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寒刀
深夜,隔壁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吟。
流星动了动身体,终于能从那迷药的药劲儿中爬起身来。两天前,他被万八千下了迷药,足足昏睡了两天,为的只那一句“太吵”。
自己真的“吵”吗?
流星坐起身,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有些难过地想,二爷从来没说过他“吵”,还总任由他讲一些外面的所见所闻,讲到开心的地方,二爷也会跟着他笑。那些年在九则峰上,他还见过几个寨主在走马坡赛马,那六匹骏马飞驰而下,拔得头筹的寨主便能给自家兄弟领上两坛好酒。
每一次送酒这活,都是流星做的。
他记得有一次,送酒给万八千,正好撞见万八千带着寨子里的兄弟摆酒烤肉,新鲜的羊羔杀了做酒,香喷喷的流着羊油。万大寨主用刀割了狼腿上最嫩的那块肉,塞进流星的嘴里,还将赢来的酒坛子打开,蘸着手指头让流星尝了尝。
又辣又冲,后味儿却是甜的。
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也只这么一小口酒,他就醉了……
隔日醒来的时候,他听见二爷将万八千一顿骂,罚他半年不得跑马。
可是,那个给自己烤肉喂酒的万大寨主,为什么变了呢?还和那个叫杨辉的人混在一起。
他不喜欢杨辉。
这时候,隔壁传来的声音似乎加重了几分。流星被这似有似无的呻吟声弄得有些害怕,他也不管此刻身在何处,究竟危不危险,赤着脚走下床,走到了门边。
门外没有声音,好像看守的人一下子消失了。流星走出门,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空旷的走廊上,走廊的两侧都是一样的屋子,声音是从最里面的那间屋子传来的,流星撞着胆子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轻轻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谁——”那床上锁着的人往门边看了一眼,垂死的气息几乎将整个屋子都烫化了,他的声音颤抖而隐忍,看见流星的一瞬间,他甚至愣了片刻——“小胖子,你……”
流星撞开门,疾风似的冲到床边,看见蓝舟的刹那,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在这陌生可怕的井底陡然看见天光了一样。
他扑到蓝舟身上,“哇”地一声哭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四爷……我怕……”
流星哭得停不下来,蓝舟无法动弹,就只能拿下巴蹭了蹭他的蓬乱的头发,“别怕。你怎么在这?”
流星吸溜着鼻子,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抬起脸,“我在林里玩,陷进泥里了,是万大寨主把我救出来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了。”
流星伸手扒着他的肩膀,“四爷,你怎么——”
“呃……”
少年一不留神牵动了床上的锁链,只听蓝舟剧痛至极处的一声痛吼,在喑哑的嗓音中莫名辗转。
流星吓得连忙爬起来,小脸因为害怕而泛红,“你、你怎么了?”
蓝舟连忙抿了一下惨白的唇,将那喘息声融化在忍耐的颤抖中,他轻笑道,“没事。小崽子,你帮帮我,将床底的匕首拿起来。”
流星连忙钻到床下,发现了紧靠墙边的一把匕首,他迅速取来,又从床底钻出来。
“来,拔出来。”蓝舟引导着流星。
流星踟躇了片刻,没敢动,“四爷……我……我没碰过刀……”
可是当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昏黄的月光,他分明看清了蓝舟衣领处渗出的血痕。
“四爷,这是怎么弄的?”
“别看。”蓝舟的手臂不能大幅度移动,他只能用手指扯住流星的袖子,安抚道,“没事,小伤。听话,你拔出刀,帮我把铁链砍了!”
流星颤巍巍地将那镶着红宝石的匕首拔出来,稍微一使力,那铁链便断开了……
流星愣了一下,也没想到自己这力道这么大。
蓝舟笑了笑,“还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蓝舟右手能动了,便从发愣的流星手里拿过匕首,刚要使力,忽然间,屋子一亮——
万八千阴沉着脸,踏着步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人都是熟脸。
蓝舟神色一凛,立刻将流星掩在一旁,冲着来人勾唇笑了笑,“大哥,看得够紧的。”
流星瑟缩了一下脖子,往床脚缩了缩。
万八千见到一大一小两人,便拧了重眉,冲着身后的人吼道,“怎么看人的?将孩子带回房间去!”
流星挣扎起来,那两个人几乎按不住他的身体。
“不要!我不——我不走!!四爷!!!”
蓝舟左手还未解开锁链,想单凭一只手挡开抓流星的两人,却终究败在了收紧的铁链上。
流星惨叫着被扛走的同时,万八千走到床边,“老四,你这是为难我。”
蓝舟眼神泛着光,迷蒙的雾气几乎将他的瞳孔蒙住,唇间点缀着出血的红点,他就这样看着万八千,尖锐地说,“大哥,给杨家做狗的滋味好吗?”他那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扫了一眼万八千身后一众,“还带着自家寨子的兄弟一起。”
万八千恶毒地看着蓝舟,“我给二爷做了十年的狗,现在才是站起来做人!”
“放你娘的狗屁!”蓝舟骂道,“卑鄙下作。”
万八千抓起蓝舟的衣领,一把将他扔到床上,刚要去动手,就听杨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生这气,给谁看?”
万八千扭头,正撞上杨辉的笑容,不由地一颤,“这小子砍了锁链,要跑。”
杨辉好整以暇地望着蓝舟,冲身后的人勾了勾手指,众人退了下去,屋内只余下自己、万八千和蓝舟三人。
“万大寨主表功的机会来了。”
杨辉捡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案前,瞧着眼前两人,“之前在九则峰的时候,你向我磕了三个响头,说什么来着?”
蓝舟死死地盯着万八千,眼神若是飞刀,此时万八千身上怕是早已戳了十七八个窟窿。
万八千羞于听见这些难以启齿的事,在蓝舟乃至任何一个鸿鹄的寨主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光着身子的狗,恨不能将那些听见、看见这些的人赶尽杀绝还不能解恨。
杨辉眼神一暗,终究将最令万八千可耻的话说了出来,“你说你今后要对我俯首称臣,惟命是从。你还当着我的面,砍了三百二十个不听话的兄弟。”
蓝舟抓过匕首,刀尖猛地朝离自己最近的万八千刺过去,万八千向右侧一闪,避开了蓝舟突如其来的攻击。紧接着,一脚踹向蓝舟的腹部,将他踢翻在床上。
“呃……”
那一脚正好撞向蓝舟早年未愈的伤口上,他猛地张口喷出一口血,嗓子眼被血腥味刺激得干呕起来。
“咳咳……”蓝舟拼命地咳起来,忍着痛咬牙道,“他妈的,万八千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屠了鸿鹄主寨。”
“啧啧,”杨辉有些惋惜地站起身,坐在蓝舟身侧,将他的脸掰过来,逼迫着他看着自己,“这么美的一张脸,嘴巴竟然这么脏。你可真是好看呐,像个瓷瓶子,一碰就会碎。”
蓝舟向来不怎么怕死,尤其对方越凶恶,他越顽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他猛然偏过头,将脸转向万八千,朝他吐了口唾沫。
万八千气急败坏地拔出刀要砍,却被杨辉连忙按住他,冲他阴毒地说,“蓝四爷既然说你是猪狗不如的畜生,那你就学着当畜生叫几声,”杨辉厌恶于去看万八千狰狞愤懑的神色,甚至觉得他全身上下都令人恶心。
“督帅……那小娃娃、老四、还有蓝鸢镖局的那些人……可都是我猎来的!”
杨辉叹了一口气,“看来万大寨主是在本督帅这里邀功啊。”
万八千连忙低下头,“不敢。”
杨辉又说,“万大寨主都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狗,重新做了人之后,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急了乱咬人。咬伤了我们四爷怎么办?”
万八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得脖子粗红了两圈。
蓝舟将下巴从杨辉的手指上撇开,“蓝鸢镖局的人呢?我爹呢?”
杨辉假惺惺地“哦”了一声,笑道,“唔……忘了告诉蓝少当家,你爹挺好的,每日有吃有喝,还有一帮蓝鸢镖局的兄弟陪着。”他脸色忽地一冷,渐渐收拢了笑容,“只要你听话,我尽量不折磨他们。”
蓝舟厌恶地看了杨辉一眼,“杨辉,你为什么要动蓝鸢镖局!我们跟你无冤无仇。”
杨辉的笑意立时收起,一把将他推回床上,厉声说,“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
蓝舟被他摔得头晕眼花,被下了软筋散的身体根本爬不起来,只能瘫在床上,不断地喘气,“督帅是久经沙场的人了,怎么还用这招对付我,卑鄙。”
“也是。”杨辉怒极反笑,轻飘飘地说,“蓝清河此回倾巢而出,就是为了寻少当家回岭南,他带了二百镖师从岭南一路到此,这一路已经够辛苦了,我竟然还要用蓝鸢镖局上百口人的性命作为威胁,的确有些卑鄙。”杨辉认同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提醒他道,“可我的确就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呐。”
蓝舟未曾想,眼前这人已经彻底褪去了曾经穿在身上虚假的外衫,彻底变成了一匹孤狼。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杨辉愠怒地说,“那要看你爹,还有你怎么配合我?否则,我保不准明天一早就把你们蓝鸢镖局两百口人全部杀了,挂在路边,让你亲眼去看一看!”
蓝舟莫名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恨意,杨辉对于蓝鸢镖局的恨意已然将自己燃烧了,他那起伏的胸膛和不断勾起的唇角无不昭示着他心中的恨意。
“对了,顺便,还能好好招呼招呼靳王殿下。”
“你说什么!?”蓝舟低吼道。
杨辉冷冰冰地瞧了蓝舟一眼,露出假惺惺的同情的目光,略带惋惜地说,“这头是肝胆相照的兄弟,那头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可我总想着,蓝清河再不是个东西,他也是你爹啊。”
蓝舟冷笑,“督帅刚刚接管了伦州城,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对付蓝鸢镖局和一个孩子,你父亲若是在世,会答应么。”
杨辉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吼,“少跟我提我父亲!!”
万八千往后退了半步,吓得脖子一缩。
蓝舟却不为所动,他不以为然地将视线移到杨辉的脸上,冷道,“督帅是否忘了,你身上流着南朝的血,无论你如何效忠北鹘,他们都不可能把你当自己人一样对待。”
杨辉的眼神像是离弩的毒箭,他冲向蓝舟,提着对方的领子猛地压在床上,蓝舟的背脊生生地撞向坚硬的木板,险些将喉咙里的血呕出来。
“咳咳……”
杨辉盯着他那英俊的脸,阴狠道,“我都说了,不准提我爹,不准提南朝。”他转头对万八千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蓝少当家弄坏了锁链,想逃跑?”
“逃去哪儿啊?去给靳王报信?”杨辉收起笑容,“你要是跑了,后面的局,我还怎么摆。”
杨辉伸出手指,轻轻挑开了蓝舟的衣领,那胸膛上下起伏的同时,隐约牵动着精致的锁骨,“你这样的美人若是弄碎了什么地方,我是不忍心看的。”
杨辉站起身,阴厉的眼神中闪过一瞬杀机,“挑了他的琵琶骨,你亲自动手。”
万八千全身一震,“督帅……不、不……”
杨辉阴凉地看了他一眼,万八千连忙收了话,“……不劳督帅费心。”
支离破碎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廊中回荡,流星趴在门边,将双手的手掌拍出血刺,他的嗓子吼哑了,却还是被尽头那震破头皮的痛声吓地缩成了一团。直到那垂死挣扎的声音慢慢消失于夜色中,流星才敢将埋在膝盖上的头抬起来,看着这陌生的房间中闪着的烛火,抖着肩膀恸哭起来。
楼下的院中,杨辉被这扰人的惨叫声弄得心烦意乱。他听过太多这种凄厉的声音,寒刀入肉之后还在骨头上辗转搅弄,非死即残,他在那个叫呼尔杀的男人身边,见过太多次了。
而那个人,每一次见了血之后,都尤其兴奋。
多少个长夜,他都在那只怪物的身下,被折磨的体无完肤。杨辉自残似的,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鲜血涌出来,他才能收起急促的喘息,将自己从过往的不堪之中剥离出来。
这时,万八千满手是血地走下了楼,嘴巴里支支吾吾,跌跌撞撞地一路从楼里走出来,走到台阶处的时候,他双膝一软,从半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直滚到杨辉面前。
他仿佛被抽了骨头的一滩软肉,烂进了泥土里。
杨辉却极其厌恶地看了一眼脚下的万八千,当他看见万八千手上沾满的鲜血时,登时转过身,弓着身子,恨不能将胆水都吐尽了。
杨辉抹了一把嘴,冷冰冰地问他,“兄弟的血,烫吗?”
万八千颤抖着双肩,吓得脸色惨白,“督帅,我回不了头了,二爷要是知道我这样对老四,他会剥了我的皮的!”
杨辉笑起来,歇斯底里,惨不忍睹。等他笑够了,万八千又磕了三个响头。
杨辉深吸一口气,有些疲惫,“本来没想这么折磨他的,蓝鸢镖局的人杀了便杀了,我何苦折腾美人,只是他嘴毒,说了我不爱听的东西。”
万八千陷入这漆黑的泥沼中拔不出来,根本没听懂杨辉在说些什么,“督帅,你得救我……”
杨辉皱了皱眉,“滚远一点,别让我恶心。”
万八千吓得紧紧地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屁滚尿流地跑了,跑到转角时,他还差点栽了个跟头。
杨辉此时一个闲人,看着那天边的月朗星疏,便开始痛恨起靖天的阳春白雪。他有些后悔当时在伦州城,答应了二爷的一场赌局,放了靳王一条生路。
身侧一名士兵走过来,递上了一块血手帕,“督帅,您要的。”
杨辉侧目看了一眼那被鲜血沾染的帕子,一脸的厌恶,“开开地门,我要去见见蓝清河。”
我对不起四爷,跪地……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9章 第一八|九章 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