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脉络
屋内的灯还亮着,薛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掀开被子,将人往怀里扯了扯。
二爷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没睁眼,懒懒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睡吧。”薛敬压平了呼吸,生怕吵到他。
“你刚才去哪儿了?”二爷笑了笑,好奇地问。
薛敬想了想,在他耳边低声说,“去逛了逛你家。”
二爷:“怎么样?”
薛敬:“比我的王府大,回头我叫初九把行头都搬来,我陪你住在这。”
二爷无奈地笑了笑,终于睁开眼,“那像什么话。”
“像话。”薛敬干裂的唇似有似无地划过二爷的眉间,虔诚地轻吻了一下,“这间屋子的陈设,可不是你的风格。”
二爷终于睁开眼,迷离地四处看了看,微微点头。
“这不是你的房间——那屏风、字画、花草、还有这顶头帐子的颜色……我跟了你六年,断崖上的石头房子里全是兵法战书,最多几本诗集,还让你垫了桌角,你哪里有这份闲情逸致,摆这么多文绉绉的东西。这是谁的房间?”
二爷停了片刻,终于道,“是我大哥的。”
“你……”薛敬停顿片刻,仿佛在思索怎么措辞。
“你想说什么,说吧。”
“除了烈大帅,你好像从来没提起过你的哥哥。”
“他长我三岁,我从军那年,他已经跟着父亲征战三载了。燕云十八骑中,他排行十三,所以旁人称他烈十三。”
“烈亦平……我查过烈家的族谱……”发现二爷回头看着自己,薛敬连忙低笑道,“抱歉,你不跟我说你家里的事,这些年来,我将你家人从上到下都摸清了,特别是关于你近亲的事……那次陪你在断崖祭酒之后,就回幽州……又花了些小钱。”
“杀门井都快成安平王府的卷宗库了,殿下好手段呐。”二爷无奈地笑了一下,“不过也是,烈家人有几个,刀兵有几件,当年朝中贵贾人人皆知,这不是什么好做隐瞒的事。只是九龙道一战成了一块伤疤,云州沦陷,大军惨败,所以我们家的事才没人再翻出来,谁说就是触陛下的霉头,内阁之中就无人敢提了。”
“燕云十八骑前去营救我,那你哥哥……”
“他当年因为一些变故,没有与我前往救你,而是随父亲征战九龙道,死在那片山谷了。”
说到这处,二爷浑身一震,竟不自觉的发起抖来,薛敬揽过他的背,安抚似地拍了拍。
“你……唔……”
是什么干涩的味道忽然印在自己唇间,他几乎能听到到对方压抑而隐忍的喘息,和来自心底最深处,急速拼命的跳动。
二爷轻轻皱眉,“怎么了?”
薛敬用手指轻轻撩了几下淌在背上的发,这么久未见,他的发已经这么长了……
“我不问了,你也不要再想。”薛敬答得云里雾里,声音里隐隐传来几声叹息,“不然,心疼。”
不知道是不是二爷的错觉,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一下子成长了,眉宇之间除了杀伐果决,似乎又多了几分忍耐和坚定,那是沙场战将该有的决策之心,是裁断生死之人手起刀落间、残存的一念宽仁。
仁心于“杀”与“不杀”、和“悔”与“不悔”之间徘徊。
有时候,人们对于生与死应当是有亏欠的——生来的人身、死去的魂灵、走过的道路和遇见过的人,哪一样不是从始至终,想得一完满呢?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不从心而证罢了。因为有太多太多次的离别和不舍,重逢和喜悦,都化进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心疼”里了。
心一旦疼了,就变软了,你便再说不出那些“死得其所”的凛然之言,你便会禁不住去想在往后的生生岁月之中,是否还能遇见那个能让你“心疼”的人,若是再遇不见了,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薛敬看二爷出神,便问道。
“没什么。”二爷回过神,无意识地回答,“我只是在想,翁苏桐到底怎么了。”
“二爷枕在我身边,还敢想着别人,这样可不对。”
二爷没理他犯贫,而是呢喃道,“我直觉,会不会错怪她了。”
薛敬微微沉眸,道,“她的意识只偶尔能维持清醒,她这样时而疯疯癫癫,时而认不清人,也不知道她到底遇见了什么事。”
“你看到她的瞳孔了么?”
“看到了。”薛敬顿了一下,道,“黑白不分,浑浊不堪。”
“我担心……”
薛敬挡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先担心担心自己。”
二爷便不再接这话茬了,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叹道,“瞧着月份,快到年关了。”
“还有些日子。”
“萧人海应该已经将战信以我的名义递给了陈寿平,他若是准备妥当,应该快要拔军栗阳了。”
“照‘三州问鼎,栗阳为先’的计策,陈大将军应该有一队人马已经前往栗阳了。”薛敬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对了,我们打枯荣谷那一战的时候,占了一处无名的山崖,我给它起名‘断红崖’,你说好不好?”
这人邀功似的笑起来,二爷也跟着他笑了,“殿下赐的名,我怎么能说不好呢?”
薛敬又道,“栗阳藏着呼尔杀埋下的最大粮仓,若是拿下它,非但镇北军增加了补给,还会给伦州方面致命一杀,何时出兵栗阳,还需要往云州方面传信。”
二爷沉默一阵后,见薛敬似乎颇有心事,莞尔道,“叙了半天旧,其实就想是想问我云州城的生门吧。”
薛敬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
二爷示意薛敬把他扶坐起身,思索道,二爷笑道,“若是这十年间云州的格局没变,云州城一共有三处偏门。”
薛敬的眼神忽地亮起来,“这么多。”
二爷拿过他的手,摊开他的手心,用食指轻轻在他手心上画了个方块,代表了云州四方城——
“东城有一处马场,马场的外围有一条河,是云城东河,河道直接连着护城河,从这里可以行船出城,水路自有水路的好处,因为难以设防,所以巡哨的关卡往往设置薄弱。但不建议单枪匹马地过,因为没有支援,容易遭到官船的围阻。”
二爷用食指轻轻在这一处画了个“叉”,接着道,“西山绝壁多是碎石,因为山势险峻,极难攀爬,也是城中设防最弱的地方,云州的人很少会去那边。从这里出城要在绝壁上攀岩,但此刻正值隆冬,估计已经上冰了,湿滑难攀,也不要考虑了。”
他轻描淡写地又画了个“叉”。
“还有一处呢?”薛敬焦急地问道。
二爷用食指轻轻蹭了下鼻子,徐徐道,“唯一一处就在这帅府后面的练兵场上。”
薛敬吃惊地看着他。
二爷点了点头,挑了挑眉,“小时候贪玩,哥哥就带着我们在家后院修了条地道。”
片刻宁静后,薛敬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地放开了他的手,薛敬见他要跑,反手一拽,将他的手又握紧在手里,笑着赔礼道,“请二爷治我个大不敬之罪。”
“胡说,”二爷嗤笑,“大不敬之罪也是能乱说的?”
“怎么不能说?”薛敬耍起赖,嗓音喑哑,“二爷要治我的罪,天王老子敢说一个‘不’字?”
“王爷如今本事大了,口气也大了。”
薛敬毫不客气地说,“生杀帐一夜之后,是比以前都大些。”
“……”这人胡说八道的水平已臻化境,二爷不再看他。
薛敬道,“军帐中,陈大将军受不住我的激将法,才将始末全盘告知,要不然,我还找不到这里。”
“看来红缨带到了。”二爷笑了笑。
薛敬的神色忽然暗下去,“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浅洼一战,杨辉塞给我你的红缨,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你笑什么?”
二爷连忙止住笑意,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若不用这种方式,伦州当时那种情况,别说雪鹰,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我实在找不出第二种办法,将信息传递给陈寿平,但是我没想到,浅洼一战中,竟然是你带兵。”
“当时情况危机,我看到他拿着你的东西,整个人都吓懵了……”
“陈寿平本应该将你留在大本营的,结果你启用了林竟,林竟借兵给你,你才从后方往前攻,□□青为了穆争鸣上演了一出舍身成仁的戏码,才引出了浅洼一战。说到底,还是朝中派来的这些败类,乱了镇北军的阵脚。”
薛敬怒火顿生,“你去伦州城,还见过杨辉,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二爷垂眸,有些心虚地说,“除了连笙,我总还要给你多留一个筹码。”
薛敬冷冷地看着他,压抑着怒气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这一步走的是天险,稍有不慎,你就会落在他的手里,那到时候我怎么办?”
“不会的……”二爷稍稍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杨辉身份特殊,他拿到我的红缨,一定会在阵前与陈寿平对峙,而陈寿平知道我以红缨为信,也不会太过慌张。”
“你递给陈大将军的红缨,说的是什么?”
“按住你的脚步,即便你一定要见我,也一定要走狼平这条线。”
“你……”薛敬猛地坐起来,猛喘了几口气,“你可真厉害。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带人直接闯进伦州城,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端了呼尔杀的老巢再说?”
“你不会。”二爷坚定道,“你会以大局为重,伦州城千万百姓,生死只在旦夕之间,你怎么可能因我一人而做这么鲁莽的决定。”
薛敬:“……”
二爷又道,“陈寿平这人心中藏不住秘密,这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我也没打算他去藏,越藏越露馅,你这么聪明的人,一眼看过去就能猜出个**不离十,所以我的计划就是……索性就别藏,他想说什么就任他说,反正他拦不住你来见我。”
“你可真行……”薛敬磨了磨牙,“然后呢?”
二爷没看他的脸色,自顾道,“陈寿平顶不住你的攻心战,定会告诉你他最后得知我的落脚点是在狼平溪谷,因为自我从狼平出来,就再没给他去过任何信。如果你按着他的路线去了狼平,你会在那里遇到陆荣和连凤,陆荣会将他所得知信息告诉你,紧接着你也许会去云州、或者去伦州寻我。而你不会去伦州城。”
薛敬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会去伦州城?”
二爷笑了一下,说,“因为从狼平到云州是到伦州距离的两倍还多,几天的时间,你来不及。再说,你刚结束浅洼一战,杨辉除了拿一段红缨吓唬过你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你冷静下来稍作分析,便知我肯定不会在他的手里。那么,你肯定只会去云州。”
“了不起。”薛敬嗤鼻一笑,“然后呢?”
“从狼平到云州,你路过了云城驿站。”二爷问。
“我劫了李世温刚要递到牧人谷的信,转头回云城驿站救了流星、李世温,还有幽州的胡仙医。”薛敬好整以暇地望着二爷,“怎么,二爷连我遇见他们这一步也算到了?”
“没有。”二爷叹了口气,显然对自己的‘算有遗漏’表示遗憾,“没想到世温在云城驿站闹了这么一出,还受了重伤。如果不是因为他自作聪明,也许你我当时相见的地方会在云州的格子坞,而非牧人谷。”
薛敬简直气到不想说话,“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狼平溪谷里,三哥那么轻易就将他是‘陆显锋’的事情告诉了我,连个挣扎都不见,想必你走前也与他商量过,告诉他如果我查到问起,他就直言不讳;连凤的名字,也是他有意无意透给我的,我知道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缘由,只是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你是怎么想到启用连笙这步棋的?”
“当时你讲连笙交给我来审,我就没叫人看着,因为从伦州到九则峰几百里的距离,他一个少年,是怎么在没有快马的情况下、用那么短的时间到达九则峰的,我就放他跑,结果他跑得比马还快。但是这孩子太有戒备心了,我将他放在石头房子里,每日与他说话,过了半个月吧,他才稍稍看我几眼。我就知道,这法子有效,便慢慢地开始教他画一些简单的画,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后来,他便告诉了我她的姐姐。当时献城时,敌军将难民变成了肉葫芦,都关在伦州的葫芦巷里,跑了不少人,连笙和连凤就在其中,可惜,连凤为了掩护连笙出城……被……”二爷叹了口气,继续道,“虽然连凤也逃了出来,身上却带了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后来,我命人辗转,终于在狼平一带找到了她,彼时她已经伤重难治,我们几人到的时候,她就缩在那个医馆的地窖里。”
薛敬的牙磨得更狠了,几乎是拿鼻子呼气说出的这句话,“好哇,这么说,二爷将局都布好了,就等着我往坑里跳呢。”
二爷摇了摇头,笑得坦坦荡荡,“王爷谬赞,只不过略胜一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