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武5年腊月28,白鹤入奇金山第16天,也是最后一天。
探完山顶她就准备无功而返了。
年夜饭是吃不上的,但脚程紧一些,初二晚上到家,初三一早就能带小白去剑林给师父磕头拜年,也把这次差事给交了。
过了年小白就6岁了,不知道有没有长高些。
7天以来白鹤都在雪线以上勘查,这里鸟兽罕至,更别说人类踪迹。最后的希望是山顶金湖。传说奇金山是上古天神的战场,那金湖就是2神同归于尽的坟茔。
风雪终于停了,放眼望去银岭无边,其上天空澄澈,仔细看甚至能看到湛蓝背景下的寥寥星辰。白鹤摘下绒帽、面纱欣赏这壮美风光,可只一会就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整个人都要消融在旷无边际的蓝白之间。她低头闭目稍事休整,再次睁眼时眼角瞥见一道灰影一闪而过。
白鹤立即俯身隐蔽,并迅速锁定右下方几里远处的目标。
灰影先是向上蹿起,落定之后再以“之”字轨道蜿蜒滑落,如此反复不见寸进。如果是人类,白鹤实在想不通所做何为。
一炷香后,灰影突然疾进,连续直线向上弹射,每跃3丈,快速接近白鹤,直到她下方30步才停下来。
白鹤伏在雪中不敢动弹,只担心雪氅不能完全遮蔽身形。好在灰影伫立不久便蓄力爆发,反力震起一圈雪屑,于悠长醇厚的啸声中直冲碧霄。
灰影超过白鹤的高度继续攀升,她这才终于得以辨清,那是一名背负亮银阔身大刀的麻衣男子。
几个起落后男子便不见踪影。虽然他展示了强大的爆发力,但于师父所说“心中唯有惊诧与恐惧”的形容相去甚远。白鹤相信男子不是此行目的,不是那个能在速度上绝对压制师父的生灵。至少轻功上她就能与之一较高下。
不过十几天来,除了山谷几处先民遗迹,麻衣男子是白鹤发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她正准备起身跟上,一声呼哨尖锐地从头顶划过……
等看清男子的动作,想明白动作的意义,白鹤禁不住莞尔失笑。
但见他躬身屈膝,双手虚扶腰畔,两脚踩在大刀刀背上,顺着山势快速滑降。男子时不时拧转身体,改变刀身与雪面切角以控制速度。动作合理有效,定是之前山腰上上下调试训练的成果。
这么冷冽的天气,男子却没戴头巾帽子,任由一把短辫飘在脑后。他的眼睛上系着一条蓝色窄绸做滤光,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从他咧着的嘴,拖在空中的舌头,以及“哟嗬”、“呜哇”的连连怪叫中,能看出来他十分兴奋享受;白鹤也很享受这生动的画面,觉得这赤子般欢愉与莽莽雪原自然融洽,没有半分唐突。
转眼男子就降到最初的高度,在较缓坡段的山腰上练习了几个动作后,他又呼啸着跃起。亮银大刀反射的阳光刺得白鹤无法正视。这次飞升的速度超出了白鹤的预料,她掂量着自己全力而为能勉强赶上,但看男子的潇洒体态应该是留有余地。
这回过了许久也不见他下来。白鹤起身掸落身上的雪,深吸一口气跳起数丈,在空中踏出“云步”再升几丈,心里跟短辫男子较起了劲。
但第4次落地后白鹤没有接上动作,她的心下隐约泛起一阵恶心,像喝醉酒一般,脚底的感觉非常不实。柔软但踏实了也坚韧的雪,这会儿似乎永远踩不到底,那雪地甚至像匍匐的巨兽般蠢蠢欲动。白鹤放低重心想重新调整姿势,但虚浮感越发明显,这时已经不止脚下的雪,整个大地都在缓缓下沉。
一团雪块落在头顶,抬头看时才知道这不是幻觉。
上方凸岩的覆雪在整块地缓缓滑落,发出裂冰呢喃般的喀吱声。以凸岩为参考,她才能确切地看到脚下的雪也是成片移动。这时天地间传来阵阵低沉憋闷的声响,伴随整个山体的震颤,声音越来越响,震动也越来越剧烈,好像千军万马从山顶隆隆驰来,越跑越近。
白鹤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座二进院落般大小的巨大雪块“轰”地一声砸在头顶山包上。大地轰鸣盖过了雪块破空之声,所以直到撞山才被白鹤察觉。是那小山包救了白鹤的命,雪块碎成万千雪团纷纷落下,齑粉更是遮天蔽日般将她笼罩在凸岩下方的小空间内。
白鹤明白了是奇金山所有积雪在崩塌滑落,她再不敢怠慢,顺着雪势快速撤下。这时任谁也顾不上体态姿势,白鹤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到后来成了脚不沾地的顺势扑落。雪块、石头、树枝呼啸着从耳旁飞过,她知道是拿命跟雪崩赛跑,必须赶在被雪流压住前跑到缓坡平台或可靠的藏身地。
但脚下的雪越滑越快,也越无从借力。奔雪的威势总能追上并裹挟住她,开始还能运气拔起,但很快越陷越深,越难以自拔。白鹤知道马上什么都做不了了,视线也逐渐模糊,整个世界都在坠落,手伸向前方,没有一件可以抓取的东西。
“不能往下,往东跑!”一个声音从脑后响起,但白鹤的脑子已无法思考言语内容,无可避免的堕落占据了所有心智。她扭头想看说话的人,但只能从满目灰白粉雾中看到橙红的太阳和坡上高大的剪影。
这个动作使她又一次失去平衡,整个人猛地被雪流带翻,头前脚后直冲下去,在头脸掩入雪中之前,她总算看清那个剪影脑后的小辫,它从指向西边转而向东。
白鹤以拥抱整个流势的姿态潜进雪里,几个浮沉便不见天日。
就在她放弃挣扎时,扬起的右手手腕突然一紧,上身随之被拉出雪流。接着开始歪扭地横向拖行,等走势渐稳,整个人又被猛地拔起离地。
“抓好”滑雪的少年把白鹤横抱胸前,又引发一阵趔趄,白鹤忙双手勾住他脖子。扭转几个腰身后,少年终于调整适应了重心变化,踩在大刀上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
“呼”男子在白鹤头顶长舒一口气,“我得掉个方向。东边有处山崖阻住崩雪……这个不是很熟练,你尽量抓稳。”
男子说话时没低头,白鹤的角度只能看到一边下巴和脖颈,他的喉结随话音抖动,从声音和胡茬判断20出头,起码比自己小5岁。
“我可以跳开,等你转好再回来。”她有点不好意思为一名少年所救。
少年飞快地低头看了她一眼说:“好!”
白鹤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应该是笑了,她觉得里面有嘲讽的意味。
白鹤暗提一口气,只在少年手臂上稍稍借力,就于高速奔行中腾空而起,动作雅致飘逸。白鹤本打算以高妙轻功回应少年的嘲笑,但她忘了身披着的大氅,这时悬空于劲吹的暴风中,带得她身体马上失去平衡向后翻滚,眼见要飞离少年。
还是那只大手,但这次抓的是白鹤的手掌。迎风招展的大衣倒是帮助少年减了不少速度,并就着这势头成功扭转方向。他想把白鹤拉下来,但发现阻力太大,加力之下差点脱手。于是转动手掌与白鹤十指交握牢牢锁住,一边叫道:“衣服,把衣服扔掉!”
白鹤醒悟,当即解衣离体,这才重新掌握身体。翻下来时她尽量避开少年,单足点在滑雪的大刀上,但稍稍踩实还是难以掌握平衡。她不敢托大,双手环抱住少年的腰,一只脚踩在他脚背,另一只也只敢虚点刀身。
对面而立才知道少年高出她半尺有余,并且惊奇地发现他身着单衣,上身更是袖仅遮肘,只是肤色黝黑与灰黑麻布并无二致,所以到此距离才看清楚。
这回少年仅扭了几把腰就适应了两个人的重量。他驾辕般拉紧系在刀柄上的铁链,另一只手扶着白鹤的腰背,把她护在身前。
虽然仍在高速滑行,但少年重心平稳,驾驶着大刀,切角稳定地在雪浪上畅游。他用横向位移抵消纵向加速,使下坠速度不至于大到超出控制。看到暂时没有翻落雪海的危险,白鹤渐渐平复心情,眼前终于没有坠落的大地和绝望的洪流,只有一个宽硕的胸膛。
心念至此,空闲下来的心绪塞进来几丝羞窘。毕竟紧贴其身的是一名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她甚至能闻到他檀香似的温暖体味。
“你踩好了,你不重。”少年郎声说道。
白鹤只道是他从搂着自己的掌间感觉到她腰背肌肉的僵硬,加之生脆的嗓音提醒着对方的年龄,她不禁羞愧难当,更是缩紧身子尽量避免接触。
“你别乱动啊!”白鹤别扭的动作招致一阵失衡,少年有些着恼,扶着她的手向前移动直接把她搂抱起来。
弄巧成拙的白鹤脸红到脖子根。但也不敢造次,只盼早点解除困境。
终于大刀停驻,但是毫无减速过程,而是突然撞击地面。少年直接朝前扑倒,落地前抱着白鹤扭转方向,使自己腰背着地,承受所有冲击。
“喂,”这样的高速急停,而且“嗵”地一声,明显是被前方硬物生生拦住,一点缓冲都没有。白鹤相信少年非死即残,带着哭腔喊了起来:“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