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长河
小渔船荡在东河上,在云水的尽头,离丑市还要船行十几里。
葛笑升任了船夫,蹲在河边,喝了一袋的酒。没想到,酒葫芦见底,他就迎来了二爷和薛敬。葛笑吓得嘴角抽了片刻才停——
“老六……”
“到船里再说。”
三人上了船,船门紧闭,二爷冲葛笑扬了扬手,葛笑漾着舟,将船开到了河中,随后任其在江波上荡着,自己则回了船舱。
“你们什么时候从穹顶出来的?”薛敬问他。
“六日前。”葛笑坐下来,递了水给薛敬。
薛敬笑了笑,转头看着二爷,“原来六日前突然增兵,是为了寻你。”
二爷不置可否,不自觉地咳了两声。
葛笑道,“六天前,上元节那晚,祝寒烛带着他的人跑到西山救我们,在西山后面的尸地跟穹顶的那些恶鬼大战了一场,这才逃出来的。”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祝寒烛的云山楼里,原来我以为他可能不愿意出兵救你们,看来他还算有情有义。”
“什么有……”
葛笑刚要发难,被二爷按住,“他派人救我们,在西山尸地一战折损了数十人,尸地那地方有些奇怪,我暂时说不上来哪里怪。那之后,鹿山便赶着马车,将我们送到了东边的一处柳巷里,让我们尽快离开云州。但是我们没走,在格子坞住了几天,想等等你的信儿,但是我们不敢直接去东街寻你,怕给云山楼惹祸,毕竟现在云州城里一团乱,似乎有几方势力都在寻我们,特别是你。”
葛笑在一边听着,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但是二爷不让他说尸地一战的情况,他便吞苦药似的吞下去便是,然而,他终究是个忍不住的人,于是闷声道,“老六,祝龙这人不是个东西,你以后小心一点!”
薛敬洞若观火,他看了二爷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你没有什么话说?”
二爷浅浅地笑了一下,“我能有什么话说,祝龙对我积怨已深,这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薛敬握住他的手,将那冰冰冷冷的手握在手心里,锁了眉,“好些了么?”
二爷“嗯”了一声,眉心终于舒展开,“老五,东河随时会有船只经过,船头还是有人守着比较好。”
葛笑刚刚坐稳的屁股还没焐热,就被人拐弯抹角地轰了起来,他左右看了两人一眼,一巴掌打在薛敬后背上,臭骂了他一句,“臭小子,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葛大爷任劳任怨地往船头那么一蹲,借着酒中的烟霞烈火,听着船舱里窸窸窣窣的对谈声,突然莫名地叹了口气,他就着冷风靠在那,支起一条腿,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蓝舟,想起了和这个人乱七八糟的过往,想到难耐处,不由地笑了笑,最后笑得合不拢嘴,整个身体跟着弓起来。
他笑了很久……久到不知深浅地吸进一口凉气,猛地咳嗽起来,满脑子的热闹劲儿一过,剩下的就只有在云城驿站告别时,那人满眼的不舍和无奈了。
“对不住啊,媳妇。”葛笑叹息着,对着虚空说了这么一句。
舱内,葛笑出去后,两人一时无话。
薛敬凑近了他,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轻柔地抚了片刻,“好了?”
二爷“嗯”了一声,“夹子取出来后,我便试过,在穹顶这段日子,留了足够的时间给我康复,寻常行走已无大碍,骑马打仗还需要时间。”
薛敬欣慰于他的直言相告,因为这样顺从的他,简直像是平白从天上掉下的至宝一样,以至于薛敬不由地笑了笑,紧接着又无所适从地摇头叹气。
“你笑什么?”
“没什么,高兴。”
“唔……”二爷微微眯眼,将这“高兴”二字在心中转了几个弯,刚想说话时,却被薛敬伸手打断了。
“欸,高兴便是高兴,”薛敬沉声告诉他,“我在二爷面前,是哭是笑,是喜是怒,从来写在脸上,绝不藏在心里,懂吗?”
二爷松松地放平了呼吸,将那裹藏在心上的枷锁慢慢松了绑。他想,从此以后,难道所有嬉笑怒骂、喜怒哀乐,都能写在脸上了么?那从前所有隐藏在心里、从未向旁人展示过的情绪岂不都能宣泄给眼前这个人了。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错愕——错愕于往后岁月中,可与他荣辱与共的这个人,怎就这样轻易地、将往后的余生都沉甸甸地砸在自己心里了;错愕于从前不曾妄想过的情志,不敢肖想的爱念,怎么都随着这人和缓有力的心跳声,变得温和起来。
他甚至真的在想,在往后那么长的岁月中,是否真能与这人朝夕相处,听暮鼓晨钟。
可是……
战未竟,人未果。
想到此处,他不免感慨,于是无比婉转地回了薛敬这句话,“懂是懂的,但有时候装装糊涂,也不是坏事。”
薛敬用手指轻轻撩着他的长发,似有似无地蹭过他的耳垂,笑了笑,“二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还少吗?在我这里,就不必了。”
话到此,二爷轻轻皱了皱眉,寥寥收了眉眼,转到别处,便算作答应了。
“在穹顶时,我就说过,北方要变天,澜月火丘一战有猫腻。”
二爷眯了眯眼,唇角闪过一丝狐疑,“你知道了?”
薛敬缓缓道,“澜月火丘大捷本该对敌军重创,可据我所知,结果不尽如人意,除了在靖天的朝堂上,父皇褒奖了一番以外,什么都没有。一颗石子丢进湖中,还能听着响呢,怎么两万人攻下的大粮仓,对于敌军来说,连个响动都没有。是我,我当然怀疑了。”
二爷笑了笑,“继续说。”
薛敬伸出食指蹭了蹭鼻子,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嗓音,“我怀疑,关乎他们命脉的粮仓根本不在澜月火丘。澜月大捷,不过是某些人为了给某人送终,提前备给南朝的一份大礼。”
二爷“咝”了一声,抬起眼,深深地望着薛敬,片刻后,他紧了紧夜行衣的袖口,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了不起,殿下如今是越发了不起了。”
薛敬得寸进尺地往前探了身,逼得那人深吸了一口气,靠在船壁上——
“……不合适。”二爷轻轻喘了一下。
“怎么不合适?”薛敬挑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看着自己的眼,“巷子里合适,这里却不合适了?”
“咝……”被某人轻轻摸了一下后腰,二爷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一声隐忍到极致的叹息,“别……”
“又拒绝我?”薛敬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怎么就解开了他腰间束紧的腰带,要将手伸进薄薄的寝衣里。
“……”
二爷急喘了一声,手放在对方的肩上,虚虚地放着,推阻也不是,逢迎更不可,便这样僵在那,微微侧开眼神,避开了对方焦灼的目光。那人手心的温度烫的自己有些难耐,却因为被桎梏在船壁上,忍不住发出轻柔的叹息,阴凉的船壁混杂着火热的手心温度,冰与火猛烈地碰撞,二爷有些急迫地轻咳了一声,想将那凌乱的呼吸声隐没在对方无声的注视中。
就在他以为对方要进一步的时候,却见薛敬只是低笑了一阵,然后将手在碰触他后腰的瞬间撤了出来。
“好,二爷怕人听见,便不碰你了。”薛敬贴近了眉眼,坏笑地看他,“等到战后,二爷补偿我。”
上一次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回头岭大战之后的定县重逢,这人伤重时,呢喃出的一句。这两年来,他二人东奔西走,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见个面,好像都比过个灯节还要喜庆,如今再听到这句话,他竟然能一瞬间想起那夜忽明忽暗的灯下、隐约含笑的眉眼。那时候的薛敬,还不如现在这般稳健,处处透着一股少年出成的狂放,可却像是被人用烙铁狠狠地在心头烙了印似的,如影随形,任凭时光流逝,也消磨不去。这不长不久的两年,他们各自在自己的路上艰难地前行,再回首时,却仿佛仍在原地一般。
结果,薛敬以为自己听岔了,他分明听见二爷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仿佛是在回他那句“补偿”的话。
“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二爷将脸偏到一侧,避开了对方射过来的、无比滚烫的目光,“你刚才说……唔……”
他的下巴被那人捏着,被对方送了一个深且长的吻。
毫无章法,乱了分寸。
许久后,薛敬果然浅尝辄止,稍稍越界的动作丝毫没有,手脚放在原地,只那眼神过处,就好像熏热的炭火,哑然地灼着对方的心脏。
“我只当二爷答应我了,本王要你画押为证。”
“……”二爷深吸一口气,将那炙热灼心的喘息抚平后,才微微蹙眉道,“别太过了。”
薛敬见对方神色一凛,便轻轻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块又被某人丢了的玉佩,绕在手心里晃了晃,“啧,这玉佩命苦,二爷又把它丢了——还有这把紫金蛇尾刀。”
二爷看见龙鳞佩和紫金蛇尾刀的一瞬间倏地一愣,伸手便去夺,却被对方猛地一拽,滚热的唇抵在他的额头,无比虔诚地递上了深深一吻——
“……你吓死我了,以后那样的话,不要再讲了……”
他说的,是在穹顶里那些绝情到入骨的字眼,这没有来由的一句话倒像是刺一样,直直地扎进了彼此的心里,一片舌头无端动了动,便能顷刻间制造出无数伤人的话来。
“好,不讲了。”二爷有些愧疚地叹息道。
“季卿,不见到你无恙,我是不会离开云州的。”
“我很好……”二爷伸出手,有力地环着他的背,叹息道,“从没这样好过……”
薛敬的呼吸渐渐急促且艰难起来,猛然间,贴着的二爷的心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跳动,就好像击鼓声乱了阵脚,莫名地慌乱起来。
“怎么了?!”
薛敬的身体突然猛烈颤抖,“呃……”
二爷感到这人的身体如坠入深渊一般倏地一沉,整个人坠在他身上,“是行将!”
二爷望向窗外,丑时一刻——这便是当时在穹顶与自己换毒的时辰。行将发作循着时间,每次发作都应着下毒的那一刻,几乎分毫不差。
那人紧紧地攥着衣摆,愣是没发出一声呻吟,可是心口上浑浊的血肉像是被剥离开来,猛然一口血冲到喉咙,他蓦地咳了出来——
“咳……”
陡然间,他的瞳孔中像是被雾气迷住了,震荡的喘息声也不知道是谁发出的,薛敬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窜进了一股凉气,他怀疑自己的心被人用刀子剥开了,不过,他转念一想,那只拨开自己心口的手其实自己对方二爷轻柔的手指,只不过毒发之时,身体的皮肉像是寸寸撕裂绽开,任谁一丝丝的触碰都变成了凌迟酷刑。
支离破碎的影忽然在脑海中辗转浮沉,对方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原来,他也会害怕……
“别怕……”二爷的手心按住薛敬的心眼,然后自下而上起穴,在心包处轻轻一点,忽然一阵抵死艰难的惊喘随之而来,顺着他的唇角又溢出一丝鲜血,却无情地流在二爷手心里。
这个向来镇静自若、分毫不差的人一旦在逆流中搁浅,便犹如被浪头打在浅滩上濒死的鱼,浑然不觉中,已奄奄一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片刻欢愉,一旦有幸得到,再要从他身边拿走,便像是从身上削骨割肉一般。
“怎么样!”二爷的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别、别怕……”
然而,行将的剧毒正在侵蚀对方的意志,在濒死的痉挛中释放出难以压制的力道。二爷下了狠心,一把拖住薛敬的身体,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冲着外头低吼,“老五!!!”
葛笑闻声,快步闯了进来。
“竹筒呢?!”
葛笑见了这一幕,猛然一惊,“二爷,这法子太凶险了,不能再……”
“他疼!”
二爷打断了葛笑的话,低吼道。只这两个字,声音中就透着震颤,尾音挑起的音不合时宜地与那人忍痛的喘息声叠在一起,给这暖烘烘的船舱里莫名描了一团雾气。
“别愣着!!快!!”
一声低吼让葛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转过身,乱七八糟地翻包袱,握着竹筒的手心全是冷汗,他转过身,将竹筒递给二爷,“二爷,我再说一次,以毒攻毒的做法太凶险了,您当时用这法子是逼不得已。”
二爷接过竹筒,稳稳地拧开竹盖,一条青色毒蛇从里面爬出来,绕在了二爷手腕上,他压低了急喘的呼吸,平复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无措,勉强镇定地说,“先止疼,再想别的办法。”
然后,二爷迅速从怀里拿出翁苏桐还给他的紫雀丹,倒了一粒在手心里,含在口中,弯下身,不忌旁人地渡给了他……一边贴着他,一边气声道,“忍着。”
毒蛇抚上心口,正咬在那龙纹升腾的那处。
“呃……”那人混不知情地全身一震,却被二爷压着,眼见着他在这交错的瞬间,将药丸吞了下去,片刻后,小蛇通体变色,吃饱喝足后,优哉游哉地缩回了竹筒里。
待薛敬呼吸平和下来,二爷长舒一口气,拿过披风好端端地将盖在他身上,见他方才惨白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他这才站起身,对葛笑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