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那失财苦主艳三娘,她向来心狠手辣,门下弟子多为性情胆怯的宛鹑。岂料那最温顺乖巧的十八娘,竟敢叛师妄为!
艳三娘甩着霹雳长鞭,飞身连踹三道门,最后静听气息寻至廊角。
此刻枯坐窗畔的尹千雪揉捏着眉心,猜测对方许是带孩子采买去了,应不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下一瞬,木门应声而倒。
呼啸着的猝钢长鞭扑面扫来,尹千雪单脚挑起椅子,而后劲腰直弯,趁对方失神间隙,迅速夹起坠落的碎石依次弹过其要穴。
“你是何人?”二人异口同声道。
艳三娘好不狼狈,歪髻破衣地僵立在原地,双目更是恨不得喷火。迫于情势,她打量着眼前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瓮声瓮气道:“姑娘……奴家认错人了。”
“你找谁?”直截了当的语气,不由分说地将其打断。
“找——我闺女,十八娘!”
“这里可没什么十八娘,倒是有个艳三娘。”尹千雪斜倚在榻上,神情冷漠地擦拭着利剑。
心知瞎兔碰上了贼秃鹰,艳三娘忙飞快转了转眼眸,语气难掩讨好:“正是!奴家便是艳三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话音未落,尹千雪霍然起身,死死扣住艳三娘的纤颈,深眸幽戾:“尹千雪!”
什么!
闻声色变的艳三娘叫天不灵呼地不应,这个尹千雪看似光风霁月,实则阴鸷狠辣。
二人结怨并非当下,约莫七年前清风阁迭主之际,艳三娘奉楼主北容之命前往庆贺。谁知无意窥见琼林似锦中,那绝色少女杀人如麻。
一排黑衣人转眼尸身相叠,少女却神情淡漠仿佛拈花。藏躲不及的艳三娘无奈现身,待说明来意后,少女方眼角微瞟,拔剑而去。
从那时起,艳三娘便警告自己,这辈子行走江湖,两样东西不能碰。
一是王侯将相,二则狞山上的杀神。
“阁主不在贤宁,因何至此?”
“我的事,你真想听。”
心跳骤然一滞,艳三娘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
“阁主且慢!”
后背皆湿,艳三娘急中生智:“奴家之所以寻至此地,全拜我那孽徒所为,她奸诈——”
倏然间艳三娘声调陡转,紧盯住贴到脸颊的利剑温顺绷口。
“聒噪!”尹千雪单手托腮,心不在焉地启唇:“她便是你口中的十八娘?”
颤抖如筛的艳三娘大气也不敢出地点点头,在对方满带疑惑的目光里,生平少有的柔音软语,且用词极为讲究。纵乃如此,少顷那个恶贯满盈、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偷奸耍滑、千人千面的十八娘还是深刻在尹千雪的脑海里。
“这般歹毒?”
“明年春才满十八!阁主若遇此人,千万不可心慈手软,定要为江湖铲除渣杂。”
艳三娘说的口水飞溅,尹千雪嫌恶地向后退了好大一步,目光格外冷淡:“既然此女乃你心腹大患,今后不如将她交由我处置。”
那自然是极好!
喜上眉梢的艳三娘,随即听到对方轻声浅笑,玉面惊鸿音色撩人:“但她似乎不想做十八娘——”
“她原名秦若影,稽城人,我和她再无师徒关系。”艳三娘语速急的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秦若影……”
尹千雪面上平静,心底难免波涛汹涌,毕竟生平第一次遭骗。
“有劳!”
而后艳三娘脖颈一折,再无声息。
屋内重新恢复沉寂,许久后兀自响起清冷的感叹:“艳三娘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你为何充作她?”
也罢,总归江湖上只有一个艳三娘了!
身为名门正派,师姐总是劝她少下山。外界不知底细,都道清风阁阁主为人孤傲不与世俗。实则不然,她尹千雪自幼性情孤僻,极恶是非,解决纷争更是能动手绝不开口。
此次若非师姐闭关潜修,她怎会因故下山。而今阴差阳错,倒叫她遇到个有趣的江湖鼠辈,逗一逗杀掉又何妨!
厚重的积雪连马都不愿走了,秦若影抱着两个小姑娘,看她们凄惨的可怜样,实属不忍:“坚持下,到了前面自会——”
谁知她话还没讲完,大丫就重重栽倒在她怀里。
秦若影摸着大丫滚烫的额头,心思一沉果断起身:“走,回去!”
“干娘,这样会不会——”二丫有些害怕。
“别怕,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
三人一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清澈寒冽中亦飘过一缕空谷幽兰。
子夜无月残星寥,二丫将马牵到草料房。
秦若影则背着大丫蹑手蹑脚地靠墙徐行,待侧耳凝听多时,她方将孩子斜托在怀,然后用脚尖灵巧地勾开门。
屋内黑黢黢的毫无生气,看来并无危险。
于是刚要松懈,变故陡然发生,秦若影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随后她抬腿猛踹,不成想反被拽到榻上。一番艰难打斗,幸好背上的大丫依旧昏睡,秦若影赶忙将其安放,紧接着便去摸袖间的迷香。
“没用的,秦若影!”
“你——”
油灯忽燃,一桌之隔她再度看到殷千陌。
“哼!”秦若影气急反笑,这人当真是她的死敌。
阎王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要杀要——”
“不杀也懒得剐。”尹千雪面容冷峻,像是变了个人。
秦若影心思百转,正欲开口。
“艳三娘死了。”
“你杀的!”太过震惊。
“可恶的宵小之辈,从今往后你可以是粉香楼的艳三娘,也可以是务川野栈的秦老板——”
“你想做什么?”
尹千雪蓦地一愣,神色默然:“先处理孩子。”
三日后,大丫身体复原。两个小丫头不知大人们发生了什么,只得佯装欢喜地在一旁打闹。
“她们是苦孩子,去你们清风阁确实比跟着我浪迹天涯好。但丑话说前头,你必须收她们做弟子。”秦若影素衣隽秀,一袭少年打扮。
若是为奴成婢,定会像她小时那般苦。
尹千雪眉目如画,嘴角微抿,“自然,不过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讨价还价!”
闻言,秦若影扭头钻进内室,趁交接的人还没来,给两个小丫头各备了些财宝压身。
柳湘到的时候,尚未来得及行礼,便见阁主罕见的竖指掩唇,继而才唤出两个幼女。
“我殷千陌今收下此二女为徒,皇天后土不负所学。”
虽面露不解,但柳湘还是恭敬地协助阁主完成了拜师礼。
两个幸运的小丫头,哪知临行前却咧嘴痛哭,一个个地拉住那俊逸少年乱喊。
“干娘,你不要我们了?”没心没肺的大丫放声哀嚎,甚至咬牙切齿地撕着秦若影的衣衫。
二丫则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一双小手攥得发青,“干娘,以后我们乖乖听话,再也不贪嘴捣蛋了。”
此情此景,看得柳湘热泪滚落,她深呼一口气背身擦拭。
尹千雪依旧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早就挨不住的秦若影一左一右揽过两个小丫头,沙哑着嗓音嘱咐:“干娘在江湖名声不好——”
“我们不嫌弃。”
“哎,傻孩子!”她给两个丫头仔细拭去泪水,杏眼通红:“清风阁是名门正派,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们姐妹俩。大丫,你是姐姐照顾好妹妹。二丫,你是妹妹多怜惜姐姐。那日的故事我瞎编的,你们爹娘都是普通人,好好练功识字,将来找个老实人稳当度日。”
像是交代遗言,耳力甚聪的尹千雪忍不住想笑,然而笑意未曾抵达眼底,骤然消散。
这信口拈来的秦若影,到底人性未泯!
大丫、二丫哭的渐渐没了力气,但依旧固执的不肯离去。
秦若影扫了扫门外两道身影,语带奸猾:“若是将来实在不想走正道,那便多积攒些银两孝敬干娘。她们清风阁啥都缺,唯独不缺这个。他朝若有机缘,稽城杏花村咱们娘仨好相见!”
两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似笑非哭地猛捶她。
“你是不是卖了我们呀?”
“骗子,干娘骗子。”
哭声愈发凄厉,两个孩子最终不情不愿地跟着柳湘离开了。
站在风口默默注视着的秦若影,许久未动宛如枯木。
“你既心有不舍,何必逞口舌之快。”尹千雪静静地望向她。
“说什么?我被你逼迫朝不保夕?还是让孩子们整日活在思念的痛苦里?说吧,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秦若影口中咸涩难耐,没好气地打掉眼前碍事的手,随后一张锦帕斡了几个旋后跌落污泥里。
半月后,万州主街福满楼内,雅间的红衣少女正临窗远眺。
柳堤千里,繁华熙攘。斜桥飞马,往来不绝。
忽然,她柳眉微皱,冷厉低呼:“秦若影!”
“没死!”翻窗而入的秦若影不耐烦地推开她,皱着翘鼻连声嘟囔:“怎么了,一天到晚甩冷脸,真比冰块还硬。”
她竟有脸嫌怨,分明一路多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尹千雪斜睨了她一眼:“如今还不肯讲实话,撒谎成性!”
“抽什么风……”
不讨喜的家伙,本就性子苛漠,现下态度竟还如斯恶劣。
“我让你查扬威镖局,不是让你花天酒地!”
满身的脂粉香,白衣上面隐约有些模糊的唇印,看得尹千雪额角突突发疼。她简直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招惹这个无赖。
“你这人,我又不是江湖百晓生,打听消息而已。”说着她猛地凑近,狡黠敛眸:“不信你闻,并无饮酒。”
下一刻,刺啦裂帛声乍起,尹千雪拿起桌上的剑,直指对方心口:“滚远点!”
“又生气了?”秦若影自斟了一杯清茶,小啜两口徐徐到:“你们清风阁要扬威镖局走的是南下救瘟疫的药材,我翻了翻你那弟子给的名录,不过北地寻常可见的化瘀止血药。再者我听说前岁腊月里发生过一件趣事,杨家三小姐曾当街与人大打出手——”
“大惊小怪!”街上整日滋事寻事的人多了去。
“换成别人的话,确实如此。但若是你和杨家三小姐,那便不好说了。”秦若影嘴角噙着丝坏笑,神情嚣张可恶。
尹千雪隐忍不发,那散漫之人则继续饮茶闲叙:“杨家三小姐自幼内敛,极不爱招惹是非。她同两个哥哥不一样,家里走镖也从不派她出去。偏生这次,她押着最无足轻重的货物,顶着扬威镖局和清风阁的名号出去了,谁会动她?谁敢动她?谁能动她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
“小心!”
一声低呼,尹千雪顿觉软唇一凉,耳畔忽有温热气息喷过……此时屏风后悄然落下几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