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一次来这附近还是在秋冬季,在斯瓦尔巴群岛航巡。”
他们开车去看过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宿在朗伊尔城。
用人类的审美来说,沿途一点都不美,景色单调,了无生气,冰雪覆盖一切,由于过去是工业重镇,雪地中零星覆盖着几座铁皮建筑,随着资源枯竭,矿点的陆续关闭,人们从暂居点撤出,有些废弃老化。路上偶遇一些新建的独栋建筑,大概是季节性使用,里面没有人,门也几乎被雪封上。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也看不出太多生气,开车过来时可以凭借屋外的雪地犬辨认。
楼知秋开车过去时,降下车窗和他们打招呼,狗狗们直起尾巴,兴奋地想要向他冲过来,但均被拴着长长的铁链,楼知秋也只好遗憾作罢。
更南部一些的地方也有聚居小镇,七彩的木屋像散落的糖果,但也热闹不到哪去,每年只有两个月会有船进港补充物资,他们去的时候超市里基本上只剩下各种腌肉和发皱的苹果。
要离开的那两天,正好补给船到了,楼知秋斥巨资买了新鲜的肉和果蔬,回小屋的路上,他用小刀凿苹果,给庭雨疏喂一口,给自己喂一口,感动地快要哭出来。
“我现在感觉就像中世纪的远航船员……再吃不到新鲜果蔬就要突发败血症了。”
晚上他们做了新鲜的炖菜,楼知秋差点把屋子哭倒。
到了朗伊尔城,地球最北部的人类聚居地,的确有一座城市的规模,综合商超、烤肉店、啤酒屋应有尽有,但常住人口只有不到两千人。如果让他说这地方有什么看头,一是世界的尽头、北极熊王国这类头衔足够吸引人,越是人迹罕至越是遍布神秘,二是,这里是楼知秋很喜欢的末日游戏的取景地。
因为只有一条主街、一条副街,只要几个钟头就能游览完城中所有地方。但朗伊尔城是个规矩独特的城市,传闻中的不生不死,不允许分娩、不允许死亡,出城不带枪也违法,以免在这个熊比两倍人还多的地方遭受北极熊的攻击。
“如果我一个人来,一定会很忧郁。”楼知秋仰天看,“大中午的十二点天上都是极光。”
朗伊尔城透露着一种不生不死的凝滞感,这里注定不是一个可以发展的地方,因为医疗落后人不许在这分娩,而由于冻土层的存在也不允许掩埋尸体,所以也不可以在这死亡。它就像一个大型的临时聚居地,首先服务于科研、捕鱼业,矿业凋零后滋生发展出旅游业,但不可能出现代际相传、安土重迁的文化来。
倘若他一个人到这来,思绪沉淀下去,少不得要触景伤情,胡思乱想着什么。但他跟庭雨疏两个人,事情就会变得好玩起来,他注意不到那些令人失落的地方,只轻飘飘地关注那些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东西,而且庭雨疏很有冷幽默的天赋,总能把楼知秋逗到捧腹,尽管他自己不是很懂,只觉自己讲话很无聊。
楼知秋记得他们去街上的一家餐厅吃晚餐,想吃一点猎奇的本地菜,比如鲸鱼肉,结果他可以说忍不住字面意义上的大吐苦水,不像是他在吃鲸鱼,一口下去,他感觉自己被鲸鱼突然冲到面前张开巨口吞进去,再通过呼吸孔被喷出,被它的口水裹了满身。
最后他和庭雨疏两个人回到家,点了炉子,两个人老老实实煮了浓茶吃罐头,吐槽可怕的鲸鱼肉,狼狈地笑出声。
在逐渐升温的房屋里,两人坐在床上,聊到不觉睡过去。
晚上楼知秋感觉腿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挠着,醒了过来,一看是一只小白狗,正在翻他的罐头吃。
“哇,老婆,你看,有只小狗到我们家来找吃的啊。”他温柔地摸着小白狗的头,给它开了个新的罐头,用勺子舀出来给它吃。
庭雨疏看了好一会,警惕道,“知秋,这不是狗。”
“?”
楼知秋定睛细看,几秒后只觉头皮一炸,身体反应比什么都快,已经把枪抓到手里,他检查了窗户,推测小熊是从窗户上爬进来的,用手电筒往外探照,没有痕迹和动静。出于谨慎,想要下楼去检查,于是把枪放在庭雨疏手里,自己另拿了一把下去。
等到他回来时,庭雨疏又给小熊开了一个罐头,喂给它吃。小熊的体型很小,不能构成威胁,就像一只真的未成年小狗。
“应该是和母熊走散,到城市里来觅食了。”
“嗯,明天把它送去哪?”
“一只小北极熊……”楼知秋在他旁边坐下,吃饱了的小熊在两个人怀里倒下去撒娇,“我们把它送给当地,应该会被送到动物园。”
小熊在他怀里卖力爬起又跌落,葡萄似的眼睛滴溜圆,好奇地玩弄他的手,玩了一会似乎觉得庭雨疏怀里更好玩,又赖到庭雨疏怀里去了。
“你不想把它送到动物园吗?”庭雨疏察觉到楼知秋的情绪。
楼知秋看了会小熊,见它天真无邪地玩耍的样子,忽然道,“我们把它送回它妈妈身边吧,我觉得它会很想妈妈。”
庭雨疏有些惊讶,这听上去很不现实,“如果找不到呢?”
小熊不满庭雨疏的关注分散,向上撅着头,用鼻尖蹭庭雨疏的脖子,舔他的下颌。
庭雨疏想把它按下去,抱到一边,被楼知秋接过来,“那就我们养它吧!”
楼知秋捏着它的两个爪子玩自己的脸,气得小熊嗷嗷叫,换来楼知秋无情的嘲笑。
“我明天去联系极地野生物科研站,还有赶熊队,可能他们会有消息。”
他们取消了后续的旅游计划,请人制定了方案,接近一个月后,竟真的为小熊找到了母亲,她丢失了熊崽,一直在人类栖息地边界活动着,想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他们没有给小熊标记,一直目送小熊离开到妈妈身边,母熊也没有攻击的意愿,在原地看了会他们,似乎是表达谢意,携小熊消失在冰川中。
苍白的日光照在冰雪之上,纯净得像水晶天堂。
因为帮助小熊找妈妈的计划,他们取消了去格陵兰岛东部巡游的日程,一直到现在重新规划这段旅程。
楼知秋半个月的假还有一周多,邀请庭雨疏跟他继续当年未完成的旅行。
他们租了一艘游船,穿梭在漂浮着的冰川之间,在一片寂灭苍茫之中,只有几十上百只三趾鸥在上空中盘旋呼唤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被帆船惊扰的三趾鸥成群结队地在排水的船尾边来回飞翔,最终有力的翅膀挥舞着振开小小的气旋回到广袤的蓝天之上,无数只翻飞的鸟翅剪碎了稀薄惨淡的日光,随着他们逐渐远去才还了太阳回来。
蓝紫色的大陆海岸逐渐隐没入海中,漂浮的细碎冰川仿佛一种新的地貌,个体独立而广泛分布,鬼斧神工中潜藏着未知的神秘,仿佛崩塌的失落神殿,耀眼的纯白映衬下,沉黑的海水深邃可怖,增添了极地中远离人世的奇诡之美。
天色渐渐暗下,人世间离他们已经遥远了,徒留天边薄薄的一层聚集的云,被日光最后一点余辉无力地浸染着,海洋反射着天空纯净的颜色,一切都在温柔中沉醉死去。
“你喜欢这里?”
楼知秋注意到庭雨疏看向天空的眼神非常专注。
“嗯,我觉得很特别。”
楼知秋笑了一下,听见他说,“在这里……我能感受到你的内心。”
“我猜,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了。”
楼知秋惊讶于他的话,沉默地听着。
“你的内心深处。”庭雨疏转头看他,和他坦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从此变得荒芜,而我无能为力。”
楼知秋感到百口莫辩的紧张,“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他有些委屈,“可是这里很荒芜啊,你说是我的内心……”
他想告诉庭雨疏什么,却连自己都无法描绘,无法传递的心情堵在胸膺中,让他好难受。
庭雨疏想了一刻,“或许是吧。这里让我感到很忧郁。”
冰川上遗留着微弱的光辉,比星辰和月亮还要惨淡。在这个无比寂寥而寒冷的黑夜,时间也冻结在此刻,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人类在偌大的荒芜面前显得无比渺小,深沉的忧郁缓缓沉下,崇高之情静谧地扩散,这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天地的广袤与无情令人失落,然而在这种寂静的夜晚,灵魂无限单薄剔透,那些躁动的尘嚣退去,生命开始变得清晰、透明,像一条金色的长河,一生中那些美丽的事物逐渐次第浮现眼前,闪烁着晨雾般朦胧的微光。
他们身在此处,后面是他们的家和生活,那么什么伫立在前方呢?或许不得而知,但那一定很美,除此以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庭雨疏对着星夜沉默了好久好久,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恬淡的笑。
“你说过我是一切的终点。”
楼知秋深深注视着他的眼睛,庭雨疏深色的眼睛像这个夜晚一样黯淡枯寂。
在茶室分别时,朋友们为他的烦恼束手无策,最终伤脑筋地问,“你不安的源头是什么,你想究竟想确保什么呢?”
明明他们深深相爱着,也幸福相守着,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当时他终于直面自己的心声。
“想象一下,两个毫不相识的人,经过相亲或是其他偶然,顺理成章合适地走到一起。他们对彼此怀揣爱意或者没有,共同的生活让他们更了解彼此,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可他们只是被命运偶然地连接在一起,如果命运稍有偏颇,就会是别的人,他们在这段感情中根本没有主动选择的余地。我害怕……我们也变成了这样,只是我不知道。”
“我想要确保的是,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生活,他都仍然是我灵魂的唯一归宿,他的灵魂永远镶嵌在我的生命中,哪怕命运把我们分开,我们的爱也仍然能战胜命运。”
哪怕在意识到出离的错误之后,他竟然还忍不住继续怀疑,哽咽道,“我害怕哥哥是这样的。他只是仍然对我怀抱着亲切的爱,想要照顾我。”
“如果我向他求婚,我们就会猛地醒悟过来。如果他没有想象中高兴,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天他独自在客厅坐了好久。
一切从他做了那件“对不起庭雨疏的事”开始,便打开了潘多拉墨盒,沦陷怀疑的深渊是他的惩罚,一脚踏入死亡漩涡,正似魔鬼如影随形,从地狱中凝望他。
插花时,他想起每回庭雨疏见着鲜花,颔首轻嗅,“好香。”
他敛眉垂首,一帘睫影疏密清幽,唇边漾开浅笑。
这是楼知秋生命中最美好、最重要的事物,他愿意牺牲一切保护,哪怕他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强迫忽略身边的阴霾,忍受近在咫尺魔鬼的注视,饱受地狱煎熬的痛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哪怕他不再爱着自己,又有什么要紧?他是自己生命一切、一切的终点。
楼知秋潸然泪下,灵魂都在震颤着,回答庭雨疏的笑容,“是的啊。”
不远处的一处冰川似乎有一些动静,在昏沉的天光之下起初并不明显,但当它跳入海中却让人能够注意到,在这个罕见的季节,那是一只年轻的北极熊,在向他们游来。
庭雨疏起先有些意外,却忽然想到了理由,他贴近了船舷,向外倾着上身,奋力地看清那只雪白圣洁的动物,不知为什么,他恍然湿了眼眶,那是丁吉。
他没有去询问楼知秋,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经明确,但他仍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白熊,它游得并不快,很像一只真正的小熊,抖动着被水淹没的耳朵,灵活地挥舞着四肢,柔软的毛发在水中飘荡,自由而美丽矫健,它游到了他们的船舷附近,金属手掌吸附在船腹上,轻盈地爬上了船。
他雪白的皮毛在夜色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像刺猬一样打着绺。
丁吉先是四脚着地甩了甩毛,然后站起来,身高比两人要矮一点,大概有一米七左右,它伸长手,昂起头,找到咽喉下的按钮,胸腹前便自动向两侧开启,它的腹腔内有一个箱盒,它又按了开关,小心地取出中间唯一的物品。
它关闭上身体,将那个小东西小心地捧在自己手掌上向两人递上。
“Ziitsiuel,我做得怎么样?”它的声音听上去比人类的声音更厚重,语调也更温柔。
丁吉的眼睛落在庭雨疏身上,对他的面部表情进行扫描分析,轻柔地感慨,“这真是个罕见的时刻啊。从我还是个头开始,都没有见过您这样的表情。”
庭雨疏笑,“你是怎么过来的?”
“唔,”楼知秋从它手上拿走戒指盒,所以它摊开手掌,“文心为我买了飞机票,我第一次坐飞机,我想多看看,但他说不可以吓到别人,所以让我装死。但是我会小声偷偷和他说话。”
“他怎么不让你关机?”
“这是我向他讨价还价的,后来有几个小孩过来玩我,我就装作玩具和他们玩了一会。像这样。”丁吉模仿普通的电子玩具,被捏了熊掌后执行几个固定动作。
庭雨疏摸了一下它毛发上开始结出的冰碴,“谢谢你在这里等我们来。”
丁吉摇头,毫不在意地开心道,“我只等了一天,还有海豹和我一起玩,戒指等得比我更久。”
“是这样啊。”
楼知秋轻咳了一下,打断他们的对话,舌头打结道,“我、我,可以到我说话了吗?”
他心里演练了很多遍这个场景,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却开始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无意义的小动作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手指在戒指盒边摸来摸去,好像打开也不好,不打开也不好。
他的眼睛一直不敢看庭雨疏,却知道对方此时一定在看着自己。
他人生经历过的一切重大场合的发言都不能同此刻相比,全球直播的环球会议,亿万人瞩目的品牌发布会,世界机器人峰会……分明在这里,刨除人工智能,他只有一个听众。
楼知秋终于想起自己应该先跪下,他本来准备单膝下跪,但因为太过紧张,腿有点不听使唤的无力,重重地径直双膝落地,栽了下去,好像义勇谢罪一般。
噢,天哪——!!楼知秋内心抓狂。
丁吉在一旁聪明地紧闭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
楼知秋想不出什么缓解尴尬了,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指节匀称,根根如玉,很漂亮,他也很熟悉。
他抬头,见庭雨疏轻轻笑出了声,少见的喜形于色,眼弯如新月,每一次楼知秋看到都为之心动的美。
他没把自己拉起来,而是说,“给我戴上吧。”
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甜!!!
还有最后一点交代~很甜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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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其实写了很久,但是怎么都写不出我心里的感觉。
下一章会交代小楼的问题是什么,不知道我目前写得是否明晰,他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普遍怀疑,并且无法停止,类似(类似!)于强迫症的症状,因此附带一些抑郁的情绪(不是抑郁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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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番外六.十年之痒?求婚大作战!(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