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 第4章 第4章：无人之境

这一次是在海滩上醒来。

先是几只白色蝴蝶从面前飘过，视线追着它们再看时，才认出是被海风吹起的泡沫。左边不远处有座石崖笔直向上，耸入云霄。山脚延伸出的岩石插入海里，形成犬牙交错的海岬和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向前直到远方。

这是片漂亮的白沙滩，但寂静荒凉，不见鸟兽人迹。躺在椅子上的自己是唯一活物，可白鹤心里没有一丝不安恐惧，相反，它被塞满了踏实与祥和安宁，甚至生出幸福的倦懒。

“你醒了？”桂抱着襁褓中的蔚从右边走入她的视野。

“嗯，我睡了多久，该喂奶了吧？”白鹤伸手接过婴孩。

“这座岛真像东离岛，我的祖先肯定是故土难离，第一个选的东离岛建城。”桂靠着白鹤肘边坐到沙地上。

“这么久了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桂眯着眼睛指向中天的“太阳”，它发出的光不是强烈刺目的日光，也不是溶溶月色；而是冷艳的银白色。摇曳不定，但永不熄灭，也从不升落。

“新年快乐！”他突然转向白鹤大声说道，又低头同她怀里的蔚小声说了一遍。

“也祝桂先生过年好。”白鹤空出一只手轻抚他凑近的脸庞笑着说：“好像在这没日没夜的地方你能知道日子似的。”

“当然，虽然不见星辰日月，但这海有一样的潮汐。从那天算起，共有24次大潮，上次是半月前。”桂一本正经说教，每当这时白鹤总忍不住逗弄他，不能让这个小她3岁的男人以下犯上。

白鹤一边揪着他的辫子一边无视他的解释说：“辫子是长了不少，新做的鱼油胰子还挺好使的……”

“你不信？”男人果然着了道，梗着脖子坐直了些。

“没什么信不信，我只觉得现在很好，我们3个。这个岛很好，海里有鱼，长得丑但味道美；崖后有蕈林，比人都高的大菌子也非常好吃。等蔚再大些就能给她熬菌羹……”说到这里白鹤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看着女儿的眼光也失去焦点。

“不光是日子，我还知道方位！”桂看出白鹤的异样，故意岔开话题，提高声量说：“我们还在奇金山，不过不是山里而是山底。这海连着千里外的东青海，按照奇金山的高度水平，我们头上起码有百十里岩层。”

“我们蔚多大了？”白鹤没有抬头，眼中仍然放空，却有泪珠无声滑到颌下。

桂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抬头抹掉白鹤眼泪，然后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60天，今天整整两个月。”不敢碰触但终归也绕不过。

“那还剩40天，为什么你要提日子，为什么现在要说？”白鹤转过头来，眼里的恼怒只持续了一瞬，整个表情就软垮下来，变成委屈可怜，眼泪更是加速连成了线。

“我要出去，我要找人救女儿！”

“百日必夭是真的吗？一定会应验吗？不会有例外？”白鹤泣不成声，伸出手去搂桂的脖子，后者跪立起来，把母女揽入怀中。小小蔚感觉到了气氛，也咧开嘴嚎哭起来。

“我不知道，大国师肯定有办法。昨晚我骗你的，神族孩童即使热症也不会痉挛抽搐，那是气血逆行初兆。啊……我们的女儿要死了啊！”男人终于也无法承受出自己口的事实，用力抱住白鹤嚎啕大哭起来。

这团阴霾压在二人头上多日，加上与世隔绝，情绪无处疏解，一旦破防便一发不可收拾。三人哭了很久，直到小孩哭累了沉沉睡去，大人才随着止住。

桂站起来，走到顶天立地的石崖旁，手扶石壁说：“这是地底最高所在，应该是通向地面的路，我们想办法上去，再找路出山。”

“或者扎只筏子从海上走，但我判断不了方向。即使直指东青海，一路顺利回风都城也得两个月，我们没那个时间。”桂走回来站到白鹤身边望向大海。

“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这个世界睡一觉就跳过去，直接到长大的蔚？”白鹤轻摇怀抱站起来贴着桂，“地底怎么能装下大海，这儿肯定是神仙许给我们的仙境。待不了多久，眨眼就回东离岛、四青山、红河渡口……”

“我们冒不起这个险，我能肯定是在奇金山还有一个证据：我们穿的衣裳用的器皿家什虽然是古时工艺，但还有些纹章印记，让我能确定为我先民所有。我们几百年前在此生活并出走，与我的奇金山起源说相互得以印证。”

“你是不是担心要面对家庭门户、师长亲友？”桂又说道，见白鹤没有接话，侧脸看了她一下，眼光又转向石崖，慢慢攀升，停在“太阳”的高度。“我们说好远远走开不管从前，你后悔了？我可以带着女儿好好躲你……我已与你做了万世夫妻，不应太贪心。”他的叹息轻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白鹤拉着衣袖把爱人转向自己，“你别嫌弃我才是。准备一下出发吧，先救女儿，我们有那么多长大的蔚，她肯定是闯过了这关。至于出山后，天大地大总有我们一家容身之所。”桂还没来得及回答，白鹤一巴掌拍到他胳膊，怕吵醒女儿捏着嗓子叫道：“那也是我的万世啊，你个臭狗熊！”

攀崖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但路程却长得叫人绝望。

起先两人沉浸在功力大涨的喜悦中，一路欢蹦乱跳。白鹤自觉气海滂沱、元丹醇厚，像多了一甲子锤炼。桂的魔人修为也有不可思议的精进，甲态时皮肤上会有肉眼可见的金属镀层。攀援时都是他在前开路，徒手在花岗岩上掏出坑洞抓手。休整时只需将“变形刀”插进岩石做落脚平台，白鹤停在上面歇息哺乳。按照蔚每日需奶5次算，摸到天顶已是第6日。

他们早在第3天就超过了太阳的高度，到天顶时光线已十分微弱，桂点着火把仔细查看，在10丈开外的顶壁上发现了一条两三尺宽的石缝。他在顶壁上打下嵌桩，固定好绳索系在腰间。

抓住天顶第一个着手荡出去，桂就完全垂悬于万丈深渊之上了。虽然艺高人胆大，但白鹤看着仍然捏着一把冷汗，大气也不敢出。桂试了两次都因没有角度施力开岩而以失败告终，大个子被绳索牵回石崖，挠头不止。

换上白鹤，这一年突飞猛进的功力马上派上了用场。由于桂按照自己的臂展打桩布置的路线，所以她每两步都要毫无依凭地悬空，仅凭云步踩到下一个抓手。那份自信如意叫自己都大吃一惊。最后甚至毫无初速地直接横飞丈许抓到石缝，她只花了桂的一半时间，却成功进到石缝，挖开封土，翻出地面。

固定好绳索将父女两也拉出地下，这才是真正的脚踏实地了。

环顾一圈即得出结论，他们位于蓝湖底部。不知为何，湖水只剩房间大小的一洼，在离他们不远处发着幽幽蓝光。湖盆干燥毫无沉淀，那般一片汪洋，看上去占地几亩的湖水连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没留下。

“我们是水渗光从那个石缝掉进地下海的吗？”桂举着火把小声问。两人走到最近的石壁前，开始寻找出路。

“不是，我刚上来时，有泥土封住石缝，水和人都掉不下去。”白鹤怕火把的烟熏着蔚，伸手接了过去。

“嗯，这次醒来与之前也没什么不同，应该是蓝湖之水疏导的时空通路。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好端端在沙滩上醒来，没有掉进海里或者干脆摔死。我们跟去那些世界一样去到地下海的。”

没有火把后桂一直用鼻子贴在石壁上寻找气流，过了一会斩钉截铁道：“气是通的，肯定能出去，大不了用挖的。”

白鹤答应了一声，找了个缝将火把插到石壁上，招呼桂要到上面试试。

山壁多叠层页岩，比那一柱山崖好攀太多。不多久白鹤再往下望便只能见到蓝湖如莹莹豆火了。又爬了一会，白鹤终于看见侧上方有处微弱光亮，光是水平照出的，所以到了近处才发现。她心下一喜，清啸一声给桂报讯，自己紧登几步终于摸到那处。

只一探头便扑棱棱飞出一群蝙蝠，待秽气散尽，白鹤吹着火折仔细查看，见是个可容两三成人的洞孔，光是从洞内上方拐角发出的。白鹤捏熄火折，看到那分明是一根光柱，她欣喜若狂，终于有直接出路！

白鹤飞速滑下要把好消息告诉桂，但她发现桂不在山脚找路，而是脖子上挂着襁褓直愣愣地立在蓝湖旁。蓝湖幽兰的横纹光线在他的身上上下游移，他的眼睛也随光若明若暗，他出神地望着这口水洼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白鹤拍他也没反应，过了会才轻哼一声开口：“万一大国师也救不了女儿呢？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也没在书上看到过，我怕……”他突然转身抓住白鹤的手，“我们跳进去吧，不要这个世界了，我们3个永远在那些好日子里。”

“好！”白鹤只略沉思便舒眉展眼，点头答应。

看到真实光亮是一个极大刺激，意味着要与这个世界重新发生实在的联结。当各种可能性摆在眼前时，白鹤内心深处也生出畏怯，掂量得出需要付出的代价。无论在家还是量子门，她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没人对不起她，可她却要负了所有人。

白鹤答应后又笑了一下，该是勉慰。她抓紧桂的手，两人走向小蓝湖。

但他们的步伐未能一致，蓝湖吞下桂下半身时，白鹤还没入水，但就在那瞬间，蓝湖像是遭重创般朝中心收缩并高高跃起，整座湖水煮沸般翻腾不止，深处开始爆出强炽白光。

桂看上去极其痛苦，他甩开白鹤的手解下襁褓想把女儿递出去；白鹤心领神会，止住步伐伸手去接。没等她够着，整畦湖水凝成一根碗口粗的液柱，在白鹤面前往上直冲，液柱把桂裹在中段，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滴。

最后从底部开始湖水变成无法直视的白光，变化随水柱迅速向上。是水变成光而不是水发出光来，包括里面的桂和他怀中的蔚，几十丈高的水柱迸出毫无温度的强烈白光后就消逝不见。

劲风过后，岩壁的火把也被熄灭，整个山洞漆黑寂静，成了白鹤的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