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床咚
作者:天际驱驰
元恺一下坐了起来,盯着时倾,急急问道:“为什么?”
本来不想跟元恺争论,可既起了头,时倾便忍不住要争出个结论来:“要说当年,靖宁帝得到了神光帝的亲自禅位,‘不够正统’的地方只在于他是次子,不符合承嗣规矩罢了。”
“现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八年了,靖宁帝已经驾崩多年,今上都登基十五年了,时过境迁,你们现在才来起事,想废侄自立,你们这么做,岂止‘不够正统’,而是‘谋逆’!你们居然还能理直气壮,不觉得好笑?”
这种情况,就仿佛想用一个巨大的错误,去纠正一点小瑕疵,这想法做法不是很荒谬吗?
元恺气道:“那不管!成王败寇,只要咱们家登上皇位,谁敢说咱家谋逆?小倾,你是不是害怕咱们王府的筹谋会失败?”
“你居然也讲成王败寇了!?”时倾气得想笑:“阿恺,你的儒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岂能用成王败冠这种乱臣贼子的想法来取代儒学所倡导的忠孝节义?
元恺针锋相对道:“靖宁帝想传位今上时,还有你祖父柴老先生挺身而出,带着一众大臣犯颜直谏。当年我祖父为尽孝道却被困皇宫,神光帝强行禅位之时,有哪个大臣站出来维护儒家的忠孝节义?”
“忠孝节义要管用,靖宁帝便该主动让位给我祖父,咱们安若王府何至于被谪迁到和岐州,画地为牢?!忠孝节义要管用,你祖父何至于满门被斩?乐章帝为什么不还位给昭王?为什么不给你们柴家昭雪平冤?”
元恺看向时倾,认真地问:“小倾,你说,儒学讲究的忠孝节义到底有什么用?”
见时倾无法辩驳,元恺才沉沉地说出自己的结论:“所谓的忠孝节义,不过是纸上谈兵,哄天下读书人罢了!”
顿了顿,元恺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倾,你怎么又提起‘谋逆’这事儿来了?”时倾不是已经跟王府“咱们”了吗?
难道时倾仍旧不赞成王府“拿回”皇位之举?难道小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情投意合同心同德,都是假的?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元恺心都凉了,纵在盛夏,他亦觉得遍体生寒,他伸手去握时倾的手,他的手都在颤抖,他小心翼翼地问:“小倾,你说,你还是反对咱们家‘拿回’皇位?”
时倾从小困居王府,接触不到外界,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学堂夫子的传授和母亲的教诲,给他灌输了一脑子非常纯粹的儒家思想。
在时倾心里,儒学就是他的信仰,是支撑他在这个荒凉污浊的人世间,傲然行走的脊梁。
时倾从没想过,王府“拿回”皇位后,他和他们柴家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他所秉持的“忠”,是基于对儒学的理解,他还根本没有“忠于朝廷”,“忠于圣上”的想法。
王府在失去皇位三十八年之后,还准备起事“拿回”皇位,明显违背了儒学关于“忠孝节义”的阐述,违背了时倾心目中神圣的信仰。
他要悍卫自己的信仰,才会一腔孤勇地坚持要阻止王府的谋逆。
这场谈话,演变成了一场思想上的交锋,短兵相接,杀得鲜血淋漓。
时倾很敏锐地感觉到元恺的似有所觉,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嗫嚅道:“我只是觉得,王府想起事‘拿回’皇位,不太符合儒学对忠孝节义的阐述。帝位的传承,不应该变成权力和利益的争夺。”
元恺略略松了口气,问道:“只是觉得有背儒学?没有别的原因?”
“嗯。”时倾泄气了。
元恺也大大松了一口气,抱怨道:“唉,好好的,说什么谋不谋逆的,吓人啊。”
知道已经劝不回元恺了,时倾只觉满心疲惫,一头倒回床上,以进为退道:“我都说过了,就是没事儿,跟你闲磕牙,掰扯着玩儿的,你那么紧张做甚?”
尽管时倾已经把语气放得很淡了,但刚才时倾质问他时,口气那么严峻,元恺不敢放心,一下翻身跨到时倾身上,虚坐着,双手撑在时倾脸颊旁边,把时倾禁锢在自己身体-下方,借助着身体上的压迫之势,颇的几分威压地逼问时倾:“小倾,谋逆之问,当真只是闲磕牙?可别心头憋着什么心思,嘴上不说,只管哄我高兴,然后冷不丁的,背后捅我一枪。”
时倾心知,元恺终是起了疑心,虽然他很不喜欢被元恺禁锢在身-下的感觉,却也不好太拂了元恺的意,便道:“我人不是躺在这儿?我娘不是还住在府里头?我不帮着王府做事,还能做什么?再说了,你们起事成功了,我跟我娘还有柴家都能得到好处。我干嘛要跟王府对着干?”
说到这里,时倾抬手去推攘元恺,做出受了委屈,生气道:“起开!起开!骑在我身上干嘛?你都不相信我,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回我那小院去!”
时倾闹脾气的模样,元恺看着,却喜欢煞了,他身体一低,把时倾禁锢得更紧,同时双手飞快地把时倾推攘他的手压在床上。
时倾并不是真要挣扎,一时被元恺制住,又看见元恺渐渐把头低了下来,不禁生出不好的预感,害怕元恺故态萌发,便想出力反抗。
却见元恺把头凑到跟自己呼吸相闻,气息交汇的距离,便顿住了,柔声说道:“小倾,答应我,以后想干什么事,都先和我商量,我自然会帮你。”
现在的他,跟几个月前的他,已经大不相同了,他已经渐渐树立起王府小世子该有地位和威严了。
时倾正紧张着,想着怎么召唤随离,对元恺说了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应了一声“嗯”。
听到这一声甚是乖巧的“嗯”,元恺总算放了心,身子一歪,倒在时倾身边,把人放开了。
等元恺从自己身上下去了,解除了危机,时倾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往里床移了移,跟元恺拉开距离。
这个动作,却让元恺感受到了时倾的情绪,忙道:“小倾,你生气了?”
时倾不语。
“真生气了?”
时倾心里乱着,不想说话。
元恺侧过身,看着时倾,低声央求道:“小倾,莫生气了,我都是为你好。”
父亲教导过,凶过时倾之后,要对时倾更好,才能拢住时倾的心。其实他是真心要对时倾好的,并不舍得凶时倾。只是刚才时倾的言论,让他心头怕极了,让他一瞬间产生了将要失去时倾的恐慌。
时倾并没有闹脾气,只是劝说失败,让时倾的情绪有些低落,见元恺如此小意地哄自己,他便以进为退,说道:“我都说过了,跟你掰扯闲话玩儿,你还当真了。你既不信我,咱们俩个凑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还住回我那小院子去!”
元恺生怕时倾起身离开,赶紧抱住时倾道:“总是你掰扯的那些闲话儿,吓着我了,我一急,才说了那些话。小倾,我跟你道歉还不成吗?”
听得元恺服了软,时倾拿手肘捅了捅元恺,道:“大热天的,抱住我干什么,你不热?睡出去点,我好摆开睡。”
元恺喜道:“你不闹着出去住了?”
“我东西都搬到你这里来了,听说我从前住的那院子,已经安排给别人住了,除了你这里,我还能住哪里去?”时倾又反手推攘道:“快放开,热呢。”
这话,让元恺彻底放了心,放开手,自己往外床挪了挪,说道:“那你可不许再生气了。”
时倾翻了个身,见元恺头上身上**的,全是汗水,知道他真是被自己吓着了,随手拿过放在床帐里的巾子给元恺抹汗。
一边抹汗,时倾一边灌迷汤:“我生气,不为别的,你喜欢我,便该相信我,动不动便疑心我这样那样,可无趣得紧,不如趁早大家丢开手,各自安生。你若是再疑我,我就真不同你好了。”
元恺自然赶紧表示再不敢疑心时倾了。两个相互替对方抹了汗,又扯了些衷肠闲话,方才入睡。
这么一闹,夜已深了,不多时,元恺困倦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时倾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思量着,在王府里,元恺是跟自己最亲近的人,原指望着能说服元恺,跟自己一起阻止王府谋逆。
可如今,经过这么一番深谈,时倾终于认清了:他跟元恺,一起长大,一起开蒙,一起上学,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越行越远,这样的人,岂可为一生的伴侣?
他跟元恺之间,纵然身体同床共枕,近在咫尺,那心,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无力感再次弥漫了时倾,这次,他不是对自己总也喜欢不上元恺无力,而是对这段尚未开始的感情觉得灰心无望。
躺到后半夜,时倾心烦意乱睡不着,便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披了中衣,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出了居室。
“倾少爷?”
时倾正在反身把门关上,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叫唤,转身一看,却见一个在外间值夜打地铺的小厮,正披衣坐起,望向自己,时倾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厮动作飞快地穿上衣服,凑到时倾跟前轻声问:“倾少爷这大晚的,要去哪里?”
“睡不着,就在院子里走走,不去哪。”
虽已夏末,天气仍旧有些炎热,时倾只想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看月色,舒解舒解心情。
他明明已经说了“不去哪”,可那小厮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这让时倾原本郁结的心情,越发沉郁。
嘉彧居上上下下的小厮,打着服侍他的名义,把他的一举一动盯得紧紧的,这让时倾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本想散散心,被小厮这么一跟,结果越散心越气闷,时倾望着夏末明媚晴朗,繁星闪烁的夜空,长长叹一口,心头暗想:“要是他能像随离那样,对这小厮施个定身术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过,时倾便感觉到左手腕上忽地传来一阵灼痛,跟着,他只觉得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时倾赶紧定眼去看,只见随离穿着件黑色络银丝的广袖长袍,长身玉立在自己面前,一头鸦青的长发,随意地拿一根簪子挽着,好像随时都会披散下来。
看见随离那一脸春风和熙的笑容,无由地,让时倾觉得亲近。
身体还是那个身体,样貌还是那个样貌,只是此时的随离,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显得高邈出尘,飘逸清华,宛若神仙。
时倾赶紧转头去看跟着的小厮,生怕小厮会向元恺和世子爷告发他,半夜私会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