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丰收,暘谷村民举行了盛会。
架子上烤起了羊肉,村民搬出来米酒。
米酒不醉人,暘谷村民酿的米酒,用的是最好的山泉水,泉水清列,米酒醇香。
林山南最爱喝暘谷的米酒,回去云砚,他总要捎上好几坛。
架子上的羊肉冒出油,林山卿忽而想到熬鹰人。
她看了看四周,道:“阿木叔叔快来了。”
山南回她:“就快了。”
“去年阿木叔叔说,他要给我带一把梳子,梳子用的是沉香木,用它梳发,头发茂密又芳香。”
山南道:“五娘的头发本就茂密又芳香,就像阿娘一样。”
五娘笑。
林渊抱着五弦琵琶,对着篝火弹奏,这是一曲西江月,乐声轻快。
五娘认真的看着他们,夜色深了,有些凉意,她紧紧靠着山南,闭上眼睛听乐声。
清风明月,乐声篝火,肉香花香,此情此景,永记于心。
别处的星空无有暘谷绚烂,别处的青山不及暘谷葱茏,别处的风景也不若暘谷如诗如画。
这样的好风景,这样的宁静,山南水北阿爹的笑声,五娘每每忆起,都恍若梦里。
她记得清那天夜里的月亮有多圆,那天山南喝了多少碗米酒,也记得那时林渊缓缓道——
暘谷亦是吾之乡。
就如同记得清,第二日暘谷的哀鸣遍野,血流成河。
贞元二年秋,大越突袭暘谷。
林军覆灭。
.
清晨梳妆,五娘换新衣。
山南水北与林渊都已梳洗罢,预备去练兵场。
他们勾着肩,笑着往前走。
空中突现火球,箭矢如雨散落,悠闲吃草的牛羊惊慌四散,村民们手足无措,大喊:“快进屋啊——”
远处有马蹄声,人语喧闹声,大地都在震动。
营帐的战士纷纷换上戎装,奔出营帐。
有士兵头上都是血,大呼:“越军使诈,使我马匹倒地亡,破我暘谷关,屠我离国儿……”
林山卿还未反应过来,一只箭矢落在她身旁,她躲开,喊:“阿爹——哥哥——”
“越军狡诈,用妇孺挡在最前,丧尽天良!”
五娘拉过旁边的马,携上弓箭,往北走,北是战场。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将士卧于地,空中皆血腥。
她下马,藏在战车后,挽弓射敌。
耳边有马嘶鸣,她惊喜:“大哥,阿爹!”
林渊战甲染了血,看着她:“五娘,回去!”
背后有离国士兵奔来,都是留在营帐的十二三岁稚子,林渊厉声:“士兵听令,回营帐!”
稚子们往前走,林渊向他们挥长矛:“走!离开——”
“将军——”
“此乃军令!”
稚子们哭着退后。
林渊又看向五娘,染血的脸庞柔和下来,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五娘,回去,阿爹会回来的。”
山南道:“五娘听话,走!”
林山卿方想开口,周边又落了箭矢,林渊山南只来得及再看她一眼,便转身奔赴往前。
林渊又回头:“五娘走!”
火球落在战车周边,稚子们逃窜,喊:“五娘——”
箭矢又落下来,他们跑远。
林山卿被压在战车下,她爬出,周边有火光,烟雾缭绕,她看着战场,想起孩童口编的歌谣——
林家儿,卫边疆,宁战死,誓不逃。
她踉跄站起:“林家儿,绝不逃。”
可是箭矢终究落到了她身上,战车的横木敲到她背上,新衣染了尘,鬓发沾了灰,洁净的脸庞都是血。
意识开始涣散,她奋力往前爬,又听到了马蹄声。
林水北下马,抱起她,回到马背上,他朝战城南策马,那是与战场截然相反的方向,是暘谷深处。
“哥哥,五娘不逃……哥哥……”
林水北紧紧抱着她,湿湿的东西滴到她脸上,她分不清是鲜血还是眼泪。
暘谷的风还是那样轻柔,哥哥的怀抱依旧温暖,她却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眼前开始发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再看一眼林水北,可却没有力气拭去眼前的泪水。
她轻轻道:“哥哥……阿爹……”
马匹不再疾驰,林水北抱着林山卿下马,他见到了远游归来的钟伯期。
钟伯期仓皇惊诧:“二郎神……怎么了……发生……”
他小心将五娘放入他怀里,郑重道:“带五娘走!”
钟伯期不再询问,含泪点头,他看到林水北颈上的刀痕,还有胸前数支箭矢,他看着他拔掉箭矢,回身上马。
林山卿有感应一般,拼命想握住他的手臂,却只能触到空气,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天上的白云。
马蹄声又停,林水北忽而下马,跑过来,紧紧抱着钟伯期,还有他怀里的林山卿。
他看着五娘的眼睛,五娘也看着他。
林水北在笑,可是眼里不断涌出泪水,滴在五娘脸庞上,他摸着五娘的头发,尽力笑的爽朗。
微弱道:“五娘,哥哥走啦。”
她只能在心里道:“哥哥,不要留下五娘。”
“林家儿誓不逃啊,五娘怎可逃……”
她再也撑不住,逐渐闭上双眼。
林水北还是转身了。
他穿着戎装,跃身上马,两旁是暘谷青山。
像儿时他替五娘找孩童讨公道,朝后挥手,大步流星而去,远处依旧是青山葱茏,鸟鸣啾啾。
可是这一去,世间再无林水北。
暘谷战役,大将军林渊战败,亡。
其子林山南,亡。
其子林水北,马背上血尽,亡于战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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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军撤出暘谷,空中总有苍鹰盘旋,叫声苍凉。
秋日暘谷,忽降大雪,轻柔的为长眠的子民铺上被褥,将血腥的大地重新变为洁白一片。
存活的将士们听到林渊倒下前,扬声道:“我林渊死后,魂归暘谷,仍旧卫我离国子民——”
他们掩埋着离去的同伙,含泪唱着歌谣:
“远去的将士,
你安心的睡吧。
青草铺在你的脚下,
余人终不忘你的容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林渊战败的消息传入云砚,蓄谋已久的赵士鸣反,逼宫宋安。
宋安气血攻心,卧床不起,数日后长逝,皇后自尽。
赵士鸣称帝,下令诛林家族人,适时曹相与太子在邺,不得归。
又有赵军四处搜寻林家五娘下落,重金杀之。
钟伯期带着林山卿藏身村庄,替她寻医,赵军闻讯而来。他带着林山卿逃出村庄,藏身山林。
林家族人上刑台当日,曹焉知破赵军,扶植太子轻舟即位,搜寻林五娘下落。
钟伯期带着林山卿走出山林时,终于发现了曹相派来的人手,将林山卿交于他们。
回云砚途中,又遇上赵军,双方交锋,人手损失颇多,终将林山卿带回云砚。
宋轻舟抱着她回到日月阁内,那套令人屏住呼吸的婚服还挂在架子上。
床幔垂下的流苏随风摇,宋轻舟握着林山卿的手,眼泪落到被褥上。
他的脸颊贴着林山卿的掌心,泪水便落入她手心里。
曹焉知还在奋力铲灭赵军,他的余党仍未灭,却不足以与曹焉知抗衡。
赵家死士仍旧在奋力追杀林山卿,朝中议论纷纷。
林军既已覆灭,诛杀林山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中原四国外,又有十二小国,天下大势已变,他们闻讯有异动。
曹焉知带着宋轻舟与朝中众臣商议对策时,赵家死士潜入东宫,刀就砍在床栏上。
宋轻舟扑过去,奋力护住林山卿,手臂上也有了伤口。
姜国与幽国使臣来了离国边境银州,欲与宋轻舟商讨大势。
大越国派遣了使臣。
离国战败,当遣送质子,他们点名林山卿。
使臣带着嫁衣,聘礼,候在皇宫之外。
曹焉知拒不开宫门,坐在大殿的白玉阶上,不着一词。
当宫内又发现一名赵家死士时,曹焉知去了日月阁。
宋轻舟趴在床边,紧紧握着林山卿双手。
曹焉知轻声道:“轻舟啊……我们放开五娘吧……”
宋轻舟不说话,轻轻抱着五娘。
他哽咽道:“幽国与姜国的使臣等在银州,我们要去那里与他们商讨。我们一走,谁来护着五娘……”
宋轻舟闭上双眼。
曹焉知道:“大越的使臣,就候在东宫之外,轻舟,放开五娘吧。”
他小心走到床边,扶起宋轻舟,弯腰抱起林山卿,她的身上都是中药味。
宋轻舟滑坐在地板上,双眼空洞无神。
曹焉知红了眼眶,转身走出日月阁。
杏花早已落尽,院子里的水车还在悠闲的转动,红叶翩翩往下落。
青梅竹马儿时小,半是玩闹半是情。
他走出东宫,使臣脸上满是不耐:“我们大越是带着诚心而来,你看这聘礼,样样是珍品,你们离国可好,叫我们等在门外三日,又将我们晾在这东宫门外半响……”
曹焉知没有回话,抱着林山卿弯腰进了马车,马车外又来了一行车队,队伍之长,是大越的两倍。
大越使臣张大嘴:“这是……”
曹焉知摸着五娘的脸庞,柔声道:“这是我们五娘的嫁妆。”
使臣闭上嘴巴,不作声。
曹焉知对五娘说话:“五娘啊,曹伯伯一定会去看你,你在大越要好好的,要天天开心……”
他依依不舍望着她,走下马车,放下帷幔。
车队启程了。
曹焉知背着手,往回走。
床边的宋轻舟心脏忽而绞痛,他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离他而去,美好的记忆在眼前幻灭,银铃般的笑声渐渐消失,手心的余温逐渐冷去。
我失去了谁?
他大口呼吸。
他起身站起,踉跄奔至门外,扑倒在地面上。
挣扎着站起,往前奔跑,外衣滑落,索性扔到地上。
天子失仪,周边的宫人沉默的望着天子在宫道上奔跑,他们纷纷跪地,宋轻舟追着马车跑,大声喊:“五娘——”
他跑过曹焉知身旁,拼命追着马车,终究还是摔落在地面上。
痛的站不起。
曹焉知走到他身边,环抱着他,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轻舟没了眼泪,他执着的望着马车,企盼马车会回头。
当他终于望不到马车的痕迹时,笑着道:“弱国无能,轻舟无能啊……”
*乐府民歌《战城南》
*屈原《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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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泪流满面T_T(我找找纸巾)
云砚再见啦T_T
山南水北林渊,再见啦。
暘谷篇结束,汝歌篇即将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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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