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农舍自然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这不是现代社会,找一处偏僻之地,建几间土房,再进点随处可见的生果时蔬,养几只走地鸡便能扮作农家乐。
然而纵是没有山珍海味,村子还是拿出最高规格招待大家,腊肉是一家一家集齐的,鸡蛋是一户一户征集的,喷香大米饭浇下浓郁浇头,族长于昏暗小屋作着陪,村中漂亮姑娘不时倒着酒,慈祥老太太在一旁劝菜,刚吃完一筷子,另一番说辞就直勾勾地追了上来。
四周都是笑脸,如同掉进了一个笑脸国度,温竹卿夹在其中,左右看去,不大适应。
现代社会,即使是在亲生父母面前温竹卿都没有过这般待遇,陌生亲和一瞬淹没了他,心头情绪翻涌,有些别扭又有些暖意。
如同一口酸涩温水从喉头浇下,那感觉竟说不出是好是坏!
织云村人少屋少,用完饭,族长抱歉起身,“仙君,往常都是两人前来,老朽以为今年也是...所以只准备了两间房。”
织云村是什么条件,又是如何勉强凑出两间屋子的,温了了不用脑子也猜得到,因此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宽容道:“没事,我们两两一间就行。”
反正在万宗之巅,除温竹卿以外,大家还不是两人合用一个院子。
“好。”族长如释重负,“房间在东边,几位仙君随我来吧!”
走出厅堂,绕过民宅,复前行数十步便到了。
约是精心打扫过,那两间房干净异常,房间位置,规格也是整个村子最好的,西窗轻开,点点熏香自屋内飘出。
四人于房前站立,温竹卿还没说话,温了了便拉着他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一句沉闷却坚定的话自门后传来,“师兄,我们一间。”
“你够了。”温竹卿对温了了看贼一样的看法表示不满。
“哎呀,师兄你相信我,我真是为你好!”
声音渐远,陆程哲看着紧闭的门,垂着的手渐渐握紧了。
鹧鸪轻啼,皎月穿云,正是子夜最静时,温竹卿却翻来覆去无法安眠——身边这个噪音制造机实在是太太太吵了,自躺下鼾声便一个接着一个,说是山摇地动也不为过!
数不清第多少次翻来覆去,温竹卿腾的一声坐起身,拳头愤怒挥出,在即将挨到温了了额头时又生生止住了,掌心握紧,他恨恨看了身旁睡得香甜的人一眼,抬手将耳中棉花扯出,翻身下床开门离开了。
门被挥上时发出一声巨响,温了了翻了个身,发出一句不安生的呓语,随后又打起鼾来。
温竹卿更气了。
他本就不愿与温了了一间房,不,应该说他不愿和任何人一间房...好不容易屈尊降贵,结果却换来了一肚子气...他今晚就是睡大街,也绝不会再回去。
可娇少爷毕竟是娇少爷,别说在修仙尘世万人供着,就是现代世界也没吃过任何苦,温竹卿看了一眼脏污的地面,继续往前走着,想着往前走走,总能找到合适安眠之地!
“师兄。”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回过头,一张熟悉脸庞出现在面前,“陆程哲?”
温竹卿看着高大身形渐渐走近,问道:“你怎么在这?”
“睡不着。”陆程哲言简意赅,“便出来走走。”
“一个人走?”
风吹柳梢,万籁俱静,温竹卿看着陆程哲负剑独行,不禁想起在玉竹镇那一晚,当时他言语带刺将人气走,然后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大床。
虽然也没和这人一同休息过,他却可以肯定这人睡觉定是极规矩的,绝不会像温了了一样翻来覆去...
话说自从温了了从中作梗,他们好像许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两人默契地并肩往前行着,半晌,陆程哲才道:“师兄呢?怎么也出来了?”
提起这个,温竹卿眉间又现几分烦躁,“温了了太吵了。”
吵到翻来覆去无法安眠,怪不得...陆程哲开口,“师兄,你衣领乱了。”
“嗯?”
脚下步伐放缓,陆程哲伸手替面前人细细理了理,不知是不是有意,退开时骨节分明的拇指贴温竹卿细长脖颈而过,温热皮肤一瞬冷然。
“你在外面待了多久?”火系术法可使身体常年保持高温,但若不刻意调动灵力,皮肉裸露在外面久了,该冷还是冷!
“没多久。”陆程哲轻描淡写,“几个时辰而已。”
几个时辰?
那不就是从刚分房就开始了?
温竹卿想到之前焦躁翻身时,偶尔听到的细碎脚步声,那脚步声透着不安,一圈一圈在屋舍周围作响。
陆程哲就这么生生走了几个时辰?
若是自己不出来,他是打算走一夜?
一抹怪异想法涌上心头,面前人不会有受虐倾向吧!
“陆程哲…”温竹卿欲言又止。
“嗯?”
“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温竹卿最后还是将后面的话吞进肚子,转变说辞道:“你挺喜欢走路?”
陆程哲眼底卷着晦暗深意,他摇摇头,“也没那么喜欢。”
温竹卿自然看得出陆程哲眼底的深厚情意,可惜他的任务是替原主报仇,不是和陆程哲谈情说爱...
眉间浮上一抹坚定,他将目光移开,抬头看着秋季刚丰收,堆得高高的茅草垛。
“陆师弟,你还回屋么?”
陆程哲摇摇头,“我陪着师兄。”
温竹卿早已料到答案,点点头,不客气地使唤道:“那就麻烦陆师弟费些工夫。”抬手指了指草垛,他继续道:“将上面收拾一下,今日我们就在上面休息吧。”
“好。”陆程哲点头顺从。
灵力高就是手脚快,温竹卿坐于井口,低头看草边蟋蟀斗,不过片刻,陆程哲就将上头规整好了,不仅安放了新鲜稻草,还用灵流画了个防风结界,正好抵御秋日的更深露重。
“师兄。”陆程哲在上头喊,“可以上来了。”
“好。”温竹卿提气跃上草垛,一个潇洒转身,撩起衣裙缓缓坐下。
身子往下躺时,陆程哲紧实的臂弯揽住了他。
“先别躺。”身后人利落脱下外裳,将衣服铺在温竹卿身下。“虽整好了,茅草还是有些扎人,师兄躺我衣服上。”
“那你呢?”嘴上这么说,身子早已倦怠地躺下。
“我没关系。”
“陆师弟人真好。”温竹卿随意夸奖一句,舒展着身子,往草垛深处又躺了躺。
刚收割的稻草很松软,歪歪头,甚至可以闻到一阵清新谷物之香。
眼前是一轮圆月,应当是十五,那月圆的看不出一丝瑕疵,月光白白的,中间还夹了些微黄的凸起,是月球坑。
温竹卿看着眼前明亮的圆滚滚,不禁想到以前透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景象,不知在这个尘世中,这些修仙者会如何想月亮?月宫仙子?嫦娥玉兔?或者更离谱点,快速飞升的中转站。
温竹卿被自己的脑洞逗笑,轻抿起唇。
“师兄笑什么?”陆程哲在一旁侧头。
温竹卿没把一肚子的嫦娥奔月说出来,只长出一口气,道:“很久没见到这么美的月光了。”
没遭遇车祸前,他每天都快忙着敲代码,城市车辆多灰尘又大,是没时间也没机会举头望明月。
“在我眼中。”陆程哲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兄比月色还要美。”
温竹卿侧头,正好撞进一双盛满星海的眸子,那眸子发着光,通透的仿若玻璃珠,星海中的柔光如浪涌向前,更是要将人溺毙。
天地一时无言。
片刻,温竹卿收回头,笑意中染上了些故意,“师弟真会说话,你若将这些漂亮话用到哄姑娘身上,自当所向无敌。”
“我不想哄姑娘。”陆程哲继续盯着温竹卿侧脸,真诚道:“而且在我眼中师兄比全天下姑娘加起来还要好看!”
心弦一阵波动,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平静,“哦,是吗?那便多谢师弟夸奖了。”
陆程哲自然听出温竹卿话中的调侃,也不着急辩解,只愈加深情地注视着,“不管师兄信与不信,我说的话,字字真心。”
身侧茅草发出几声窸窣声,温热小指被一阵粗糙触感缠住,温竹卿垂眸看去,只见一根手指偷偷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师兄。”一双眼睛看向温竹卿。
“嗯?”
“你当真...喜欢祝星安吗?”
“喜欢?祝星安?”温竹卿疑问出声,想了半天才记起多日前的随口一句。
他都快忘光了,没想到陆程哲还记得。
“我说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陆程哲道。
“并非喜欢他这个人,只是喜欢他的直来直去,不加算计的性子。”
“这样啊。”陆程哲松了口气,一贯内敛的脸上浮现出轻松快意。
似是被那抹轻快勾引,温竹卿心头现出几抹玩意,“不这样还能怎样?难道你师兄我会品位差到喜欢爆竹性子?”
陆程哲轻笑一声,靠近了些许,“师兄才不会喜欢爆竹性子,师兄龙章凤姿,自有更好的相配。”
这话声音清朗,尾音坚定且深沉,仿佛意有所指。
“还有句话...早就想跟师兄说了,只是这几日舟车劳顿,一直没找到机会!”
“什么话?”温竹卿感觉自己心脏微微提了起来。
“师兄,谢谢你救了我。”一字一顿,无比郑重。
“救了你?”温竹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程哲指了指额头,“谢谢师兄在两相结界中不顾灵力反噬为我输灵。”
“刚醒来时思绪混乱,我将这事忘记了。”勾住小指的指尖微微用力,语气带着些懊悔,“直到师兄教我用寻魄铃引魂,我才想起来。”
温竹卿自不会说,他本想将陆程哲丢下,发现一个人逃不出去,才贸然调动了灵力。
对视良久,直到他目光中的淡然即将被陆程哲瞳孔散发的光芒包围,他才敛下眼帘,故作平静道:“你也救了我,我们扯平了。”
“不一样的。”陆程哲默默反对。
温竹卿蹙眉,“什么不一样?”
陆程哲一本正经,“我救师兄与师兄救我...是不一样的。”
盛满星辰的双眸中光芒愈加热烈,那其中夹杂着太多感情,感激,温暖,喜悦...所有正向的阳光的情绪汇在一起,凑成了浓重的欢喜二字。
温竹卿自问受不住这份浓重,歪过头,将手指抽出放于腹部,尽量风平浪静道:“一命换一命,有什么不一样的?”
“对我来说,不一样!”
陆程哲沉稳的眼底深情不变,但终究没敢再自作主张牵上那只手。
如果说温竹卿之前还能怀疑身边人的变脸是伪装做戏,经玉竹镇一番风波,他再也无法怀疑了,陆程哲对待他人的确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待自己却澄澈的如同个大傻子,从不计较利益得失,只是晓得默默付出。
难道这就是一叶障目不见天日,钟情于心甘为眼盲?
温竹卿话虽少,却不是个习惯隐藏的,抿抿唇,他还是问道:“陆程哲,你是不是天生自带自我pua系统?”
陆程哲听不懂,“师兄,什么是pua?”
温竹卿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天生会给自己洗脑,即使对方对你不好,你也觉得他很好。”
陆程哲摇摇头,“不,师兄对我很好。”
温竹卿一直保持着侧头的姿势,暗影中他目光带了些同情,得,这位肯定是重度pua脑无疑了!
两人没再说话,闭上眼慢慢进入了梦乡。
清风如渡,月华拂面。
很多年后,温竹卿想起这一夜,倏然发现,这夜的月光是如此亮,亮得仿佛能照亮人生道路上的所有晦暗,让人踩着砖石以最简捷的道路走出去。
可惜秋日总与初冬接壤,再明亮的月色假以时日,也终会为风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