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棘 第3章 折割 03

次日。清明节假期的第一天。

渔舟市虽然不是一线城市，但“堵车”这事儿全国榜上有名。何况今天又下雨了。

司故渊赶到乔村案发地点时，路边已经停着刑侦、法医、痕检几个部门的车。穿着制服的各部门工作人员正在现场忙碌，提前一步赶到的五组组员胡天穿着雨鞋从远处的小树林里跑过来，操着震天的嗓门穿过“哗哗”的雨声招着手喊他：“组儿，这儿！”

司故渊叉腰站在乔村唯一一条公路上，看着不远处的案发现场，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自己来之不易的假期还没开机大概就要杀青了。

雨势渐小，但也足矣冲刷掉足够多的现场痕迹。

他接过胡天手里的手套和鞋套边穿边觉得多余：“什么情况？”

“死者，男。今天早上村里一大爷赶早来收前几天撒的网，一进树林发现躺着一个人。这地方你知道，后面是渔山和海，进村只有前边公路一个收费站的入口，平时治安很好，所以大爷第一反应是有人被蛇咬了，可走近了一看，好家伙——半个脑袋都快掉了，鱼没收着撞个死人，差点吓出心梗，赶紧给派出所报了案。”

“确认是吴德了么？”

“吴德那张脸，好认。”

正能集团的董事长吴德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经常携妻子出现在渔舟市甚至海琴省省级新闻和期刊杂志上，致力于宣传家庭文化，那张脸确实是不难认。

正能集团，省十强企业之一。

吴德。正能集团董事长。省优秀企业代表。

不提生意场上那些藏污纳垢的腌臜事儿，人家至少是纳税大户。

司故渊的脑袋里已经窜出来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会关注这个案子的领导和媒体。

“能初步判断死因么？”

“距离尸体不远有辆摩托车，附近发现一只风筝，树上系的风筝线也找到了，尸体和车到树的距离合理，初步判断可能是意外。”

司故渊脚下一停，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的看了胡天一眼。按照正规的办案流程，区域发生命案，应先由所属区查办，特案要案交市局。如果鉴定是意外不可能走到市局的这个程序，还让白局大早上就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出现场。

“连性质都没定，为什么这么快就报到市局了？”

胡天把脑袋凑近了，神神叨叨的道：“你不知道啊？正能集团前两天刚和市政那边落成了‘春华秋实’的项目，听说搞得声势浩大，结果人转眼就嘎了。区里怕担事儿呗。”

“春华秋实”的项目，司故渊还真知道。

他把胡天快插进自己脖子里的脑袋推出去，掀起警戒线，一弯腰钻了进去。

发现尸体的时候还没有下雨，现场的痕检人员迅速搭了帐篷，抢救了一部分现场痕迹。至少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保留了下来。

司故渊走进简易帐篷，见一具男尸横躺在地上，目测50岁左右，穿着运动鞋休闲裤皮大衣。受害人脸上和衣服上还算干净，只有少许血迹和泥土，唯一触目惊心的是颈部和身体处于半连接状态，分离处有大滩已经凝固的血迹。

“叔，能确定死因和死亡时间么？”

司故渊走过去，一拎裤腿蹲到了尸体旁边。法医黄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头，然后才指着受害人还没完全被割断的脖子道：“可以初步判断是风筝线割喉致死，目前看没有试探伤，没有二次伤，死亡时间大概是昨晚9到11点之间，其他情况还要回去做具体检查才知道。你这头发多长时间没剪了？局里有警容警貌的要求你不知道嘛？”

黄叔是整个市局为数不多司故渊不敢惹的人之一，倒不是因为职业，主要是因为黄叔是他老子年轻时候的搭档，关系十分瓷实，虽然他爸现在不在系统里了，可这个通讯科技如此发达的年代，告状只需一键快拨——So easy。

“我刚才出差回来，还休着假就被拎过来了。”

“出差在外还这么邋遢，别人怎么看咱们渔州市的警察。”

“……”反正不能闭着眼看。

司故渊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往后垫了一步，然后起身，又悄悄退了一步，“那个，您忙……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不远处的空地上倒着一辆摩托车，周围散落了几条死鱼，另一面有一只风筝，痕检的同事正在顶着雨收线，也难得这么大的风雨竟然没把风筝卷跑。

如果是意外，受害人应该是在快速行车的情况下撞上了挂在树上的风筝线，瞬间被割喉，又因为车速太快往前行驶了几米人才倒下来，车子失去控制甩了出去。

但是这个鬼天气，谁出来放风筝？

“渊组，哎呦我上次去局里开会听说你出差了，你还亲自来了。”红仓区的刑侦大队长刘队跑过来，烟都摸出来了，又缩了回去。“十几块钱的烟，怕你抽不惯。”

“老哥说啥呢，我是啥镶金镀银的嘴我还嫌弃上了。”司故渊也没客套，从对方擎在手上的烟盒里抽出来一根别到耳后，“白局让我过来瞧一眼。报案人呢？谁接的警？”

刘队一指不远处的几个人，报案人胡大爷已经送医院了，乔村派出所的张所长带着第一时间接警的片警刘斌正在配合做笔录。

“斌子接的警啊，好久没见他了，都挺好的？”

刘斌，刘队的儿子，司故渊见过几次。二十出头，性格内向，不怎么说话。刘队是乔村本地人，没什么背景，凭自己一身本事干到红仓区刑侦大队长，在渔州市公安系统里算得上个人物。他认死理，自己光宗耀祖了，也想让儿子吃这碗饭。奈何刘斌没怎么继承他在刑侦方面的基因，公安大学没考上，大学毕业考市局编制也没考上，只能回村派出所当了个警员。

刘大队叹了口气。“混着呗，不争气，干了几年还只能在派出所。”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派出所天天遭嫌弃。派出所是咱系统最前线的地方了，那也不是谁想待就能一直待的。”

“他要有你这本事就好了。”刘大队连连摆手，“比不了比不了。”

刘斌刚刚和区里刑侦大队的人交接完出警的情况，一看他爸带着司故渊过来，眼可见的整个人都绷直了，等到两个人走到跟前，啪的一下立正站好给司故渊敬了个礼。“领导好。”

“叫哥，别叫领导。”司故渊赶紧把他手从脑袋旁边掰下来，他寻思这孩子大概率也不会抽烟，会抽大概也不敢当着他爸面抽，就递了瓶水过去缓和气氛。“有什么发现没？”

刘斌看了一眼刘大队，拘谨地把水接了，又迅速看了一眼司故渊，最后低着头道：“没有。刘大爷直接给我打的手机，我接警之后马上就报告所里了。”

“你大概和我说说当时你来现场的情况。”

刘大队一把将儿子往前拽了一步：“把你知道的情况再说一遍。”

司故渊听他说话的功夫一目十行看完了询问笔录，这才又问：“你是第一个到的现场，当时这里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没。”刘斌飞快的指了一下司故渊手里刚才和区大队交接的记录，示意自己刚才已经回答过了，又迅速低下了头。

“你对村里情况熟悉，有什么想法？”

“没。”

刘斌摇摇头，多一个字也没有。

司故渊翻看交接记录的时候就发现刘斌之前回答问题的字数非常少，即便询问80%都是开放性问题，但他能用“是、不是、有、没有”回答的就绝对不会多出一个字，半点溢出性信息也没有。

司故渊早年实习的时候在基层派出所干过一段时间，知道派出所接触的大案要案不多，但日常琐碎事情不少，鸡毛蒜皮、凌杂米盐、家长里短，刘斌这种性格要是遇到个胡搅蛮缠或者脑子稍灵光的，估计能被犯事儿的怼死、被报案的骂死。

这种性格当警察真的很吃亏，他一时不知道该同情刘斌本人还是同情他那个对儿子寄予厚望的爸。

为了不继续尬聊，他果断放弃了交流。“那行，后续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再麻烦你。”

司故渊才转身走出去几步，就听到刘大队在后面扯着嗓门骂，“闷葫芦似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你看看人家，人家和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厅里的骨干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周边几个同事面面相觑。

刘大队训完儿子跟过来，人家管教自己儿子，司故渊这个被动标杆也不好说什么，直接把话题转到了案子上。

“白局的意思是主要看案子怎么定性，被害人身份敏感，要是确认是他杀，市局肯定要把案子接过去。”

刘大队长一听，仿佛是击鼓传花的“雷”终于送了出去，喘气都顺畅了。“老弟啊，你可真是救星。改天必须请你吃饭。”

司故渊知道，刘大队年轻的时候非常拼，岁数大了，一身伤的后遗症就都体现了出来，已经提了内退申请。这个节骨眼上遇到吴德这种敏感人物的案子，办好了是锦上添花，办不好就得折戟沉沙。如果刘斌适合吃系统里这口饭，他大概也愿意为了儿子再拼一把，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是安稳退休更好。

“都是工作。平时局里办案，区里的兄弟们也没少支持。”

这时正在处理现场的同事突然喊了一声，“渊组，刘队，你们来看。”

尸体已经抬走了，帐篷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来一条狗，此刻正围着刚才尸体所在的位置来回嗅，显得十分急躁不安。

刘大队：“怎么让野狗钻进来了？现场破坏了怎么办！快赶走！”

“等等。”突然出现在现场的半大狗是只中华田园犬，外形不匀称，被毛参差不齐，一看就是只野狗。但是这只野狗的脖子上竟然套了一个项圈，项圈上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血迹。那血渍看上去也不是刚沾上去的。

最大的可能，是这只狗之前到过命案现场。如果它上一次到的时候吴德已经死了，狗为什么没有啃食尸体？如果当时吴德还没有遇害，它的项圈上又为什么会有血？

司故渊眯着眼睛打量着狗，摸着自己的下巴问胡天：“你说，是凶手杀了主人放过宠物的概率大一些？还是凶手带着宠物来杀人的概率大一些？”

那这狗是替自己死不瞑目的主人回来伸冤还是替自己罪大恶极的主人回来自首？胡天一脸震惊地看着司故渊，很想说：组儿，我觉得你的脑洞大一些。

司故渊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指着狗对痕检的同事说:“把狗抓回去。查一下狗身上的血和被害人是否吻合。”

痕检和法医陆续收队，胡天帮着抓完狗，跑过来蹭司故渊的烟。

司故渊从副驾前面的抽屉里翻出来一盒白色硬盒的黄鹤楼，他倒是不浪费，把刘大队给他的那支也塞了进去，然后整盒扔给了胡天。

胡天看着混迹在黄鹤楼里的那根“无名氏”，叹了口气。“刘大队啥都好，工作能力强，人也义气，就是管刘斌管得太严了。好好个大小伙子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人家的家事，你少蛐蛐。二百块的烟堵不住你的嘴。”司故渊抬腿给了他一脚。“收队。”

他不愿意评论人家家事，但是胡天话糙理不糙，什么年头了，还打击式教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