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剑擦着脖颈而去,戏耍般地重回梁宥掌心,而凌厉的剑气逼得那人转身显现真面。
那人有备而来,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不可看清容貌。
温萧书眼眸微缩,当即将此人与记忆中的描述对上。
即使被宽大的青灰罩袍遮去身形,被雪白的面具遮去面容,未曾与其谋面的温萧书也一眼识出那人的身份,因为这身标志性的装扮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还是那双少见的死水般沉寂的眸子。
“白面具。”
一侧的梁宥从他细微的神态、语气变化中明白了什么。
看来不是很好对付的人。
青灰罩袍下的人垂眼多停留一息在黑剑上,抬手将梁宥伪装成钱袋的伸缩自如袋晃了晃。
威胁中含着挑衅意味地开口:“我的。”
落到梁宥耳里自如转化成约架。
这么狂打一架就老实了。
山里故意找茬的妖怪大多打一架就不敢造次,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刻在每一个生灵脑海里。也有不屈服的,那就直接打死好了。
是梁宥在山里一贯残暴的做法,毕竟遇到的都是些无情嗜血的家伙,哪一个放出来都是祸世的坏种。
出了山梁宥没再延续以往野蛮的作风,他的手段已经温和很多——一招致命体贴地不让其痛苦苟活,不过眼前人可能不会轻易被打死。
梁宥感觉到了,来自身侧温萧书的紧张。
“怕的话,往我身后躲。”他有意调侃,身体已是跃跃欲试,作出备战的姿势。
白面具从宽袖中掠出物什于空一挥,鸦青瓷瓶内腾出缕缕黑雾腾缠向梁宥双目,梁宥连连后退抬臂遮挡,却还是惹得两目刺痛。
梁宥心道这人也太黑心了,竟然使阴招。
温萧书欲施以援手,而遭不留情地砸进货摊中,往常里风度翩翩受人追捧的玉面公子,此刻倾倒在一片狼藉中,也如一旁摔得东倒西歪的泥偶,不胜狼狈。
于他不远处是被打落的青纶扇,青纶扇建造材质罕见不会轻易损坏,外表完好如初,可是落在地上势必沾上了层灰。
温萧书总爱挂着笑,他垂首,面上被轰击得碎裂而摇摇欲坠的狐面轻易掉了下来,此刻也唇角微弯,是一抹自嘲的笑。
黑雾渐渐凝成实质,阴冷的气息席卷方圆十五里。
习武之人,不畏严寒,然这阴寒无孔不入是穿心透骨的凉。
双眼的疼痛还伴随着阴寒,在梁宥体内横冲直撞。
瓷瓶里装的是厉鬼的煞气。
好强的煞气。
强烈得起码杀过成百上千的人,甚至更多。
梁宥尝试睁开眼,他只觉刺痛尚在,不知双瞳血红。
“宋将军!”混沌的黑暗中浮现一张面容,温萧书不失惊诧地喊出声,谁能想到威风凛凛素有杀神之称的宋将军,竟沦为由白面具控制的厉鬼。
厉鬼失了神智,是个空有宋将军的外表任白面具驱使的傀儡。
温萧书不由得看向白面具,那面具下的眼擦过他的脸庞看向他的身后,可疑地颔首好像是在传达某种讯息,而温萧书再顺其目光看去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温萧书看不见的,亦是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人,明明安全地隐藏于阵法之内,却还要作身伪装,看不出真实性别与年岁。
见白面具微微颔首,暗中的指尖于琴弦间跃动,一曲起。
有人素手抚琴,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如泉水叮咚缓缓流淌,下一刻琴风突变诡谲,暗含肃杀之意,琴音急促激昂,化作地狱里恶鬼索命。
不少高大的鬼物破地而起,它们长势惊人,一俯一仰间,瞬时淹没长街。
关着宋将军的瓷瓶被白面具收回袖内,他还取了袋中残卷,将伸缩自如袋毫不留恋地抛回梁宥。
胸口的因缘册滚烫异常,这是它第二次指示,只是它什么也没透露,梁宥便下意识地认为是残卷被盗引起。
便也不肯让白面具盗走残卷还能全身而退。
剑身符文随战意大耀。
白面具在梁宥身上多停了几息,被列为“重点关照对象”的梁宥附近压了大片黑影,近乎两人高的鬼影本能完全挡住青年的视线,剑鸣震颤,金光冲淡的黑雾中,青年再次对上他的视线。
青年在笑。
白面具嗤笑。
琴声加快了。
鬼影横空出世,撞得花灯倾倒,将身影照得瘦小。
不对!
温萧书全身绷紧,依据常理,他的影子不该瘦小如此。
是鬼物在模仿他的影子。
鬼物妄图取代他的影子,但反应僵直,不知随着灯源的变化改变大小。
在鬼影动作的那一刹,温萧书同时抬脚踢起青纶扇,一个简单的“收”的动作,鬼影尽数被吞噬,扇沿上投射的寒光更加冷冽。
好扇啊。
梁宥余光注意,忆起几日前乐洵的一番话——
青纶扇是由锻器世家温家先人所铸,唯一一件由凡人铸造且孕育出灵识的绝世灵器,可与上古灵器一争风头,相传温家先人用青纶扇使出自然之力。
只是那些皆由乐洵在书上所得,而温萧书不愿细谈青纶扇。
如今梁宥看这扇子,似乎没有灵识,那扇落在地上,却不能为温萧书召唤回到手上。
梁宥不由得又记起乐洵另一句话——青纶扇是煞器。
梁宥的目光并不遮掩,温萧书自然能够留意,他回视过去反被这人的眼睛惊住。
“你的眼?”
一双血瞳哗哗淌着血,在脸上留下四道不断延伸的血痕,瞧着比凭空出现的鬼物还要渗人。
“无碍。”梁宥清楚自己的变化,但是,他不是轻易会死的人。
终归觉得不妥,尤其是这双不断淌血的眼对上几个“幸运”群众后,无一例外地叫他们吓破了胆,同手同脚地跑路甚是滑稽,梁宥决心重新戴上温萧书说过很适合他的面具。
他道:“戴着,其实也不赖。”
温萧书早不理他。
梁宥觉得这人无趣得很。
面具的作用并未多少,毕竟主要的还是那流血的眼睛叫人害怕,但起码不会让人看见一张尽是血的脸了。
鬼影无处不在,肆意侵夺着他人性命,随着琴声激进高涨,它们愈来亢奋实力大涨。
很快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来者若有百万雄兵之势撕开一片天际,然而当他们逆着人群出现,事实上总共仅仅三十一个人。
待窥见马背上英雄真容,所有人只一个想法——三十一个救兵完全足够。
一声嘹亮的马嘶后,落目的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宝刀,那是兵器榜上排名第九的玄殇真身。
实际上玄殇真身不算为人看见,重重叠叠的鬼影掩盖刀身,有劲风呼啸而过,短暂的目眩后,场上的鬼影被歼灭大片,马背上年少有为的灵师长领着三十疾兵震住全场。
为首的女人比鬼影还显得高大,冷酷的刀疤衬她比鬼影还要可惧,腰间所系白玉与其一身的暗色调形成强烈的对比,但无人觉得她恐怖,只因她所及之处,鬼哭狼嚎消弭,不见残雾。
“是灵师长!”
“元大人来了,是元大人带着疾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人们如获救星,狠狠松了口气。
琴音更快了。
而此声又有乱人心神之效。
长街覆满了鬼影,它们高大的身躯能够掩盖天地,于是整个天地都黑了。
“为什么到这里琴声更大了。”
浓雾中梁宥眼皮一跳,他怎么看见了乐洵,乐洵可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没了他的庇护,这小子逃跑起来比谁都快。
“你怎么往这跑?”
大街上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乐洵愣是从中听出梁宥的声音。
“有人叫我们朝这逃。”
正如他所言,那些本该退散的百姓皆回来了。
元大人大喝一声:“全力掩护百姓,务必无死无伤。”
铿锵有力的声响响彻所有疾兵双耳,下一刻三十疾兵又撕开一片光亮。
元大人仅携三十疾兵而来,只因她有十足的底气。
而乐洵话落后,他也陷入困境。
他身体本能地要起阵庇护自己,而鬼影可于一息间欺至眼前,那时乐洵已能窥见自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的结局。
千钧一发之际,黑夜迎来了雪。
是有一支碧青长笛穿透鬼手,乐洵重见天日。
入目的一丈白,那一瞬似有仙人踏雪而来,清冷的面孔转瞬即逝,衣袖下的碧青长笛翻转之间,唯余鬼哭狼嚎声。
来人白衣胜雪,神情淡漠,裸露的皮肤比衣衫还白,他以白纱覆眼,在重重鬼影、狰狞嚎声中,仿若世间至纯的谪仙。
实际上,在他来之前已有疾兵注意此方,但是“仙人”的动作要更快。
“仙人”抬眸望向华灯之上的抚琴之人,随即那支碧青长笛置于无甚血色的唇边,一段悦耳笛声响起,“仙人”自然垂下的宽大素白广袖同着过长的白绫,一齐在无端生起的微风中飘扬。
悠扬婉转的笛声似高山之巅的清风习习,幽谷之间的流水潺潺,笛声在远处却萦绕在耳边,其中熟悉的清冷让梁宥似有所感地回头。
迟溪?
是那张熟人的面孔。
迟溪擅长乐理,曲调空灵婉转却是山中妖兽的噩梦,由他与弹琴者对峙再合适不过,眼下被称为元大人的刀疤女人已然能够完全控制场面。
他就要走,险些踩到人。
是一个少年,维持着趴伏的动作,头不和谐地昂得高高的,看起来是被什么迷了眼。
少年一身打扮并不显眼也绝对不容易忽略,而梁宥确切方注意到他。
他的存在感太弱了,又过分地安静,与周遭背景完美地融为一体。
四目相对之时,梁宥知道自己做了回唱戏的角。
当入神的少年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他再作一副惶恐无所适从的模样已然迟了,明明浑不怕却强作出胆怯的表情,太违和了。
少年明显也意识到这种违和感,他头一回放弃伪装挺直身子,鬼影纵横的长街上,人们惊叫着逃窜,唯有他反应平平视若无睹,面容上不见半点情绪波动。
但仔细看着眼,却是亮亮的。
“叫什么?”
他的眼粘在梁宥的剑上,是在问剑名。
梁宥见他有趣,搭上了话:“归一,怎么样?”
少年低低地重复一遍:“归一。”
然后直白地肯定道:“好剑。”
放在往前,梁宥会兴起教他一二,现在的梁宥在意残卷,不愿做过多无意义地停留,舍了张符给少年。
少年受了符,他知道手上的是张保命符,不知怎地最终还是藏在胸前。
符没温度,那夜他却觉胸口滚烫,即使回去又没根没据地挨了罚,浑身的火辣辣比不得心中半分炙热。
长街上的激战还在继续,隐隐有了平息的趋势。
迟溪的笛声宛若空谷飞泉,与孔明灯上诡异的琴音对抗,不稍一会儿,他的指尖已微微发白。
两道声音于无形中激战,场上挣扎的鬼影足以体现此战的激烈。
缓缓动人的笛声以扩散之势试图包住琴声,怎料琴声竟还能拔高音调,如狂暴的野兽挣破了笛声的束缚,但再下一刻笛声加固的大网再次罩住野兽,双方完全呈现谁也不让的僵硬死局。
可再加上元大人率领的疾兵,弹琴者明显力不从心。
一旁乐洵见两个乐修打得难舍难分,心道不就是奏曲嘛,他也会奏,过去在族内他被推举为“泰斗”级别的人物,可是不能轻易出手的底牌的存在,只要他出场,必叫对方无地自容。
乐洵在满地破败中,一眼相中了锣。
“砰!”
突兀的杂音混迹其中,起先并未引起多少水波。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杂音开始成调。
“砰砰砰砰!砰砰砰!”
乐洵在独创属于自己的节奏。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乐洵因为兴趣使然研究过乐修,清楚乐修的音攻需要充沛的情感,只要有丰沛的情感便能进行乐攻,而乐洵最不缺的是情感。
温萧书捂住两耳,琴声扰人心神,而乐洵是要灭他们口啊。
“停下。”
迟溪奏得冷汗连连,差点吹错了调,他正需要有人能拦下敌我不分的乐洵,可惜温萧书的声音被锣声淹没,乐洵根本听不见。
乐洵不是正经乐修自然发不出多大威力,起初其实打着试一试的心态,当他看出大家震颤的瞳孔下为他实力的“震撼”,乐洵情绪激动虚荣心得到满足,多么纯粹而真挚的鼓励啊,乐洵兴意大涨,于是锣声肆虐之处,没有生灵幸还。
他硬是凭着“大家带给他的期望”,以及自身丰富情感加持,让锣声成功占据上风,成功压得另外二人找不到调。
有一类唱歌跑调的人,他会拥有带跑他人调子并让其成功找不回来调的魔力,乐洵也有这样的魔力。
迟溪双目惊恐,握笛的两手不住打颤,两耳内锣声不断回荡,要奏的曲调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唯有一个想法逐渐清晰。
重前辈说得没错,下山就是一场劫难,他真遇见自己的劫难了。
不过,乐洵在某个方面来说的确有着超高的“音乐天赋”,琴声也被锣声击得找不到调。
最终,“啪——”
那人的琴弦断了。
“侮辱,简直是侮辱。”
那人指尖微微颤抖,瞪视敲锣的乐洵。
吹的什么东西,他连基本的音准都找不到,完全乱弹!
眼见鬼影消散,乐洵惊喜出声:“我原来真是个乐理天才啊。”
这一刻,两个立场对峙的人,杀意达到了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