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庄桥柳下
葛笑,小字晏青,在鸿鹄排行第五。
他自小十分讨厌这花前月下的书生表字。他曾说,这名字听着总像是逛遍了十八里长街的公子哥,还捎带上点骄纵蛮横的脂粉香。可是蓝舟却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这个“表字”的喜爱,弄得葛笑左右为难,狂饮三壶烈酒才勉强接受了现实。
自从上次在帅府里见过二爷一面,萧人海就防贼一样地增设了十几道防守,就算是葛大爷如此高明的“梁上君子”,面对这样的防备,也只能望而兴叹。城中各处张贴着缉拿他的画像,四方城门皆有影卫护头把守,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葛大爷从来不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既然不让他出城,他便不出去了。
扮成小商小贩的容易被一眼认出,装成北鹘兵,他又不懂鹘语。好在云州城多的是遗居或往来南北的汉民,两国风俗相互渗透和融合,虽然有连年的战乱,老百姓的日子却也要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云州城里既有北鹘人擅玩的烈性马场,也有南朝书生常去的茶馆琴楼。
因此,葛笑也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些胭脂水粉,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粉面书生,一身碧色长衫加一件白裘披风,腰间还束着一条很是放肆的水蓝色腰带,整个人霎时陷入了一种“烟花问柳,何处惹闲愁”的顾盼风流之中。
蓝舟应该从未见过如此人模狗样过的葛大爷。
而如今的葛笑也与城门口张贴的那名胡子拉碴的画中人,形容相去甚远。
多日无事,估计那些城头兵抵死也想不到,葛笑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葛晏青,还变成了这般风度翩翩的模样。
格子坞位于云州庄桥的一株柳树下,深雪之后,未见杨花。
鹿山摸着黑敲开了格子坞的门,葛笑揣着手,将他引了进去。
葛大爷将那风流倜傥装到了极致,鹿山一进屋内,就立刻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因为他被扑面而来的脂粉味熏的晕头转向。
“可是葛晏青,葛公子?”鹿山率先开口。
葛笑装模作样地搔首弄姿,“正是在下。”
鹿山微微颔首,“晏青兄好风雅。”
“好说。”葛笑捏着嗓子,强装自己是逛惯了花街的纨绔少爷。
“晏青兄别再装了。”鹿山直言快语,“您脸上的粉已经花了。”
葛笑则是入了戏般的镇定,“初次见面,这位公子说话好不中听。”
“随你吧。”鹿山懒得跟他废话,直言道,“我来帮六爷捎句话——船底的冰三日后就该化了,破冰后的鱼要上钩,准备好收网。”
“鱼要在哪儿上钩?”葛笑挑了挑眉。
“鱼还在水底,没见着天光。”
“怎么见?”
“只要……”
鹿山这句话还没对完,葛笑就首先受不了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双腿劈开,大喇喇地扬了扬手,“真他娘的窝囊,说句人话吧大哥。”
葛笑从风流公子陡然间变成边城浪子,鹿山却像是瞎了一样,当做没看见。
“三天后总督府,王爷要见你。”
葛笑神色凝重,“若能进去我早去了,自从老六入城那日起,我就试过。可是总督府外墙设了重防,我根本混不进去。”
鹿山说,“从帅府后院的井底过去,我会为你引一条通路。”
“就凭你?”葛笑有些信不过眼前这个看起来身体羸弱的年轻人,“你才几斤几两?”
鹿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葛笑,“六爷说你梁上功夫了得,所以他拜托你查一些东西。”
葛笑狐疑地接过残纸,慢悠悠地打开,当他扫完了纸上的字,才勉强信了眼前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年轻人,“还真是老六的字。”
终于,过了好一会儿,葛笑才将方才狐疑的神色按下,“知道了,三天后,鱼儿收网,请六爷宽心。”
云州总督府。
目前云州城算是整个北方最乱中求静的地方,外头已经战火肆虐,烽火边城,可云州城里还有能买到胭脂水粉的地方。
如今外面的战火到底烧成了什么样子,城中完全不得知,仿佛消息已经被全线封锁,连一丝都无法入耳。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任多么冷静自持的人,此时也会被这极致到古怪的安静,弄得心烦意乱。
葛笑平生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地方是他都进出不得的,在云州,单凭他那一身“梁上”的本事,此时望着这一墙之隔的总兵府都无能为力,就更别提临街的帅府中、那行动不便的二爷呢。
还有陈寿平。从伦州与连笙和那五人分别后,消息中断,靳王不知道连笙几人有没有迎上陈寿平的军马,将伦州城防的舆图带给他。
这窗外射进来的光将整个屋子映得极暖,靳王却没有心情在意这光带来的这丝丝入扣的温柔。当务之急,是二爷身上那名叫“行将”的血毒,时间离毒发那日已所剩无几了。
他这满身鞭笞留下的伤,又开始上杆子地叫嚣。
靳王皱了皱眉,又想起鹿山,他忽然觉得,这小子一路死心眼地要跟着自己进云州,自己又没狠了心赶他走,也算是歪打正着,做了个极为正确的决策。否则他又一次身陷囹圄,凭着自己,那有本事将消息传递出去。
鹿山此人来历不明,心思又捉摸不定,薛敬甚至猜测过,这人是否真的叫“鹿山”,他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别人入的军册。
又或者,他根本就没入过军册。
鹿山入城以来,所做之事没有跳脱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平常也不多话,薛敬让他办的事情他也按着步骤一件件办的事无巨细。长此以往,薛敬对于他的戒心也慢慢消除不少。只是这人眼神之中经常会飘过几分游移不定,仿佛从不曾有过值得信任之人,他不将眼前的一切放进眼中,就会让身旁的人无端陷入莫名的猜忌之中。
但所谓用人不疑,薛敬将那曾经略过脑海的片刻狐疑抛诸脑后,和鹿山交涉的过程就顺畅许多。
他需要认同,和对方率先一步的信任。
三日后的夜间,薛敬依约在子夜时分等在井下地道。
地道修在窨井的深处,接近地下河,地热聚集,潮湿阴热,待上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气都喘不上来。
葛笑是在近丑时到的。
“被巡逻的兵耽误了。”只见他将衣摆别在腰带里,一身青色长衫让他穿得十分叱咤风云。
薛敬从黑影里闪出来,借着灯笼散出的晕黄的光,冲他微微一笑。
“五哥。”他沉声喊了一句。
葛笑的心口霎时一紧,本来脱口而出想骂他几句的,如今都梗在了喉咙里,骂也骂不出来了,最后化作了每每相见时的三个字——“你小子。”
然后一拳落在对方肩上,那力道毫不吝啬。却见薛敬往后撤了半步,捂着肩膀龇牙咧嘴地说不出话。
这回葛笑笑不出来了,连忙上前扒拉着他的肩膀要去看伤,却被对方伸手挡开,“皮肉伤而已。五哥,你怎么这身打扮?”
葛笑十分嫌弃自己的衣服,将衣摆往腰带里掖了掖,撇了撇嘴,说,“那萧瞎子弄到了我的画像,贴在了城门口,我就把胡子剃了,妈的,真是窝囊。”
薛敬一笑,“五哥这扮相极是好看,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俊。”
“去去去,少消遣你哥!”葛笑拿食指勾了一下鼻子,压着嗓音问他,“你怎么弄的?怎么跑来云州了?不是在外头打仗吗?”
薛敬扫了他一眼,潦草地说,“说来话长,你我时间不多。我有事要找你帮忙。”
“你说这话不是见外吗?”葛笑老大不高兴,将袖子一撸,两条手臂都露在外头,“鹿山那小子可信吗?我瞧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别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细作吧。”
薛敬十分诚恳地回道,“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他誓死追随,赶都赶不走,就算是细作,未免太无畏了。”
“有些细作可就是英勇无畏的,”葛笑嘿嘿一笑,“你别看他瘦的大风一吹就倒,有劲儿得很,而且聪明。”
葛笑凑近了一步,忍不住提醒薛敬,“这井下之路现在只有咱仨知道,他现在在井口放风,要是他使个坏,将井口给封死了,咱俩就活活憋死在这里了。”
薛敬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多谢五哥提点,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时候总得冒个险。”
葛笑靠在石壁上,给他送上一个无奈又认可的微笑,“行嘞,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总行了吧?”
薛敬无奈一笑, “说正事。鹿山捎的话,带到了么?”
“带到了。”葛笑从怀里抽出一团皱巴巴的纸,用两根手指夹着冲薛敬抖了抖,“照你的意思,我这几天跑了趟前云州知府的卷宗库,果不其然,幽州一样,卷宗能销毁的都已经销毁了,特别是关于当年烈府的人丁册。话说回来,你查这个做什么?”
“我想查查翁苏桐这个人。”薛敬道,“二爷说,翁苏桐曾经是帅府的婢女,当我总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对于当年的事,她应该知道的更多。对了,“五哥,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二爷的?”
“泽济二十四年冬月……”葛笑脱口而出之后,忽然一滞。
薛敬嘴角一抽,“记得可真清楚。”
葛笑狐疑道,“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薛敬扬了扬手,“只是随便问问。”
葛笑咳嗽两声,略显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我是九年前认识二爷的。那时候鸿鹄刚建,我因为有案底,在南方捅了人命,一路从南边跑到了北方,没钱、没去处、手还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捅了皇镖,那趟镖是从京城运送往北方军营处的粮草,那会儿陈寿平还不是大将军呢。当时鸿鹄就那么几个人,但我依然失手被擒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鸿鹄了。”
“当真?没骗我?”
“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薛敬冷笑一声,“你这么无法无天的人,怎么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葛笑贼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爷的手段,我贪生怕死,人家一威胁我,我这蛋都是软的。”
薛敬嗤笑。
葛笑挠了挠后脑勺,挑了挑眉,顾左右而言他道,“啧,你五哥我也不是不仗义,这些年来二爷叫我办的事儿我可办的妥妥当当的。”
薛敬眼神一缩,犀利地问,“他都叫你办了什么事儿?”
“什么什么事儿?”葛笑立刻换了一副柴米不进油盐不食吊儿郎当的怂样,一双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来回地逛,“这么多年了,二爷叫我办的事儿可多了去了,寨子的粮草辎重,兵建布防,哪一样不需要我操心?就连你小子刚到寨子里穿的第一条裤子,都是老子‘弄’来的。”
薛敬敏锐地眯了眯眼,“五哥不愿说,那就别说了。你和三哥一样,你们都是故事只讲开头的主,如果大家不是兄弟,我就赏他几鞭子,叫他明白什么叫说话‘有始有终’。”
葛笑挑了挑眉,贼贼一笑,“怎么着?霸气威风了?是王爷了不起?敢威胁你哥哥我?”
薛敬抻着肩膀,往后撤了半步。
他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想去探寻那间宅子的过去。或许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接近那场悲剧的真相了,只是每每触摸真实的刹那,总会有那么一只无形的手想将他从这段血腥的过往中推开。
一旦深入,便会弥足深陷。这里面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就算有人知道真相,也不想提及,更不想告诉他。
从最初幽州府卷宗库的一卷密令中的那段“燕云十八骑”开始,关于十年前九龙道和云州这条直线上发生的所有生死旧案便如同潮落之后、暴露在荒原之上的骸骨,如今掀开之后,都血淋淋地扑面而来。
薛敬甚至这么想,是不是连二爷自己都只是片面地知晓这件事完整的前因后果,是不是连他自己都只是这整件事中任人摆布的棋子。
“哥,你知道‘行将’吗?”薛敬忽然开口问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