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惴惴不安地讨论着各自的遭遇。几个来自顶楼的人正在语无伦次地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
“屋顶被掀开一个大洞……洞里露出一只巨大的眼睛……好多牙齿……”
秦乐跑得肋骨突突作痛,她大口地喘息着,咽下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血腥味。手机在她的口袋里响了,她掏出手机看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因不可抗力影响,部分区域的疏散计划已经取消,如果您未被疏散,请自行撤离至安全区。以下为注意事项:
1.安全区位于锦松湿地公园。
2.请乘坐合适的载具,尽量避免与血雾直接接触。
3.不要相信导航,一切路线以附在短信末尾的地图为准。
4.如果遭到异常生物的跟踪,请长按喇叭或使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制造噪音。请确保您有足够的理智判断何为异常生物。
5.如果异常生物依然追上了您的载具,请停止驾驶并闭上眼睛,从1数到100,然后才能睁开眼睛。不要相信您在这一过程中听到、闻到或感觉到的一切。
6.请注意道路名称,如发现不符合地图标注的情况请停止通行,绕路或等待它恢复原样。
7.带血的生肉可以吸引它的注意。
新的短信在停车场里激起了一阵恐慌,人们争先恐后地钻进各自的汽车,鸣笛声、咒骂声和哭泣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童卫华和女儿钻进了一辆白色汽车,陈若彬扑到驾驶座车窗上哀求:“带我们几个一起走好吗大哥?也是有父母的人!”后座门开了,陈若彬招呼了秦乐,秦乐拉起王阿姨一起钻进了后座,汤雪则把神情呆滞的李欣然推进了一辆明黄色的两座小汽车,自己坐上了驾驶座。白色汽车滑出停车位,被一辆天蓝色的SUV挡住了,童卫华不耐烦地连声摁响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大喊:
“动作快点!”
轰的一声闷响,两辆车之间的地面隆起了一个鼓包,车身随之一震。童卫华急忙挂上倒车档,一边敲喇叭一边大喊:“往后退!前面走不通!”车流开始缓缓向后移动,童卫华紧张地攥紧了方向盘,鼓包在他们眼前逐渐裂开,突然从里面冒出一道巨大的黑色触须,裹着血色的雾气顶穿了天花板。
秦乐惊得抬起手捂住下半张脸,王阿姨吓得往后倒进了椅背:“快,快开啊!”那触须全然不似他们见过的任何生物,介于流体和固体之间,倒好像某种半凝固的石油,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往上窜。她朝周围看去,只见停车场里已经冒出了五六根这样的触须,其中一根捅穿了一辆汽车,把它顶在天花板上挤得变了形。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与眼前的场景一起无情地撕扯着他们的感官,白色汽车总算是滑出了狭窄的车道,在减速带被碾压的哐哐震响中冲进了弥漫的血雾。
急促的喘息声在秦乐颅腔里回荡,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她回过头,只见无数漆黑的触须正在缠绕居民楼,挤裂墙体、顶破窗户,仿佛海草不断地生长蠕动,楼顶浸入血雾深处看不真切,与其说是“浸”,不如说是正在被浓稠的血色一点点吞噬。陈若彬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看了,都过去了。”
童卫华打开远光灯,惨白的灯光穿透血雾,映照出一片破败和死寂。损毁的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其中包括一辆撞上了路灯杆的警车,车门开着,车内空无一人,只有红蓝两色的警灯还在一明一灭。王阿姨把脸贴在车窗上焦急地扫视着街道,突然说:
“兄弟你把车开慢点,让我看眼我老伴去的超市。”
车开得并不快,超市的正面逐渐浮现在他们面前,玻璃幕墙被打碎了,血雾充斥着空洞的内里,货架翻覆,商品散落一地,唯独不见有人活动的迹象。王阿姨往后靠进椅背,脸白得像腊一样,嘴里嘀咕着:
“他,他搭别人的车走了吧……”
秦乐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那只手像死鱼一样又湿又冷。
前座传来了童晓晴的声音:“妈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她不会也……”
“那就别打了,帮我看着点路。”
“沿当前道路直行,在下一个红绿灯处左转,你们将很快与家人团聚。”
突然响起的机械女音在所有人背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童卫华急忙伸手去关车载导航,屏幕上跳出一个血红的惊叹号,然后冒出了一张张照片:童卫华一家三口,秦乐和父母,王阿姨与龚叔叔,陈若彬的毕业照……接连不断地铺满了屏幕。机械女音依然在不带感情地重复着:
“你们将很快与家人团聚你们将很快与家人团聚你们将很快与家人团聚……”
童卫华把车停在了路边,熄火,屏幕变成了一片黑色。刺耳的鸣笛声从背后传来,一辆皮卡绕过他们,拐弯进了左侧路口。车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童晓晴低低的啜泣声。手机响了,他们收到了汤雪发来的短信:
你们没事吧?我看到车停了
陈若彬:我们没事,只是导航出了点问题
汤雪:那就好。慢慢开,我们就跟在你们后面
一只胖乎乎的柯基从车旁走过,秦乐认出它是虎子,一对开便利店的夫妇养的一条狗,因为腿短被她戏称为“矮脚虎”。而今只剩下长长的狗绳拖在它身后,狗绳的另一头浸透了血,透过血雾看去颜色深得近乎黑色。她卸下猫包抱在胸前,猫包里小玄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注视着她,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了不解。童卫华重新发动汽车,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抽着鼻子的女儿。
“好了,你帮爸爸看着地图,不是说好了高考结束后要带你去湿地公园玩吗,今天就算提前放假了。”
秦乐也打开了短信附件里的地图,地图显示他们应该在下一个红绿灯处直行。经过拐角时她没忍住往左边望了一眼,十几辆各式各样的汽车堆在路中央,最顶上的正是刚才经过的皮卡,黑色的触须像蛇一样穿过一扇扇车窗和车门,把它们编织成一座不断蠕动着的小山,发出金属挤压和碰撞的铿铿声响。她急忙收回目光,听到陈若彬问她:
“这是你的猫吗?”
“是的,它叫小玄。”
“真可爱,我可以摸摸它吗?”
她将猫包拉开一道缝,陈若彬把手伸进去轻挠小玄的后脖颈,黑猫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我养过两只守宫,后来送人了,”他说,“也算它们运气好,跟着我怕是出不来了。”
“守宫好养吗?”
“还行吧,我喂的是面包虫,养熟了很亲人的,跟小猫小狗差不多。”
滴滴滴!一连串刺耳的鸣笛声刺穿了他们的耳膜。秦乐回过头,透过血雾隐约看见了汤雪的明黄色小汽车,小汽车后方远远地浮现出四条,不,八条绳索般细长的腿,与其说是踩在地上不如说是悬浮在空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摆动着。它们高耸进血雾深处,看不清末端连接的身体,或是否真的有一具身体操纵着它们的行动。
童卫华急忙敲响了喇叭,童晓晴一边尖叫一边把手伸到方向盘上一起按,陈若彬一边拍打玻璃一边从喉咙里挤出尖利的呼啸声,王阿姨吓得缩成了一团,秦乐越过她一边双手捶打车窗一边大喊大叫:
“啊啊啊——”
那些细长的、望不见尽头的腿还在不紧不慢地前行,随着距离的拉近逐渐从血雾中浮现出来,十条,十二条……秦乐放弃了计数。它们垂挂下来就像黑色的带子,质地柔软却又有着凸出的关节,逐渐笼罩住了绝望地滴着喇叭的明黄色小汽车。小汽车停了下来,车灯熄灭了,那些神秘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腿停下来包围住它,像蜘蛛把自己的猎物圈在了中间。秦乐依然不依不挠地捶打着车窗,尽管她的嗓子已经叫哑了,声嘶力竭的叫喊根本无法穿透稠厚的血雾。
“不会跟上来了,喝点水吧。”
陈若彬从自己的背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秦乐缩回到中间的座位上,拧开瓶盖喝了两大口,把矿泉水还给陈若彬,后者摇了摇头:“你留着吧。”她转过头问王阿姨:
“喝点水吗?”
王阿姨摇了摇头:“我,我自己带了……”她从背包侧袋抽出一只保温瓶喝了些水,用颤抖的声音问:
“刚才那,那不会也是幻觉吧?”
秦乐无法回答,事到如今她已经什么也无法确定了:“过会儿我问问汤雪她们怎么样了。”她回过头,看到那些腿已经和小汽车一起消失在了血雾中。
“要吃点巧克力吗?”
童晓晴从前座递过来一板榛仁巧克力。王阿姨拒绝了,秦乐和陈若彬各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可可的甜味在口腔中扩散,融化了他们近乎凝固的血液。小玄困惑地喵了一声,秦乐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乖,你不能吃这个。”
“我也想养一只猫,”童晓晴重又坐回到了副驾驶座,“爸,回去后我们养一只猫吧。品种无所谓,只要健康就好了。”
“好,回去后我们就养一只。”
“我还想跟你,还有妈一起去旅行。”
“现在别说这个了,专心看着点地图。”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所有人一跳。王阿姨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是,是我老伴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