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AI与庭雨疏相似”这么简单的问题,或许这个AI还远称不上真正的强人工智能,它不具备自我意识,但它骗过楼知秋的那瞬间,让楼知秋终于有了复刻另一个人的可能性存在的实感。
这个实感直接导致了他对世界基础认知的怀疑。
他的思绪根本停不下来,直到最后他被海啸般的混乱吞没,最后只得通过酗酒来强迫自己抽离可怕的思绪。
但他不知道,人喝太多酒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所以他做了自己最在乎的事,他开启电源,这一次只让AI在电脑上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同时拨打了庭雨疏的电话。
他问庭雨疏的那三个问题,他也在问AI。
听到这里,庭雨疏豁然顿开,“原来如此……难怪我的回答会让你崩溃,因为AI的回答和我很像,对吗?”
那其实说明不了什么,但楼知秋的情绪以及醉酒的状态使他产生了逻辑谬误,以为这就可以论证AI的复刻成功。
可是,他还是被庭雨疏拯救了,“第三个问题,你们答得完全不同。”
——你怎么回答你是谁?
这个问题有那么多种可能的回答方式,庭雨疏当时的答案却质朴得让人意外。
庭雨疏还在回想,楼知秋忽然把他从浴缸中抱出,水流猝不及防从庭雨疏的身体上逃窜向下,巨大的高度落差使其在坠回浴缸时溅得厉害,迸开的水面有着凶狠铿锵的力道,肆意回荡着,像一场突发的海难。
水声渐小,庭雨疏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水也淌满了楼知秋的全身,清晰地听到淅沥流下的动静。
楼知秋冰凉的嘴唇落在他的额头,眉宇肃穆庄重,虔诚道,“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是庭彦斌的儿子,庭彩阳的哥哥,你的爱人。
“这都是因为你对我的爱……我知道。”楼知秋用毛巾裹住庭雨疏,轻吻他的手指。
“也许在其他某个时候你会有别的回答,但当时我一定吓到你了,所以你才不能不爱我。”
庭雨疏用核心的社交关系网来定义自己,他用“爱”来联结他和世界,用这种方式,像放风筝一样将楼知秋牵在地上。
那种真实、质朴而有力的爱让楼知秋的心仿佛裹在钻石的城堡中,无比坚韧而强大。
或许AI可以回答前两个偏理性、线性稳定的问题,却对第三个开放式回答束手无策,因为AI还无法理解楼知秋复杂的情绪变化,无法推理他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更不用说,AI不具备真正的爱,它永远无法像庭雨疏那般,真正用爱聆听楼知秋的对话。
或许它可以根据统计规律,筛选出前两题的答案,这种计算上的“简单”可以暂时抹消它和人脑算力的区别,叫人真假难辨,但是爱的计算远超理性,它们之间有着天堑般的鸿沟,再次证明了AI只是拙劣的、精于统计的计算器。
“跟我说说它怎么吓到你了?”
庭雨疏被他擦干净身子,在楼知秋洗脸时穿上了浴袍,他靠在浴室的端景台边,截过楼知秋手里的起泡碗和剃须刷,给楼知秋脸上涂剃须膏。
“你能理解我一开始的害怕,我觉得它就像你的复制品,在一瞬间好像有了生命。”楼知秋把脸向他凑近了一点,方便他动作。
“嗯——”庭雨疏专心盯着他的脸,鼻音有些拖沓,之后略微上扬,他觉得楼知秋最近胡须长得有点快。
“我说服我自己,它只是进行对符号系统的统计运算,它对某个概念的理解,是一些互相联系的其他符号与运算,就像,就像基于Class类的属性、方法,但它其实根本不理解意义。”
“然后,更可怕的想法出现在我脑海里。”
庭雨疏看了他一眼,又刷了点泡沫,打着圈给他抹下颌。
楼知秋姿势受限,但仍努力去和他对视,“人类就一定明白所谓的意义吗,我们的概念依然是建立在符号网络之上的,我们通过一个事物与另一些事物之间的从属、作用关系建立起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观念。”
他的目光灼灼逼人,语气越来越紧张,“那么我们真的明白’意义’吗?当我们觉得一个东西有价值,有意义,值得追求、守护,那就是意义?我们认为一个东西存在意义,不就是基于我们的已知经验所进行的演绎推理!那不就是符号的计算!”
与他的惊惶相比,庭雨疏的声音很镇静,“你有没有发现我比以往刷得慢一点?”
楼知秋的激动戛然而止,茫然,“什么?”
“因为我怕你的演讲要的时间很长,等下用刀片给你……”庭雨疏和他对视,其实本来没什么好笑的,但是楼知秋愣怔的表情配上圣诞老人一样的泡沫胡须有点滑稽,庭雨疏没忍住笑了一下,楼知秋也回过味来,听懂了他的冷幽默,先前严肃的设问排比被解构成笑话,他那副尖锐激进的思想者的模样也变成了滑稽演员,楼知秋一跟着笑,庭雨疏就觉得特别好笑了,声音都有点变调,“给你刮的时候会热血沸腾。”
“是的,演讲确实需要热血沸腾一点。”楼知秋模仿他的镇定,然后忍着笑问,“你是谁,欣克利吗?”
“是的。”
“好的,那么我是总统阁下?”
“不,你是Iris Steensma……”庭雨疏勉强说。
楼知秋笑得脸都涨红了,没气笑出声,“Iris Steensma,哈哈……哈哈哈。”
庭雨疏不小心把剃须泡沫刷楼知秋耳朵上了,给他擦掉,清了下嗓子,“你继续说刚才的话题。”
“噢,演讲,说到演讲,你记得吗,我上面所说的其实正是我在丁吉一代发布时的演讲,我认为计算机也能具有’真正的智能’,我们认为计算机呆板、无法理解事物的意义所在,只是计算机的认知网络模型不够完善,就像我们人类中那些幼童,无法建立丰富的世界观。”
庭雨疏按了下他的脖子,楼知秋会意地侧过了身子,把另一边亮给他。
“思考的本质就是抽象符号的运算,我可以为它的运行建立一套逻辑,我可以创造计算机的性格、道德、价值观、生命观、宇宙观,甚至是情绪、情感。”
“我记得,你从结构上也进行论证,分子和代码的组成相似性,以及运转机制在层级上表现出统计性和数字性的交替统治,还有一些别的。”庭雨疏把刷子放到起泡碗里放下,把剃须刀拿在手里,按住了楼知秋的脸,“我当时觉得你的这些理论是诡辩。”
楼知秋神色如常,配合他的动作,“怎么从来没听你说?”
“因为……”庭雨疏一手按在他眼角边,从颧骨下刮下泡沫,“诡辩就是演讲的手段。”
他刮得很仔细小心,因此语速降了下来,“之所以说诡辩,是因为你的演讲说服不了我而已,把孤立的特征进行枚举论证,听上去像某种渡鸦悖论,但或许这也符合许多人的科学逻辑。”
楼知秋昂高下巴,以便庭雨疏替他刮喉咙下方。“在你的立场与视角尽可能清晰阐述,符合一般逻辑的结构,就形成一个观念,这种观念的创造与传递就是你向听众行使权力。”
“每一个观念都有一个真相,一个事实的侧面,演讲就是这样,玩弄权力的游戏。”
楼知秋接过冷水浸透的毛巾捂脸,只留一双眼睛看他。“……”
“看我干什么?”庭雨疏递给他明矾石,转身在挑须后水。
“我想问,你什么时候会有被说服的感觉?”
庭雨疏想了一秒,“你哭的时候。”
“……我说的是真正的说服!”
“你下面哭的时候。”
“…………”楼知秋手上的明矾石差点掉下来。
“你觉得我在逗你玩吗?”庭雨疏抱臂。
“看我眼神。”
庭雨疏只好道,“你承不承认人的看法基于推理?”
“我承认。”
“你承不承认推理中决策人为有限理性?”
“承认。”
“你承不承认情绪影响理性?”
楼知秋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选择低头洗脸,等他再抬起来时,庭雨疏已经在掌心倒好了须后水,只等他露出脸就伸上来,在剃须后的部位轻拍几下。
感受着脸部些微的刺痛和庭雨疏微凉的手心,楼知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庭雨疏问他,“你是不是其实想问我对你的那场演讲怎么看?”
“嗯。”
庭雨疏摸了摸他的脸,确保肌肤足够湿润,他轻声说,“不要怀疑你自己,我会无条件支持你。”
他无所谓是非对错,楼知秋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
“宝贝,我认可你的一切思想和努力,你认为那是’生命’也无可厚非,因为你在做史无前例的电子产品,而不是什么生物实验,你需要一个概念去定义它。”
“这么说,你也认可我的创造?”
楼知秋环在庭雨疏腰上,从后抱着他,吻他的脖颈,亦步亦趋跟着往沙发走。
庭雨疏笑他撒娇,“我什么时候不认可?”
楼知秋按了智能开关,套房的窗帘向四周收拢,此时已近傍晚,透明的窗外被蓝泻湖拥抱,不远处的冷色火山岩上覆盖着点点绿苔,在蓝泻湖的水汽里若隐若现,落日的余晖给屋外的景色刷上了一层枫糖般温暖的色彩。
“要出去走走吗?”
庭雨疏摇头,示意他和自己坐到沙发上。
“然后呢,你还想了什么?”他侧靠在沙发背上,枕着手臂问。
接下来的问题触及到了楼知秋痛苦的核心,他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
“我曾经非常自信,能够借此创造所谓的’生命’,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机器可以获得生命,但从未想过生命也是机器,我从未想过我们也是计算机,不是类似,是实体的本质,就像莱布尼兹之律。我们可以被复制、创造、修改……我们像机器一样,丧失了能动性。”
楼知秋坐在沙发一侧,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正适合对视、交流。
“当我在AI身上找到你的感觉时,我害怕极了,我感觉到你会被复制的可能性存在,如果我们都可以被复制,那么界限在哪里?”
庭雨疏问他,“什么界限?”
“很多,”楼知秋想了想,“比如突破了无限自由。”
“设想一下,我们都是同一批次的产品,就像《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里的蕾切尔,每一个我都和我完全相同,每一个我所做的选择,都是一种我的体验,我不再有拘束的界限,这种无穷无尽的自由和可能性令我很焦虑,因为没有任何一种是真实的,没有任何一个我是特别的。”
落日的余晖中他挺拔的面容被映照得更加坚毅,低沉的声音静静地飘荡在房间内,像一个不散的幽灵。
而远处,蓝泻湖水汽的背后,无机质的火山岩冷毅寂灭,仿佛燃烧后再无可烧剩下来的东西,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毁灭了,除了虚无还是虚无。
“再比如死亡的界限、时间的界限。任何时候我们可以出生,可以死亡,可以倒退,可以推进,时间帧在我们身上的作用失效,我们的生命不再流动。我以为死亡已经很可怕,而这比死亡更可怕。”
“这就是Everything Bagel,无限的终点就是黑洞。”
他看向庭雨疏,湿润的眼睛里隐忍着巨大的创痛,“我是谁,你是谁,我们是谁,一切都乱套了,没有意义,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他的眼里写满了孤寂,不再渴求庭雨疏的安慰,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说着,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即使任何语言在形容这种痛苦前都显得苍白。
庭雨疏坐近他,手臂很轻地攀上他的肩膀,轻柔地搭上,叹息一般叫他,“知秋……”
楼知秋矮下身子靠过来,躺到对方怀里,这是他最有安全感的姿势,他可以枕在庭雨疏胸膛上,感受他的体温,听他的心跳,被他的气息包裹。无论自己从哪里逃亡,都可以在这里获得解救与安宁。
“难怪你会认为做一枚石头很幸福。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枯燥和无聊,或许让你感到真正有选择地活着。”
“嗯。”
楼知秋也想起,那天正是在看那部电影时,他说了那句话以后,庭雨疏拒绝了他。
他歉意地问,“你是不是当时很害怕?”
庭雨疏摸他的发顶,“我以为你会抛弃我,某一天。”
楼知秋懊丧道,“我真该死……近来一直让你这么不安。”
“别这么说,”庭雨疏安慰他,很认真地思考道,“至少我不用担心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这句话出自哲学家加缪,人群中那些将自我探索得彻底的人最引人崇拜,然而也正因如此才道德败坏,这个矛盾的共同体注定伤害那些深深迷恋他们的人。
楼知秋本来心情很沉重的,但他拿庭雨疏一本正经的冷幽默很没有办法,真的太搞笑了,身体比理性更快地选择笑出了声。
见他昂起头,庭雨疏点了下他的眉心,“你太注重道德了,我其实担心道德会先一步哲学杀死你。”
“就像你明明还对生活充满怀疑,现在却还对我求婚,但或许你这么做是在一点一点抛弃我。”
楼知秋摇头,“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一阵一阵的,哪怕是我刚刚在你身上结束后,一般感到心情最低沉的时候,我也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你在效仿西西弗斯推石头。”
楼知秋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回笑出了眼泪,“你是故意的?让我笑的是不是?”
“难道我说的不对?”庭雨疏真的不知道哪里好笑。
“本质上也没错……石头是我的,推石头也是我做的,无论何种行为,行为已然完成,所以创造’实在感’。”楼知秋哭笑不得,“但你怎么能把抱你和推石头相比,那完全不一样!”
庭雨疏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看到这个表情,楼知秋就觉得牙痒舌头痒,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压抑拱到庭雨疏脖子边,又舔又咬搞得满是口水的**。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样子。”
楼知秋被他托起脸,于是去看他。
他的眼睛落在对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额角边柔顺乌黑的发茬,舒展的淡眉,细看之下,会发现每一根眉毛都有独一无二的走向,像天堂鸟的尾羽,工笔细描,和谐柔美地蜿蜒成一束黛色。
“你鬓边有一枚小痣,以前没有的。”楼知秋有了一个发现。
庭雨疏的鬓角下藏着一颗色素积淀的小痣,如果不是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根本不会发现。
“是吗,”庭雨疏自己看不到,他眉毛向下一弯,楼知秋能看见他肌肤纹理的动态,“年纪上来了啊。”
楼知秋不乐意,“你明明还很年轻!连皱纹都没有!”
“那也和十年前不同了。”
“没有不同。”
庭雨疏让他把手拿下来,“你一直和我在一起,看不到变化,以后变化会越来越大。”
楼知秋被他说的心里难受。有一天,他们都会变老。
“但下一次就不知道你又会在哪里看到我的变化,是白头发也说不定。”他开玩笑。
楼知秋看着他,好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的确说不定。”
庭雨疏的眼神软化了,“你会不会讨厌我的这些变化?”
楼知秋把他抱入怀中,吻他的额角,轻声说,“怎么会?喜欢还来不及。”
“知秋,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纹理一样的树叶。”
庭雨疏先是感觉他点了一阵头,又点了一阵头,最后才涩声道,“我知道。”
直面自己的无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很早就想好了思路,却无论怎么都觉得写不好,就像影评、书评可以分析得详尽清晰,创作时却不能让笔下的角色像自己那样照本宣科,要设身处地考虑他们局中人的局限性,要想怎么留白,也能表达,却要避免匠气。
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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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番外六.十年之痒?求婚大作战!(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