有他。”
薛敬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推开窗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盲庄,那里依旧是漆黑一片。
他的声音因为没有起伏而稍显冷漠,然而尾声的颤音又昭示着他的愤怒,“哥,咱们这回不光是要将四哥救出来,还要掀开鸿鹄那个血盖子,将藏在底下的怪物一并剜出来。”他转过身,对上葛笑的目光,冷厉道,“若是他做了对不起四哥的事,他就必须付出代价。”
薛敬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船舱。
葛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觉得自己特别窝囊。他随手扯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猛灌了几口白水,权当是九则峰上深埋进黄土的烈酒。
甲板上,早已从外面赶回来复命的李世温迎上去,“王爷,盲庄……确实如您所料,就是万八——”
薛敬抬起手挡住他的话,神色渐渐暗沉下来,“我知道是谁。”
李世温跟着他走到围栏处,见他手撑着围栏,轻声说,“此事……要不要通知将军?”
“不要。”薛敬长叹一声,“他在云州城里,出一趟城很难。”
“可是……”李世温忍不住试探道,“若真是寨子里的事,是否需要他亲自料理。”
薛敬微微眯眼,一时间也有些犹豫不决。
李世温轻声说,“王爷,你一直在自责吗?”
薛敬轻叹一声,沉声说,“当初行将的解法,是我让五哥帮我寻的。”
李世温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次,他似乎感受到了对方心底化不开的情结,“我明白这种感觉。”
——自责、懊悔、生不如死。
薛敬一时间无话,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
李世温忽然说,“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薛敬一愣,旁人问这话倒是还好,冷不丁地被李世温这么一问,他倒有些不适应,“唔……”
李世温连忙摆了摆手,“我只是随便问问,若是不便讲,就当我没问。”
“不是,没什么当不当讲的。”薛敬想了想,缓道,“……只是,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李世温茫然地望着他,“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薛敬想了想,仔细地回忆着那夜的云州窄巷里,他是怎么回答鹿山的。他记得当时在帅府的背街窄巷里——
“‘就好像攻城时,每次从云梯爬上城楼的第一名勇士,明知道结果是必死无疑,还甘之若饴。’”
都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时间长短与否,与长情而言并无太多瓜葛,寿鹤也好,蜉蝣也罢,沧海桑田之后,不过皆是纸间笑谈,终于要在世间烟消云散。
在还能够“长情”的人间稍尽绵薄之力,何乐而不为。
李世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便是让我念着、想着……”
薛敬转过身看着他,“你说的那人……就是当年在烛山时,被你不小心失落的朋友。”
“是他。”李世温慢慢低下头,“我因为这事,自责悔恨了十年。所以我明白您此刻的心思。其实,我也不奢求能再遇见他,毕竟人海茫茫,乱世中能遇见故人的机会少之又少。”
李世温没再说什么。他低下头的样子,有点像是犯了错的人,想找寻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窘迫一样,好像外界投来的目光都变得起了敌意,他正在为一件无法回头的事忏悔。
北辰星高悬夜空,黎明将近。
薛敬垂下眉眼,像是问对方,又像是问自己,“我拦着五哥,坚决不让他冲进盲庄,是不是不对……”
李世温却说,“人在局中,往往看不清是非始末。我虽然看不懂,却也明白五爷的心思。他想冲进火海,即便那是一条不归路。但我也懂您的目的,你是怕他一旦掉进去,那就是白白葬送了两条鲜活的人命,进寸退尺,得不偿失。你们两人都没有错,我觉得,不必分出黑白。”
“进寸退尺,得不偿失……”薛敬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时候,胡立深跑上甲板,神色有些惊慌,“王爷,盲庄有火光!”
薛敬迅速走船头,盯紧盲庄的方向——只见片片火光短暂地燃了片刻,又最终熄灭了,就好像那些撤退的人吝啬燃起火把一样。
薛敬心跳加速,“李大哥,你说得没错,人在局中,往往看不清是非始末。”
李世温莫名地喊了一声,“王爷……”
薛敬快速回过头,对二人令道,“立深,你带着兄弟们快速退至密林,不见火信不准冒头!李大哥,请你帮我一个忙。”
李世温上前一步,“您说。”
“快马加鞭,帮我赶在杨辉撤军狼平之前,救一个人出来!”
李世温顿了一下,随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立刻就走!”
当夜,夜雨骤袭桑乾河。
一匹快马迎着雨,疾驰出了河口。
另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一个人疾步过水,一刻不停,在密林中的一条小路上急转了一个弯,忽然见到路中一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那拦路的人抬起头,熟悉的眉目在雨帘中,露出一丝冷冰冰的气息,葛笑微微沉眸,冲来者沉声说,“老六,让一条路,别拦哥哥。”
薛敬走上前,他额前的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鬓边,英俊的眉目隐在夜雨之中,声音沉缓而坚决,“哥,多一个人去救,胜算大一些。”
葛笑猛地抬头,看着他。
薛敬言简意赅,“你说得对,即便盲庄有千军万马,你也会去闯。如果今日换作是我,你也一定会帮。”
葛笑杵在原地,眼看着薛敬迅速转身,向着盲庄的方向疾步走去,脚踏在水中,漾出圈圈水痕。
“咱们没有马,只能靠脚程。再不快点走,后天也到不了盲庄!”薛敬一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一边撂下这句话。
葛笑咬了咬牙,也跟着快步而去,沿着这条通往盲庄的路,两人一前一后,风雨交加的深夜中,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