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溪回忆曲声,低喃:“广陵散……”
元绥有心留意,立刻出声追问:“什么?”
迟溪道:“他弹的那首曲有一段化用了广陵散,琴声高逸,音音细韵,那一处放得妙啊说是整段的精华都不为过,若非处境不同,真想与他彻谈一夜。”
他又一次端起竹笛,试图将那一段重现出来,沉浸在一人的世界。
乐洵听了二人对话,只觉这广陵散三字一定是在哪见过或听过。
“好耳熟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昨日我帮宋情姑娘捡书时,正好看到了广陵散那页,上面还有批注。”
……
清早的长街略显冷清,满地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卖早点的商贩方拉着推车为长街增添一点热闹,便见一把把晃目的大刀自身旁经过。
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惊恐又好奇地目光追随着往向游京园的疾兵。
坊间就多了一个流言。
游京园大门紧闭,还未到开张的时间,但迎来了它第一批“客人”。
门被敲得砰砰响,老板打着呵欠招呼着小厮过去,繁都的居民热情太高,天才蒙蒙亮就来听曲了。
秉持着不到点绝不开张的原则,老板坚决不会开门,只想将人打发走。
游京园做得越来越大的这些年,同样让老板的傲气也升到一定程度,他自觉开着这家让不少名门望族常驻的戏院,自己也跟着高贵了不少。
“老板不行啊,这客人赶不得。”
老板皱眉,难道遇到麻烦的客人?
“是慎灵部的元大人来了,还带着好些人。”
老板瞳孔瞪得老大,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快快快,赶快请进来,算了让我去,你去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尽快收拾好准备迎接贵客,不得有任何差池。”
游京园的大门,头一次破例敞在了开张时间之外。
“怪我这下人不长眼,竟敢让大人好等,失礼失礼,大人里边请。”
老板笑得勉强,打心底并不想看到威名在外的元大人出现在游京园的门口,哪怕是经过都叫他胆战心惊。
过去元绥从未踏至游京园,老板曾祈愿她能一辈子都不要来,今日这梦就碎了。
老板殷勤服侍着,盼着不请自来的大佛能乐呵呵地走。
元绥很冷漠,对于他一切周到的服务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她秀出令牌让老板好好看清楚,白玉令牌上刻着灵师长三个大字,老板知道这次摊上大事了。
元绥直言道:“我要见宋情。”
元绥是个惯常掩藏情绪的人,这点与温萧书很像,只不过一个冷着脸,一个挂着笑脸。
此时她也无甚情绪流露,许是身居高职惯了,周身总散发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配着眼角狰狞的疤痕,让人很是惧畏。
老板便在这样的压迫感下,满身僵硬,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停顿。
“宋姑娘昨夜受了惊吓,精神不太稳定,大夫说需要卧床休息调养……”
身量高挑的女人俯视着微微发福的老板,那双眼似乎多了些不耐烦的意味,加强了老板生起的压迫感。
这月甚至以后的生意老板不再肉痛了,他紧急呼人去传宋情来,末了觉得不行得自己亲自去叫。
元绥哪能看不出此人真实想法,不过是趁机想逃。
吓煞人的大刀横在胸前,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榜上名刀的老板,两腿登时一软,跪了下去。
“你的胆量可比那些人好多了。”元绥冷脸夸赞道。
是因为他没有吓尿吗,老板苦笑,能在夺去无数妖兽鬼物性命的玄殇下,没有失态到做出令人哭笑啼非的举止来,确实是他一辈子胆量最大的时候了。
“昨夜宋情去了哪,为何会受到惊吓?她是否亲眼看见了宋将军?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得隐瞒半分。”
上元节夜容貌为宋将军的厉鬼的出现,掀起了轩然大波,元绥当夜于皇宫和市集长街往返数次,未得休息。
一夜的功夫,她派人搜罗了所有想要的信息,并一一核对比较,最后执笔圈在了宋情两字上。
宋将军生前有一情人,名唤宋情。
宋将军过去待在繁都时,常常会去游惊园消遣,而只要是宋将军在,那日唱戏的必定是宋情。
伶人宋情是几年前来到繁都,那时还不叫宋情而叫阿情,阿情凭着一次补旦上场惊艳众人,从此声名鹊起引得四方钦慕而来,当时皇帝有意邀请她进宫里的教坊司,傲气的她仍然拒绝。
来听宋情唱戏的人的要么家财万贯要么出身显赫,任何一人都不是她没有背景的戏子能招惹得起,但宋情一身傲骨从不肯屈服。
这样的性子在繁都定然活不长久,直到一日照常来听戏的宋将军出手解围,整个繁都都知道宋情是宋将军罩着的人,随着二人之间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流言于是不断。
繁都内所有人都知道,宋将军与宋情两情相悦,即便二人从未回应。
宋情是在丫鬟的搀扶下出来的,她神色恍惚,红肿的两眼挂着清泪不断,脚步虚浮,外边只披了个袄。
来之前丫鬟颇为不满,可怜的宋姑娘吓坏了,亲眼看见宋将军成了厉鬼的模样,回去已然情绪崩溃不说不话半个时辰,猛然大哭一夜都能将血都咳出来,瞧着精神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被人给叫出来审讯。
然而现下……传闻中可敬但更可怕的女人正沉沉看着她。
丫鬟哆嗦着,所有的话俱被元绥骇人的气场给咽死回去。
甚至她只求这事不要牵连到她,满脑子快逃。
宋情走到元绥跟前,只会空洞流泪唯一固定不变的反应,她仿佛受到太大打击,一夜之间连基本礼数都忘却,没了丫鬟的搀扶就傻傻立在原地。
元绥嗤笑一声,做个痴人模样就自以为是地能混过去吗。
她抓住了宋情的手,在其惊异的目光下,露出满是老茧的指腹。
暗阁有杀手代号“柒”,擅以琴声蛊惑人心,操纵鬼影杀人。
柒有一琴,名为问心。
上元节夜助白面具逃跑的人是柒。
而柒的另一个身份,正是游京园内第一伶人宋情。
“我若今日想听曲,柒姑娘肯为我奏吗?”
“元大人猜得真准。”她抽回了手,卸去所有伪装,不咸不淡地道。
一直流淌的泪水也自发停止了,在元绥面前,再做伪装其实是个笑话,只要让元绥怀疑的人,定然是因为元绥有了八成的证据,一直都如此。
“你为了让白面具逃走甘愿自爆身份,是因为宋将军的魂魄在他手里?”
在旁人得离着五尺远才能喘气的元绥面前,宋情不仅无动于衷,还端走了本是给元绥倒的茶水,语气平平暗含讥讽道:“我不想答,元大人又能拿我如何。”
她状似漫不经心地拨了几下茶盖,挑衅的眼眸睨了元绥一眼,表明她拒不配合的态度。
宋情很早便知元绥手段了得,但她也听说过,落在元绥手中的没有一个是杀手。
暗阁考验严酷,唯有留存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生存,这样的人被耗费心血培养,经受非人折磨强迫成长,她作为暗阁杀手最不惧的是折磨。
宋情怀着必死的心来,即使元绥严刑拷打,就是用上那鼎镬刀锯,她也自信不会透露真相半分。
她的想法到底天真。
元绥轻而易举读出她的想法,人在事情败露后,总还要心怀侥幸。
宋情手中的茶盏霍然碎裂,碎沫划破她的脸颊,很快裂开少许血色小口。
“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元绥拍去身前溅到的碎沫,也学起宋情那副讥讽的模样来。
“你自然可以不把慎灵部放在眼里,你也可以一直保持缄默,强行霸占将军之躯行无望之事。”
“我审讯罪犯无数,唯有你叫我看了场笑话,你信了一个起死回生的臆想,手下尸山血海的杀手,也会妄想再来之日。”
她嗤笑一声,短短几句话击破宋情最后的心理防线。
“你又如何懂!”
宋情在动作的刹那,两个疾兵完全架住她将她摁进地里。
她挣扎着,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假象,满腔的悲愤被摁了开关似的倾泻而出。
“如你一般冷漠无情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不,你连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都不知道,你又如何懂!”
元绥过分理智,为她“纠正”道:“你错了,那种东西是你自以为对悲惨过去的慰藉,只有你才会需要。”
不管宋情的反应如何,她继续道:“将军之躯理应回归他挥洒鲜血的故土,受全城缟素跪送,如今为你霸占,强行堕成厉鬼残杀无辜百姓,若他有片刻清醒,他会如何对待将他害得如此地步的你?”
宋情却是露出癫狂的笑。
“只要他活着,他怎么恨我都没关系,只要他活着。”
元绥俯身,在宋情旁耳语一句。
宋情死死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道:“元大人也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吗?”
元绥俯视着她,冷眼瞧着她无能狂怒的样子。
“卑鄙的手段也是能让你开口吐出事实的手段,你是觉得我只有这些手段了吗?”
趴在地上的第一伶人眼角干涩,迟迟无泪落下。
“你想知道什么?”
……
“还在狡辩的家伙。”
审讯完宋情出来,那张脸不见缓和冷得更厉害。
元绥还未肯放弃宋情。
宋情身上有古怪,暗阁的杀手不会娇弱到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宋情的虚弱并非全是装的,她的身体出现了很大的状况。
一个为国捐躯的将军怎么可能愿意堕落为厉鬼,其中少不了没有宋情的推动,这与宋情身体状况的变化脱不了干系,在事情未解决完之前,宋情不能死。
元绥猜测宋将军成为真正的厉鬼与其肉身有关,便以宋将军的身躯为要挟,果然暂时按捺住宋情。
事实上,元绥没有找到宋将军的肉身,那片林子被设了高级阵法,她并不会破解。
元绥偏首,心腹察言观色,当即上前道:“巳时,三王爷带那两位公子前往醉春院。”
元绥皱眉,不明温萧书的意思。
她始终怀着温萧书不该与梁宥走得太近的想法,梁宥虽能与白面具有一战之能,可昨夜杀不尽的借命鬼证明着梁宥短命的事实。
何况这两人的身份到现在都未能查清。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想到了另一个让她头疼的存在,不得不叮嘱下属道:“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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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痴人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