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空觞 第4章 俗人往俗处

翌日。

她经一夜运功疗伤，再睁眼时已是清晨。

许是身心太过疲惫，这一觉睡得比以往都沉，梦中也无闲杂人等的叨扰。

胸口不再隐隐作痛，只是衣衫湿粘。

放水，药浴。

热气蒸腾，她摩挲着颈前雀玉，闭眼思索今后之事。

就在她逐渐放松之际，背后一阵凉风吹过，她于刹那间回神，余光闪过一影。

“谁？”

庙前传来清丽女声：“师妹，是我，我来打扫长青庙。”

她一愣，此声她确实认识，是后山弟子灵絮，时常被派来做些杂事，故与她颇熟。

流水碰盏，想必是和善之人见她茶壶空落，随手替她添水。

这般并非第一次，但她还是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灵絮并未回头看她。

她在镜台坐下，对镜揉干湿发。

等人换完了茶水，款款走来，本就生的极好，倒映在铜镜中更显婀娜。

“我来吧，师妹。”

她眸子染着湿漉的雾气，任人持梳，轻柔地理顺缕缕乌发。

“师妹这一头青丝该养养了。”镜中人忽笑。

话音一落，阿泽便抓住人发尾皓腕，脚下扭转凳椅，旋身将其往一侧甩去。

没想到灵絮轻功绝佳，借力翻腾，反而将她拉离了镜台。

陋室过招，阿泽步步紧逼，她几乎无处落脚，终穷途末路，轻点足尖，跃至窗前。

待一个转身，哪还有什么灵絮，那女子赫然露出一副迥异的面孔来。

仔细一看不仅容貌不同，连性别也换了。

一双内钩丹凤眼，一点红唇凝酥肤，纵披白云衫天青裳，额有一缕雏凤饰，俏艳无比。

女中色俊，男中色殊。

“不打了，不打了！你既已知晓，还打我作甚？”

来客捋了捋两鬓长发，朝她怪嗔，说完变戏法般展开一把金棋墨扇，云裳一摆，人已不客气地勾过椅子，顺手斟茶啜茗。

“我不奉陪，你岂非少了许多乐趣？”

阿泽将湿发一股脑拢于身后，冷淡开口。

此人名唤柳无面，并非长生殿徒，两人相识也是一番机缘巧合。

遥忆她初入门时修为不济，夜夜在后山练剑至天光泛白，偶尔就附近溪水叉鱼果腹，然有日她将烤好的鱼架在篝火上，离开采些野果，回来时烤鱼却连刺都不剩了。

本以为是山中野物偷了去，却闻到一股脂粉香，她佯装不知，又设下圈套将那偷吃贼抓了起来。

这便是柳无面。

彼时他凭借一手天衣无缝的易容术在江湖已小有名气，便胆大包天跑来长生殿寻觅好看皮囊，谁知连门都找不到。

迷路之下饥肠辘辘，才偷了阿泽的鱼，谁能想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娃娃如此心机，自己竟着了她的道。

而她只向他讨要身上的一支柳叶藏剑簪。

簪子乃他亲手设计，刃若霹雳，杀人无形，故他很是欣赏阿泽的眼光。

不过她还是涉世未深，此人被放后偷偷在她身上洒了特制的天涯香，再蹲守数日，终跟随她避过了山形迷阵，凭借傲人的换面术燕子诀，潜入殿中。

至此之后，二人间有往来，也算不打不相识。

此人亦成六年间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他们早已无需虚与委蛇：“你今日来此……”

然一个响亮的喷嚏将她打断，她看着对面鼻尖泛红之人：

“怎么了？”

“还说呢！也不知你们殿昨日发的什么疯，又是换迷阵又是添守备的，若不是我来的勤，只怕真被抓了。”柳无面抬袖整理仪容，埋怨不停：“害得我在树上呆了整整一夜……”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你倒好，一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

他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阿泽却不为所动：

“分明是放不下我门女弟子，何必拿我做挡，为老不尊。”

滔滔不绝之人险将茶水喷出，然一想实在有失仪态，转而慢条斯理道：“为老不尊？小师妹，长生殿主没有教过你待客之道么？”

“那可有人教过你，登门之礼？”

她饮茶反问，此人大她一轮有余，为老不尊不算妄言。

柳无面无语凝噎，终笑着作揖。

阿泽却不再玩笑，到柜中找了几粒风寒药递去，顺便解释。

“前夜有人擅闯长生阁，盗走了一株阎罗续香。”

“阎罗续香？”

难怪。

柳无面囫囵吞下：“何人如此胆大，偷东西都偷到长生殿来了？”

阿泽淡淡瞥去一眼，作为唯一一个常年来去如风的外人，这岂非贼喊捉贼？

“我与他交了手，那人带着一把血石弯刀，功法颇诡，来历不明，且极善于用毒。”她仍耐心解释。

“确实……”柳无面鼻子轻皱嗅着什么，很快问：“你受伤了？”

阿泽正纳闷，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药香。

她抬手，白皙的右臂上留有一缕青霉血，语气却平：“伤不重——”

“青鬼见佛？”

她遭这惊呼一吓，手已被人抓过。

“此乃西疆毒经第一名毒，传闻见血封喉，你……再皮糙肉厚，也经不住这样糟蹋！”柳无面声音寒沉。

她抽回手示意自己无碍，常年佩戴清毒之玉，又及时封住了穴道，得以运功消解。

很快转移话题：“我已借此事谋得一次下山良机，你此行来的恰好，不知对于失窃之案，有何见解？”

柳无面缄默饮茶，似深思颇久，抬起眸时神色锐利：“你可知这西疆的青鬼见佛其实也已失传百年，近世真正被炼出来，还是曾经的阴山谢鬼，自他死后，未有听闻。”

阿泽垂敛眸色，那六年前一手造就济世山庄血案之人，她怎会不知？

“而且眼下，此事倒叫我想起江湖中另一桩大案来。”柳无面锁紧双眉，徐徐道：“半月前，积玉山下有一村遭人屠灭，死者均为奇毒封喉，江湖上盛传正是青鬼见佛。”

她静听来龙去脉，对于无面的提醒，只坚定道：“心机诡计是我先耍，自要我来弥补，故不论其艰难与否，此行都没有回头路。”

柳无面拗不过她，叹了叹气，交给她一只黄铜瓶：“喏，算你走运，虽知你们长生殿灵丹妙药应有尽有，但这瓶曙雀丸来自醉谷，可解万毒，拿着傍身吧。”

他说完便伸了个懒腰，潇洒告辞。

“不多留片刻？”

她的问候清淡如水。

“这几日山上既不太平，我哪敢多留——”

她一拂袖，半掩的窗砰地关了起来。

柳无面疑惑转身。

“曙雀一鸣万光开……你还当我是九岁孩童那般好哄骗么？此物之珍贵，便是你先前送我的所有玩意加起来也不及。”

她睁着清澈双眸，细细一嗅，鼻尖萦绕起一股如雨后青山霓彩般的异香，人亦开门见山：“说吧，今日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柳无面被她看穿，眼神窘迫地闪避片刻，纠结终化作前所未有的郑重：“其实，我此次来，是想借……你的雀玉。”

“哦？”她下意识一摸颈间清凉之物。

柳无面立马解释：“宁康十年，四年一届的仙亭会武在即，传闻今年的头筹，是九镇之一侯门给出的——玄机扇。”

她先是听闻侯门名号，怔了片刻。

亦理解了无面的来意。

那物乃棋云山祖师尘画子的遗世之物。

此人号称玉面鬼手，曾潜入庆阳密陵，窃取传说中大中朝的千山四海璧，虽未功成，却将其画在了随身携带的扇上。

世人相信此璧绘及天涯海角，蕴藏山河宝藏。

尘画子这一盗，直接断了王朝气运，随着君王昏聩，皇族倾颓，那扇也就成了传世之宝。

至于为何会流落侯门，无人知晓。

而柳无面便是他的关门弟子。

“我想取回玄机扇。”他一向逍遥做派，此刻却神色隐秘：“不止因为那是尊师遗物，更因师父曾有遗言，那件东西，绝不可流入乱世。”

可惜他多番尝试，甚至拿了醉谷珍品，却始终突破不了侯门外的毒瘴，这才想起偶然得见的那块奇玉。

化气毒，为上佳。

故此次带上重礼前来，谁道人算不如天算——

“你既已决定下山追查窃贼，那人又是个使毒高手，我断不能此时借走你的防身之物。”

他语气甚笃，视野中却出现了一块通透泛彩的宝玉。

他望着玉下少女修长却挂红的手，心被轻轻一撞，抬眼又对上她好似墨晕的眉眼，浓淡相宜，世间无二。

“礼尚往来。”阿泽冲他扬了扬下巴，神采斐然：“况且我尚年轻，耳聪目明，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倒是你，老眼昏花。”

他怔了怔，如获至宝。

“对了，那件事，有什么眉目没有？”阿泽心下颇不自在，又忍不住问。

柳无面顿了顿，将雀玉小心收好：“我查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地方，不曾听过你那位兄长的消息。”

许是怕她失望，他很快补充：“不过你不要灰心，既然北地一带没有任何音讯，他必是回了南方，或许找到了投奔之所也不一定。”

“嗯。”

临走前，他指了指袖口：“放心，玉在人在，玉亡人亡！”

阿泽但见灵絮回首对她一笑，很快不见踪影。

无妄峰中，夏短而浓烈，好在山林郁郁，深处光景正好。

柳无面走后，她闲躺在庙宇之上，浓荫之下，听翠浪簇响，任凉风相拂。

这是祭奠死者之地，历代长生双剑的持有者为争主位，都将一决生死，输者长眠于此。

前夜那场梦境，若是现实，此处的烛台便又多了一盏。

思绪纷杂，她想起青州炎热的夏日，常有骤雨相伴，压抑得很，却叫有容身之地的人莫名心安。

又想起昨日殿上丧命的黑衣男子。

殿主并未给他留个全尸，派人扔下了万狼窟。

她摸索到一旁歪倒的酒坛，饮尽最后一滴酒，头顶传来空灵之声，如仙鹿之鸣。

“春骤夏短，秋冬枯燥，无妄峰这样的地方，真是无趣，小泽，你说呢？”

她一惊，举目只见参天绿意中一抹缥色降落，衣袂似昙花一现，无比优美。

起身行礼，顺便从心回答了来者之问：“无情长老，弟子并不如此以为。”

正是将迎百岁生辰的剑老，无情。

她其实与人颇为熟稔。

记得百年轮回之际，长生殿打擂立榜，择双剑主，规矩甚严，貌丑不可，心邪不可，天资愚钝不可，年长十二不可，她的半生，便是那年堪堪达其规矩，从三百殿徒中争得。

彼时还是长生弟子的卞玉，其人无短项，她以一招之差输之，错失真正的长生剑。

她也因此与人分修两部长生诀，出云谱与玉蝉卷。

亦是那年，她拜见无情，一身剑术心术他看不上眼，唯青睐她酿酒的手艺，将珍藏酒方传授予她，她也曾年少轻狂，投其所好，意图将人醉倒。

无情有一种叫人喝了便听其使唤的奇酒，结果她替他打了一夜的铁，醒来双臂如无物，半月难下榻。

许是将离，她忆起年少事。

“为何？”无情坐下，微笑庄严，行姿不拘，挽袖捞起她浸在缸中的酒葫芦，聊饮一口。

清沁甚得他心，他畅快一吟。

阿泽继续回道：“春繁花乱眼，夏烈日灼心，皆非修行佳时，而秋静美凄怆，冬苦寒深远，方且适宜，修心悟道，怎会无趣？”

无情点头嗯了一声，眼睛也带着穿透人心的笑意：“可是你要去之处，正是如此呢，繁华迷人眼，功名灼人心。”

她一愣，此语正道尽了她即将归世心中的浮躁畏怯。

静思片刻，朝人一鞠，以表不畏浮云遮望眼之决心。

“俗人往俗处，悟世方悟道。剑老放心，失去的寿礼，弟子便是拼命，也会在您百年寿辰之际，双手奉上。”

无情听闻朗朗笑出声来，指着她道：“你啊你啊，天资不足，胆气有余，有你这句话，我很放心。”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竟是那日她有意呈给殿主的鬼头铜铃，清风徐然，一股异香随之飘散。

“我调出了这安魂香，此物，应当对你有用吧？”

她目中清痕一掠，虽不知东西怎到了前辈之手，还是坦然接过道谢。

日光藏林几许，道过谢后，便是道别。

翻下屋檐，无情将她叫住。

她回眸，他手中正拿着她遗落在瓦上的半生剑。

轻轻一拂，猎猎银光向她抛来，她早已习惯利落接住。

“拿好了。”无情微笑着：“利剑伤人，终伤己，拿得起，却也莫要习惯了举起。”

她从人通透如一泓清泉的眼中，见天光云影，碧树飞鸟，也窥见了大千世界至上的智慧。

只消一眼，心头阴霾顷刻驱散，留下澄明万里，雪色无涯。

“弟子明白了，屋后还有数坛浊酒，若长老不嫌弃，我连夜给您送去。”

他看穿她的心中结，她便回赠他心头宝。

“机灵。”

无情心满意足，笑时青丝飘逸，如同画中仙人，清风鸣蝉，他举酒遥敬她此去山青水净，得道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