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站在星空彼端,冷漠地注视大地上的一切。」
「祂不怜悯悲痛。」
「祂不疗愈苦难。」
……
雨越下越大,急救车响着警报一路破开雨幕,子弹般朝着中心医院奔驰而去。
车厢内,医生和护士正迅速在青年身上施行静脉注射,插吸氧瓶,灌利尿剂。江恬安静地坐在旁边,全程没有参与,直到有护士凑过来问他和病人的关系,江恬才吐出两个字:“弟弟。”
护士吃了一惊:“他是你弟弟?”
江恬点点头,未再发一言。
到了医院,载着江恬弟弟的推车一路未停径直进了高压氧舱。
“快!加0.25MPa,直接开60分钟的量!”医生催促着。
人声嘈杂,走廊外大雨滂沱。江恬坐在治疗室外面,神色冷漠,戴着白手套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手机表面,似是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坐直身子按亮手机屏幕,手指定在几个号码附近,名字分别是“江远暮”“许澜”。
他生物学概念的亲爸,和他名义上的后妈。
就在江恬即将按下其中一个号码的当儿,屏幕上忽然蹦出来一个来电显示,是那个叫“许澜”的名字。
江恬接起来,对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是小恬吗?”
“是我。”江恬冷淡回应。
许澜声音中透出焦急:“你看见小枫了么?他去你住的地方找你……”
“许阿姨。”江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许枫虽然已经成年,但他心智还不成熟。当家长的就得把人管好,别动不动就让他跑到别人家去寻死觅活。”
许澜像是被江恬的话惊到,磕磕绊绊地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什么别人家,他是你弟弟。”话音未落,江恬就从听筒里听到了那头传来他爸的声音:“跟他废话干什么?问清楚小枫在哪儿,咱们现在过去就完事了。你看江恬跟谁好过?当年他妈——”
江恬蓦地按了挂断键。
他皱眉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随后放下手机,给周围的护士留了字条让他们联系江远暮,自己则回到了办公室所在的八楼。
一路上有同事认出他来,好奇地问道:“嗳,江医生今天不是已经下班了吗?替别人上夜班?”
江恬只“嗯”一声,问多了再解释一句“回来有点事”,其余一概不多说。
他回到自己的诊疗室安静地坐下来,屋外雨声淅淅沥沥。豆大雨点混合着风声敲打在窗扉上,像是首交替前行的协奏曲。
雨真大啊。
江恬垂眸。
他记得,上一次遇见这么大的雨,还是十多年前。
雷电交加的夜晚,风声、雨声、哭声,所有的声音都包围着他,将他的四肢蛛网般紧缚包裹动弹不得。他的面前和四周都是叱骂的手指,一张张标签被贴上额头渗进皮肤化入骨骼,扯不掉逃不脱。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娇生惯养的孩子就是不行啊,啧啧」
「可怜他的父母,养了这么一个……」
“咔啦!”
又是一声惊雷!
江恬如梦初醒般从椅子上坐直身子,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
没有,什么都没有。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没有血,也没有脏污。
干干净净。
干……净……
他凝视了许久,直到眼皮坚持不住,眼睫也随着轻轻发颤,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仰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
“铃——铃——”
即便没有人接听,电话铃声依旧执拗又倔强地响着。
江恬勉强从困倦中睁开眼,挑起眼皮看了看诊疗室的钟表,十点二十——他才睡了不到十五分钟。
身体很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他挪动指尖都觉得困难。
谁这么晚了还会打电话?江恬心里如此想着,把手机从桌子上捞进掌心。
来电显示:顾天行。
看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江恬立刻清醒了过来,他按下了接听键。
“犯人怎么了?”没等顾天行开口,江恬率先问。
“哎嘿。”电话那头顾天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显然江恬并没猜对。
江恬冷静下来:“顾警官,找我什么事?”
“嗨……没啥,你人在哪呢?”顾天行用闲聊的语气问。
对方吊儿郎当的态度让江恬有些不满——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大晚上还被打扰,如果顾天行不能说出些让人信得过的理由,江恬肯定会不客气地怼上几句。
“在医院。”江恬说。
“哦。我在派出所的兄弟这儿,好巧不巧今天下大雨所里比较忙,我就帮着接了几个电话。”顾天行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连贯,似乎是在边说边想,“结果有个电话报警,说是告你谋杀……唔,谋杀亲弟。”
江恬瞬间觉得手指冰凉,木着嗓子问:“报警的人是不是叫许澜。”
顾天行叹口气:“你果然认识,那边又是哭又是闹的,说人差点死在你家里,我听得一脑袋雾水,心说这跟我认识的江医生不一样啊,我还以为是同名呢。”
江恬冷笑:“作死的人谁也拦不住,下次再救他我‘江恬’两个字倒过来写。”
“所以到底咋回事儿?”顾天行问。
江恬停顿片刻整理情绪,将事实真相跟顾天行说了一遍。
“我靠。”顾天行没忍住喊出了声,“这年头还有跑别人家里自杀的?!真是你亲弟吗?”
“不是亲弟。”江恬声音越发低沉,“许澜是我后妈,许枫是许澜带过来的儿子,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哦……”顾天行在电话里吧唧两下嘴,没再细问,“我明白了,回头我会让回访的警官直接给医院急救室那边打电话问情况,你那挺忙的,就别再打扰你了。”
“给你添麻烦了,这件事跟医院稍微调查了解一下就能明白谁说的是真的。”江恬说。
“嗨,瞧你这话说的。我肯定信你啊。咱打电话目的不是别的,只是在公事公办的前提下,稍微给你省点不必要的手续而已,那……你早点休息,我不打扰了。”顾天行说完没再废话,挂断了电话。
听着耳边回响的盲音,江恬咬了咬后槽牙,伸手揉捏皱起的眉头。
他跟许枫的那笔烂账,还要从小时候算起。
许枫是个极没安全感的孩子,自小就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算满意。自从许澜带着许枫住进他家,江恬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许枫要抢走他的所有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父母对他的爱,他的房间,他的衣服,他的一切。
他记得很清楚,许枫来家里后不到两天,哭着喊着说自己的房间住着害怕,要跟江恬换。江恬不想跟许枫计较,同意了换房间,他什么都不要,唯独只想拿走自己的兔子靠枕。
但许枫一进屋就抱着兔子靠枕哭得泪眼摩挲,死也不肯放手,父母就跟江恬说“让着他点吧,他是弟弟”。
“一个枕头而已,什么好的呢?”父亲的一句话,直接堵死了江恬所有反抗的后路。
江恬失去了他的兔子靠枕。
半个月后,他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被剪坏的兔子耳朵。
残破、脏污、黯淡,他曾经最爱惜的东西,连一点泥土都不舍得沾上的靠枕,以那样不被珍重的方式丢弃在冰冷钢圈组成的圆桶里。
没有人在意这件事,谁会在意呢?反正江恬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江恬死死地盯着那个垃圾桶,他的眼睛很疼,仿佛垃圾桶中躺着的不是个死物,而是条活生生的性命。他的兔子哭得嗓子都哑了,浑身是血。
他走上前从垃圾桶里拎出那个脏兮兮的、沾满了菜汤和脏土的兔子靠枕,阴沉着一张脸转身朝着充满欢声笑语的里屋走去。
许枫正在屋里给父母唱歌,充满儿童意趣的可爱表演把父母逗得连连发笑。江恬一脚踹开了屋门,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径直冲到许枫面前,狠了命地把脏兮兮的兔子靠枕往许枫面前塞,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许枫的脸埋进靠枕里。
许枫吓傻了,甚至忘了要哭。
“道歉!”江恬忍着哭腔,“你给它道歉!!”
两个孩子扭成一团,许枫浑身上下沾满兔子靠枕的脏污,终于“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你还有脸哭?江恬刚要再开口,突然只觉得头上重重一疼,身子不稳猛地朝后摔去。他吸着冷气扶住床沿,紧接着一股热流顺着颊边流下,他伸手去摸,湿热一片,血红模糊。
江远暮手里捏着边角沾血的电视机遥控器,怒气冲冲地似乎在对他喊什么。许澜抱着哭成花猫脸的许枫安慰不停。而他的世界里,只余下一片“嗡嗡”声。
好吵,好吵啊。
江恬白着一张脸,缓缓走出那个屋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刚刚爬出壳的受伤蜗牛,走得缓慢又无措,脚底下黏住他的不知是黏液还是别的什么。可蜗牛受了伤不会立刻死去,蜗牛也不会哭,它的眼泪都聚集在身体里,等身体里的水流干,蜗牛就死了。
“啪!”
什么东西被摔出了屋扔在他脚下。江恬回头看去,却是他的小小兔子靠枕。
他蹲下身想要捡起他的兔子,手上的血蹭着了靠枕,弄得满是血污。脏土混着血迹蜿蜒在兔子安静的脸庞上,江恬背脊一凉,激灵退后,仿佛见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一般。
「天啊,是他害死了他妈妈!」
「杀人犯!」
江恬猛地躬下身子开始呕吐,不知是谁的咒骂声在耳边响起,像是冬风刮过破屋窗扉,带来的寒冷冻结血液。
……
深夜,海都中心医院八楼第六诊疗室灯光依旧明亮。
今天江医生用洗手液了吗?用了。
感谢小天使们的洗手液:惊蛰 25瓶;曦夕 10瓶;晏殊 4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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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