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浮水
郭业槐不敢违逆靳王的意思,当日回到驿站便拟好了奏疏,当晚差人送到了王府,乖乖请靳王过目之后,打算隔日一早快马加鞭送去靖天。
任半山猝死的案子被暂时定成悬案,通缉令四面八方地送了出去,一时间,幽府二十三县皆接到了指示,全力通缉那个叫“引梅香”的歌女。只有靳王心知肚明,即便将那女子缉拿归案,这案子依旧没那么容易了结——素兰和凡心这两种药混合形成的剧毒,到底为何前脚出现在鸿鹄,后脚又出现在幽州了呢。
就好像有个人,一直用这条线引着他,定要往某个方向走。
户部死了一个四品京官,倒没掀起什么风浪。兴许是有更麻烦的事情等着“上头”料理,这小小一个户部管事,便顷刻间微不足道了。
郭业槐自从递了奏疏之后,这十日来,他除了偶尔来王府和靳王探讨些军营琐事,平时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驿站,学人安分守己起来。
不过,靳王倒从没觉得老狐狸能一直这样安分下去。他只是因为任半山猝死这事被自己握住了把柄,方方面面皆受制于人,此时此刻只能忍气吞声,暂且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清匪”之心罢了。
今日一早,雪鹰在窗台踱步,姿态十分安闲。树梢上的喜鹊碍于这“祖宗”的威慑,只能站在远处的枯枝上嚎,“报喜”报得尽是委屈。
北上回军的日子越来越近,年关终于到了。
“王爷!!来信了!!”初九还没进院子,嗓门已经传进了屋子。
“嚷什么!”靳王推开窗,轰走了正和喜鹊叫板的雪鹰,将初九训了一顿。
初九将殿下的训话当耳边风,“王爷,明日就北上了,今天刚巧来了信。”
昨夜在知府衙门,靳王和丁大人多喝了几杯酒,今早再要贪睡片刻,就被初九喊了起来,起床气还没散。
“什么信?”靳王只虚虚地披了一件外衫,捏了捏眉心,头疼得厉害。
“王爷,战马昨夜已经送抵军营,二百匹,一匹没差。”
靳王瞬间清醒了,“嚯”地站起来,“那你不早说!!”
初九委屈道,“王爷,方才是谁嫌我烦来着。”
“臭小子!”靳王三两下就将衣服穿好,踱步出门,“送信的人呢?”
“是口信。”初九跟着他疾步下楼,“人已经走了,我们……”话说了一半,就见靳王一个趔趄,差点被脚边搁着的大木箱子绊倒。
“哎哟我的祖宗!”初九连忙伸手扶稳他,“您看着点。”
靳王站稳后看了一眼,南苑此刻摆着十几口大木箱子,他的头瞬间更疼了,“这干什么呢?拆家啊。”
“您明日就要北上了,小的正带着他们收拾您的行装呢。”
“这么多?”靳王随便打开了一口半开的箱子——金银细软,琳琅满目。
他直起身,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呼之欲出的怒声压下去,“本王是去打仗。”
“初九明白。”
“你给我带这么多口箱子,是打算要我自己扛吗?”靳王“啪”地一下敲在初九脑袋上,好脾气地问,“去年本王怎么说来着?”
初九揉了揉被拍疼的脑袋,“您说……每次北上都跟逃难似的,什么破烂!但是王爷,今年小的给您备的不是破烂,保准您用得上!”说着拿拿起一个梨花木盒,“您看,这是任胖子前些天送来的马鞭,宫里头用的,您那马鞭用了挺久了,小的想着,给您带一根备用。”
靳王拿出那根黑色的鞭子,在手心掂了掂,“这玩意带着,盒子丢了。”
“欸!”初九连忙将马鞭放进旁边的一口空箱子里。
接下来,靳王挑挑拣拣,十几口箱子被他挑出半箱,剩下的全都不要。
“行了,就带这些。”
翟叔笑说,“王爷,这些也不少。”
“不多不多,”初九连忙插嘴,“王爷,您还看上什么了?”
靳王寻着味走到一个箱子前,打开箱盖,“这一箱……”
“都是药。”初九答道,“任大人带来了不少太医院的好药,我请胡仙医看过,都是好东西,像那个紫雀丹,又叫‘还阳丹’,能救命的好东西。”
靳王拿起那个淡紫色的药瓶,拔|出塞子闻了闻,金箔包裹的药丸,一共九枚。他将这瓶子收起,对初九道,“行了,就这些吧。”
刘贺青走进南苑,“王爷。您叫我去裱的画,已经裱好了。”
他将那卷轴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靳王,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闪了片刻。
靳王看出端倪,却也不及时戳破,他对刘贺青扬了扬手,“你带着北上的兄弟们过来挑挑,有喜欢的尽管拿走。对了,这次从幽州随我北上的,有多少人?”
“算上属下,一共五十六人。”
“叫他们好好跟家人辞行,这次北上,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幽州。”
刘贺青点头应声。
靳王见刘贺青心事重重,便打发了初九和翟叔去准备北上的行头,领着刘贺青来到了书房。
他将卷轴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铺陈开来,“贺青,你帮我扶着那侧。”
刘贺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靳王喊了两声后才醒神,“哦,来了。”
刘贺青扶着画卷的手一丝不苟,眼神却一直未抬起来看靳王。
“有什么话,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刘贺青当即一愣,“王爷……”
靳王笑了笑,“你我萍水相逢,那日我从任半山手下收了你作副使,其实还没征求你的意愿,你若不愿北上,我也可以将你送去别处,靖天四府都可以。”
“不是!”刘贺青连忙打断道,“王爷,属下绝不是临阵退缩之辈。我只是……”他努力咽了口气,憋了许久才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只是……有些想她。”
靳王笑起来,“我还当是什么,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不是……”刘贺青臊红了一张脸,“王爷,您说得对,想要出人头地,也不仅仅是在禁军当值这一条路,属下一直记着您这句话,您对属下的提携之恩,属下此生不忘。”
靳王感叹道,“谁说儿女情长便是英雄气短,为兵为将,为心系之人肝脑涂地,也算性情中人。”
刘贺青一震,下意识赞叹,“王爷,您这话说得极好。”
靳王盯着那铺开的卷轴,喃喃道,“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年少时学来的。”
刘贺青迟疑了片刻,“属下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
“但讲无妨。”
刘贺青低声说,“王爷,方才属下为您装裱这舆图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属下在京中任职时,曾见过这种绘制舆图的笔法。”
靳王微微蹙眉,“在哪看见的?”
刘贺青略显局促地低下头,“魏姑娘曾给我看过他们家收藏的舆图拓本,说是魏相从别人手里收来的。”
靳王点了点头,“所以,你知道这张图的笔法出自何人?”
“程嘉仙。”刘贺青直言,“属下对兵法战书极有兴趣,但因为出身卑微,没什么机会研习。年少时,一直是魏姑娘从相府中偷来书册典籍供我阅读,程先生的舆图,是所有舆图绘本中最精准的,其真迹存世不多,我当年看到的那张,也只是拓本。”刘贺青指着眼前这张图,“此人笔力不俗,已习得八分像。”
“程嘉仙……”靳王思忖片刻,问道,“他是哪里人?”
“云州人。”刘贺青道,“云州沦陷后,他便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在各方游历。”
薛敬皱了皱眉,“哦?”
“对了,程先生这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陈寿平陈大将军,另一个……就是十年前的烈家军统帅,烈仲勤之子,烈衣。不过,烈家满门都已经死在九年前的那场大战中了,不知道这张是谁摹的。”
刘贺青看着舆图,眼中露出憧憬之色,“王爷,没想到陈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笔法,等咱们到了军营,属下一定要向他请教!”
“烈家军……”薛敬咬死这三个字,又问,“除了陈大将军和烈家人,旁的人不可能有这等笔法么?”
刘贺青倒是被问住了,“兴许程先生离开云州后,又收了别的徒弟也说不定。”
薛敬点了点头,随即将卷轴细致卷起,放在一边,“明日启程,你去准备吧。”
刘贺青连忙行了个礼,离开了书房。
夜间,幽州下起了大雪,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起迎除夕的炮仗。
一辆铺着油布的马车慢吞吞地驶过八敏浮桥。丁奎亲自押送着这一个月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数百卷卷宗,定要赶在靳王离开幽州之前送到王府。
丁奎被初九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南苑书房。屋子里没生炭火,初九端来火盆,又给他们添了些烧红的银炭。
暖茶搭配三两种糕点,丁奎也不见外,随便捡着吃了几口。靳王也不急,等着他喘匀这口气,才道,“外头下这么大雪,大人还亲自跑这一趟。”
丁奎搓着冰冷的手心,终于被一口热茶暖热,“王爷,您交代的事,我总得赶在您北上之前送过来。”
“有发现吗?”
“有。”丁大人将整理好的册子递给靳王i,“这些都按着编号一一排好了,对应着外面马车上的卷宗。”
丁奎做事一丝不苟,将数以万计的卷宗在一个月内按着年份、类目整理得井井有条,靳王接过一看,忍不住赞许,“辛苦大人了。”
“这还不是全部。”丁奎看了靳王一眼,不由自责。
“怎么讲?”
丁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也多亏了殿下催促着本官整理卷宗库,实不相瞒,手下人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燕云一带的卷宗曾被烧毁过一批。”
“烧毁?”
“对。”丁奎沉道,“大约八年前,幽州府的卷宗库走过水,烧毁过一批关于关于云州腹地的记录。虽说幽州府关于云州的卷宗收录不齐,但毕竟幽州为北方‘三州’之首,各州府的大小事宜,几乎都会照着临一份,送来幽州备案——这您也知道。这次重检,下官发现被烧毁的那部分卷宗被抹去的,几乎都是九年前九龙道大战前后的事——包括烈家军。”
靳王安静地听着,心思却难得的平静。
他走到窗前,稍稍推开半扇窗叶,低声问,“丁大人,你说烈家……会不会还有活着的后人?”
丁奎一愣,“这……应该不太可能吧。当年九龙道一战,烈家全军覆没,紧接着云州城沦陷,烈家帅府被大火吞噬,据说烈家所有亲眷都死了。如果当真还有还活下来的后人,九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他为何从没出现过,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这场战役在朝中是犯忌讳的,微臣听人说,陛下不愿人提及此事。所以这些年来,朝中官员大多守口如瓶,即便知道真相的人也都缄默不语,连史官都封了这段笔墨。渐渐地……也就没人敢提了。”
靳王的眼神一直盯着那院中的落雪,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丁奎的错觉,从今日一进这书房,他就觉得靳王的脸色不太好,兴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总觉得平日里总是不经意挂着笑的靳王,今日却平添了一层疏离感。
丁奎忍不住开口,“王爷,您为什么忽然提起烈家军?当年九龙道一战成了北方的一道伤疤,云州自从那一战失落敌手,直到今日都未能复城。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一战……损伤了南朝的元气,这么多年了,沉疴难愈啊。”
沉疴难愈,一旦动着筋骨,太平之下的暗流即刻涌动,想拢都拢不住。
靳王思忖片刻,终是无法将心底藏着的疑惑统统讲出来。
因为一幅“请战山河图”,让刘贺青看出了藏锋之下的程家笔法,从而知晓了烈家说不定还有活着的后人。
只是……这绘图之人与心中所系顷刻之间浑然一体,竟然毫无割裂之感。
烈衣……会是他吗?
靳王长久以来对那人身份的疑惑和期待都在舆图展开的瞬间,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窗子轻轻关上,回身坐回桌前。
“明白了,大人还有别的事么?”
丁奎道,“此番前来,除了押送卷宗,还有一件事——那琴女‘引梅香’的身份,有眉目了。”
“讲。”
“‘引梅香’原名翁苏桐,她是云州人。”
“什么?!”又是云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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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