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王阿姨惊问:
“剩下半小时我们得……走着去?”
“不是,还能开十几分钟,是这条路有问题。”陈若彬低头看看手机再抬头看看路牌,“秦乐,你地图上显示的路名是什么?”
“春园路。”
“我的也是。”
路牌上写着的名字则是“春源路”。
“我们可以绕路,回到刚才的路口从左边绕过去,不过要多开,嗯……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陈若彬有些不确定地用手指滑着屏幕,“或者我们先等会儿再看看?”
秦乐没有异议,王阿姨小声咕哝着她才不想出去,谁知道血雾里还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谁也没提消失的童卫华父女,但是当秦乐把手伸进储物格翻找的时候摸到了那块吃了一半的巧克力。
“那是谁?”王阿姨突然问。
他们同时回过头,只见血雾中隐约浮现出一片缥缈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秦乐心里涌出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会不会是童卫华或童晓晴回来了。但是随着那片身影逐渐清晰,希望化作彻骨的寒意爬上了她的脊背。
向他们走来的是李欣然,双手捧着汤雪的头颅。
李欣然的眼睛被挖了出来,空洞的眼窝里流出两行血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流进衣领。秦乐想起童卫华的描述,感到胃里一阵痉挛。汤雪的头颅则双目圆睁,脖颈的断面还在滴血。王阿姨吓得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嘴里念叨着:“别,别让她过来……”陈若彬用力敲响了喇叭,滴!滴!李欣然对此充耳不闻,还在捧着断头一步步走来。
然后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某种东西从地面上剥离的声音。
他们回过头,看到春源路中间一块绿化带正在把自己掀起来,就好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抬起头,蠕动着从腹部生出的许多对爪子。不,那些不是爪子,看清之后秦乐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组成绿化带怪物的腹部的是一具具横着的人体,有男有女,衣着各异,脸色是一样骇人的青灰,看不出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组成那些爪子的正是他们伸出的双手和双脚,在空中无助地挥舞着。绿化带怪物把身体抬起三四米高,仿佛正在嗅闻空气中的味道,然后落回地面,用那些“爪子”抓着黑色的沥青路面,向他们爬了过来。
“快跑!”
秦乐听到自己大喊。
她和陈若彬几乎同时推开车门,一左一右地跌在地上。王阿姨腿一软直接跪下了,陈若彬赶紧上前架起她。此时怪物已经爬到了汽车前,他们连连后退,眼看着它经过汽车向李欣然爬过去。
而李欣然依然站在马路中央,纹丝不动。
有那么一刻秦乐想叫醒李欣然,让她快跑,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怪物再次抬起身体,落下时整个覆盖住了李欣然,然后那生长着草坪和矮灌木的脊背开始蠕动,就好像它正在消化。
然后它开始一点点后退,重新把自己嵌进了道路中央的凹槽,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汤雪的断头滚在路面上,呆睁的双眼空洞地注视着他们。
王阿姨弯下腰开始呕吐。秦乐摸了摸胸前的猫包,小玄的存在让她体会到了一丝微弱的慰藉。陈若彬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嘴唇发干。
“要不我们还是,绕路吧?”
“嗅觉。它是依靠嗅觉行动的。”
“你说什么?”
“你还记得最后一条规则是什么吗?”秦乐扭过头紧盯着他,“带血的生肉可以吸引它的注意,李欣然身上有血,这才是吸引它的地方。”
“你是想说——”
秦乐卸下猫包塞进他怀里:“帮我照顾好小玄。我去把它引开。”
她转过身走向马路中央的那颗人头。王阿姨直起身疑惑地望着她:“小秦,你要去哪儿?”她想追过去,却被陈若彬抓住了手臂。
“我们先上车吧。”
秦乐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双空洞的眼睛,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长发,将人头拎了起来。发质倒是不错,她心里滑过一个无意义的念头。她没有低头去看,努力忘记自己正拎着一颗人头的事实,向那道绿化带一步步走了过去。
人头还在滴血,沿着她的足迹描出一道黑红色的虚线。
王阿姨把脸贴在车窗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陈若彬焦急地望着她的背影。
现在她已经走到了离绿化带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矮灌木有所颤动,但她不确定那是风还是怪物的呼吸。她不能再往前走了,刚才那一幕已经让她知道了怪物的捕猎范围是多少。她用一只手提着人头,手臂平举将它伸向前方。
过来啊。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绿化带重新把自己掀开了。秦乐一步步后退,看到那东西在她面前耸立起几米高,排在最顶端的一个人变成了李欣然,双眼依然是一对流血的窟窿。她转过身开始往后狂奔。
无数双手脚踩踏地面的声音传来。怪物如她所想的一样追了上来。
秦乐没有回头,回头的一瞬间她可能会跌倒、会受到惊吓、会失去勇气。她只管一个劲往血雾里冲,同时四下张望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在一家户外用品店前她刹住脚步,手里攥着头发抡圆了胳膊,把人头远远地抛到了户外用品店后面。随后绿化带怪物挺起身,用许多双手脚抓住屋顶和店面,开始吃力地往上攀爬。秦乐开始往回跑。
白色汽车的副驾驶座门开着,这说明他们依然在等她。秦乐没有回头,整个把自己摔进了车里,陈若彬没等她把门关好就踩下了油门。
路牌从他们头上飞掠而过,名字从“春源路”变成了“春园路”。
“小玄呢?”
“它没事。”
陈若彬把猫包还给她。秦乐抱着猫包吐出一口气:“油马上就要用完了对吧?”
“对,不过别担心,剩下这点路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安全区去。”
秦乐对此表示怀疑。陈若彬身材高挑但并不健壮,光洁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同样修长而骨节分明。
“我们要走多远?”
“不远,大概两公里。”
汽车缓缓停在了路边。陈若彬回过头。
“阿姨,您怎么样?走得动吗?”
“不走还能怎么样?”王阿姨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留在这里等死吗?”
“我是说,”陈若彬有些生涩地笑了笑,“您要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您。”
“别,你还是省着点力气自己用吧。”
搜刮完车上剩余的物资后他们下了车,秦乐把那包拆开的巧克力揣进了自己口袋。道路向血雾深处延伸,周遭一片阒寂,连他们的呼吸声也响亮得可怕。陈若彬又开了一个玩笑:
“往好处想想,至少一路上都没堵车。”
“少贫嘴了,快走吧。”王阿姨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脸色一变。
“是,是我老伴……”
秦乐警觉地回过头:“你老伴?”
“他给我发了个定位,上面显示他就在我们后面。”王阿姨把手机给他们看,定位显示那“人”距离他们不过五十来米远。秦乐往后望去,透过血雾什么也看不见。她抓住了王阿姨的手臂:
“我们快点,到公园就安全了。”
他们加快了速度一路小跑起来。王阿姨又收到了新的定位,二十五米,十米……。秦乐越发确定发定位的“人”不可能是龚叔叔,老人跑得没这么快;她无法想象那到底会是什么。
“怎么还没到呢?这都跑多久了?”王阿姨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陈若彬接过她的包甩到自己肩上。
“我不知道。可能是这雾的原因。”
最新的定位显示那“人”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不到五米。秦乐回过头,只见茫茫血色中隐约浮现出一片模糊的身影,她不知道是不是血雾造成的错觉,那东西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脖子太长了,四肢仿佛在不自然地扭动,面部正对着他们却看不清五官。
“走开!”
她大喊。
“走开!”
那东西没有动。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秦乐手里攥着喝空了的矿泉水瓶,此时她把它扔了过去。
“走开!!!”
她的声音被恐惧和愤怒挤压得粗哑变形。那片人形的阴影消失了。秦乐回过头,却发现陈若彬和王阿姨不在身边。才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已经消失无踪,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遮天蔽日的血雾中。
“若彬!王阿姨!”
无人应答。秦乐向前跑去。
她从不知道两公里可以如此漫长。一个熟悉的轮廓从血雾中浮现,是他们停在路边的那辆白色汽车,她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回到了原点。周遭空无一人,她再次提步往前跑去。
第三次经过汽车后秦乐停下了脚步,她感觉很累,手机也没有信号,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永远走不出去。她在汽车旁边坐下,掏出那块巧克力咬了一口,再次想起了失踪的童卫华父女,虽然事发不过一个钟头,感觉却像是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他们死了吗?还是像她一样被困在了雾里?恢复些许体力后她站起身,继续沿着望不见尽头的公路往前走去。
再次看到黑影的时候秦乐并不觉得恐惧,只感到厌烦和焦虑。“走开!走开!”她一边大喊一边迎着黑影走上去。黑影消失了,随即又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秦乐转身就是一拳。
“你给我滚开!”
“哎呦!”
伴随着一声惨叫,她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中了一张脸。陈若彬踉跄一步稳住了身体,扶正被打歪了的眼镜。秦乐惊讶地后退一步。
“若彬?”
“是我。王阿姨已经到公园了,我看你没跟上来,就回来找你了。”
虽然挨打的颧骨肿了起来,但陈若彬还是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你没事就好,我们走吧。”
“我试过了,走不出去,只会一直在这里打转。”
“你得闭上眼睛然后一直跑才能出去,”陈若彬向她伸出一只手,“相信我,我们走吧。”
秦乐握住了他的手。他们闭上眼睛开始狂奔。
砰砰砰砰,秦乐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像心跳一样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开始大笑,那是一种精疲力尽的笑声,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声,她的笑声穿透海水般翻涌的血雾,穿透汤雪的明黄色小汽车、李欣然血红色的眼窝、童晓晴空着的座椅和童卫华逐渐消失的背影,像一只亮银羽毛的大鸟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公路上。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肋骨隐隐作痛,双脚被坚硬的路面碰撞生疼,但她还在笑。陈若彬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手牵着手,笑得像两个逃出精神病院的疯子,奔向迷雾重重的未来。
“我们到了!”
她感觉到了。脚下的路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松软的草地,涌入口鼻的空气也更加湿润和清新。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奔跑在绿意婆娑的湿地公园里,血雾在他们身后涌动着,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王阿姨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等着他们,脚边放着两个人的包。
“你们可算来了!”她焦虑的面孔舒展开来,“小陈,你的脸怎么了,摔着了吗?”
秦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就刚才那一拳道歉。
“对不起。”
“这算什么,你没事就好。”陈若彬掏出了手机,“收到新的短信了吗?”
王阿姨点了点头。秦乐掏出手机,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