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柳如叙带领顾晟走了另一条道,晚上弟子领的路变了,是关衡和他曾经来过的。具体的建筑构造,在他脑海中排序,精细程度远远不够,需要找个机会画大概的地图,方可以看的更多。
柳如叙有意要他了解玄渊教建筑。
少年很听话,让他记住,他就记住,这种信任来自于直觉,即便直觉没有告诉他,柳如叙那些恶毒言辞的来由。
他要学会自己去找寻,完全信任那男人也是不可能的,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样。
经过天色未暗以前的对话,顾晟对少教主极为不满,柳如叙添油加醋他的行径,作风和驱逐他的师兄别无二致。
建筑用红墙隔开,窄檐尽雪,墙面还是红的,驻守弟子拿着稻草靶子扫雪,从那天起,他们在这里,现在还在这里,今天扫雪的人没沉默,过路途中还能听见弟子怪异的谈话。
“今天教主没有处决任何人。”这是女弟子的声音,她应该是看见了红联想到了血。
“你忘了吗?是因为节日快到了。”
接话的是一个男弟子,少年来不及看见男弟子的脸,就被身后牵铁链的男人一拽,被迫埋下了头,什么都没来得及窥见。
“看什么看!”身后人威胁道,狠狠给了少年一下,“是急着想知道教主什么时候杀死你吗,小伙子。要不是节日快到了,你还能活到今天?”
拽着铁链的弟子比其余人都年长,可没有任何素质,顾晟抬手挡住纷飞的唾沫,硬着头皮询问:“离过年还有些时候,小的想问什么节日快到了。”
年长弟子不满地啧声,挑了挑眉:“身为玄渊教弟子,怎么会不知道那个节日。”
顾晟后知后觉周围人都不清楚他身份,模仿扫雪的弟子的动作,行了个礼:“小的之前是外门的人,怎配知晓内门的事?是单教主宽宏大量,不计较小人前嫌,饶了一条贱命。”
年长弟子愣了愣,好像信服了,语调骤然上升,掺杂了不知名情绪:“外门还真是些没皮没脸的狗崽种。”
对方的心理受己驾驭,就不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不能完全做一个聪明人,需要在别人面前示弱,让他们感到有高高在上的情绪,就能免遭大部分为难。
顾晟的优势是十分懂得如何得到信任,生怕弟子反应过来他其实什么都没解释,忙又道:“是啊,内门和外门是天堑,若我改日活下来定记得大人的好。”
这一句就做的有些多余,年长弟子已经反应过来了,并不吃手头的罪犯谄媚,踹了一脚怒斥:“哼,别他妈死装,你们这些被我带去见单宴宏的小屁孩,飞黄腾达以后会怎么嘴脸,以为老子们没见过吗?”
这群人对自己处境非常清楚,这一脚,顾晟不觉得痛。
他在玄渊教如今的到位就是蝼蚁,谁来都可以踩一脚,暴露过去的辉煌,和人动了手,除了带来更多麻烦,没有好处。
在倚道门成为亲传弟子之前,他已经受够了冷眼,忍耐是一种艺术,一直忍耐绝非是,沉默是无意义,遇到阿羊对于现阶段的顾晟来说,是一件毫无坏处的事情,他学会了活命的办法。
这里的每一个人在对于下级的态度,比正派更真实,他们只会顾忌上层,和未来会给他们好处的下级,他阴暗地窥视着一切。
果不其然,走到无人之处,年长弟子忍不住发话了,他在赌一个可能性,他终究是信了顾晟的话:“这两日是他的继位节,即使你不是内门的弟子,没过内门的节,也该知道吧,如今稍微有些名望的大派都有这种节日。”
话头不错,五大派的江湖大会和玄渊教继位日的性质不同,利益趋向一致,磨灭掉皇权的影响,让天下信服他们的存在。
天命皇权,君权神授,是皇权稳固千年的重要因素,此为皇帝驾驭民生的艺术。玄渊教和五大派最大的差异,是玄渊教建立了自己的神,而倚道门还在依靠君权留下的残余。
对于魔教的人来说,他们背叛人间主流的缘由,必将坚定。
玄渊教几代掌教,每一代都会根据继位日子去纪念,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是为了让所有弟子明白一个道理——臣服。
在这位年长弟子没有说明以前,顾晟复述阿羊的话,没有太多的触动。单宴宏并不需要控制整个玄渊教,这是掌权的艺术,外门的弟子没有天赋或者财富,进不去五大派,玄渊教是他们的阶梯,顾晟真正看到了天堑:外门没有被单宴宏归为“人”,外门的弟子吃饱喝足,就不会做出格,玄渊教需要一群信仰者,让更多的信仰弟子进入这座山。
雪冻住了少年脸上示好的笑容,没有人会背叛,外门的人不会。
玄渊教所有人有相同的服饰,不同的是面具,应该快长到每个人的脸上,黏住了皮肉。在这样的情景下,百尺前方竟然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身着墨绿袍子,带来春日抽新枝的生命力,在红雪中,在灯下矗立着。
他们是谁?
顾晟抬头,他们站在红廊外庭院的假山后。
“今儿玄渊教也是来新客人了。”
“废话,哪年单宴宏的继位节日,不都是这样。”
像深渊里砸入了石子,弟子们窸窸窣窣,窥见了白红黑的绿色,他们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气息,属于活人的气息。
有一个弟子走的最快,一度越过领队的年长弟子,最先压嗓子告知伙伴们:“我看到了,看到了!他们袖口有山峦刺绣。”
“山峦刺绣?”年长男人也快步,探了几眼又说,“唷,还以为是青城派的人,结果并非暗绣。”
“没有暗绣的,都是些低廉的门派。”有弟子嗤之以鼻,玄渊教也是大门派,他们在眼前这群绿衣人里,找到了莫大的优越感。
顾晟没有反应,直到其他弟子把他往前扯才动了步子,瞟到了那里的刺绣,他认识,这些人是敛山派弟子。
敛山派的人和他碰过面,此派不在五大派之中,却在下山的前一个月拜访过天夷山,好像还拿着红箱,让顾晟为他们引路,说是有要事商议。
再往后的,他一无所知。
顾晟见别人都不知道,才表态:“这是敛山派的人吧。”
“瞎掰啥子,我可没听说过什么敛山。”负责顾晟的小弟子方言说的利索,把铁链扯的紧,却发现领路的老大不讲话了,和顾晟面面相觑。
“前代武林确实是有敛山派的。”年长弟子平静地说,小弟子不再反驳,他又道,“那是在五大派和皇权还在时的事了,门派和功法百家争鸣。”
“之后呢?”其他玄渊教弟子也饶有兴趣。
“没有之后了,之后就是现在的江湖。”年长弟子摇摇头。
“真奇怪,没有朝廷的武林,反而门派没有以前多样了。”有玄渊教弟子泄了气,很多脑袋频频看了所谓敛山派的弟子,都没再问的打算。
没人会对没有威名的派别,产生剧烈的好奇。
小弟子扯了几次锁链,都没让顾晟动步子,往回走催促道:“一百二十一,你又发什么呆?”
“我……我第一次见到玄渊教以外的门派。”顾晟狡辩,他才挣脱开雪的束缚,刚刚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小弟子嗤之以鼻:“哈?那你在玄渊教地位也真够低的。”
顾晟没有理会他的示威,人只会为自己没有的东西感到急躁,第一大派前亲传弟子的剑术,足以把这个小弟子串成糖葫芦烤。
“你笑什么?”小弟子警觉,他听到了“噗嗤”声,脸上瞬时布满红霜,读出了手头罪犯的讥讽。
顾晟没意识到自己笑出声,摆了摆手道歉。小弟子满意了,双手叉腰,在玄渊教内少不了装架子的耳濡目染,学着其他弟子那般命令罪犯:“乖乖跟我走,晓得不?”
顾晟的口音跟着变幻,应答:“晓得,晓得。”
回廊是弯曲的,又是百步,他们还没有走出这里,假山那里的绿影没来得及褪离,一股幽香探入鼻腔,是灵香草,一个女人撑着红伞,有一盏灯,从雪中来了。
灵香草在玄渊教里用另一个名称更好,唤作死人花。
死人花的味道已经参入女人的每一处,轻纱撩过顾晟的脖颈,痒得他窜到小弟子身后,女人笑若琴弦,余音绵绵,和她身上的纱一样,哪怕止住了笑,少年耳廓还在颤。
她是什么人?
顾晟不敢睁开眼,女人还在她面前,能感受妩媚的气息喷打眼皮:“又是你们从哪里带回来的小朋友?”
死人花的气味更浓,顾晟猛得睁开眼。
睫毛弯到积雪,女人一笑,雪抖落在他上唇,瞳孔偏棕眉眼含春,少年屏息凝神,对方并不放过,把他逼到廊柱。
“夫人,别闹了。”年长弟子看不下去,走过来把两个人分开,“我们带他去还要办事。”
“办事?”女人捂了捂嘴,每一个动作显得僵硬夸张,好像她一直在演,永远都在演,她回头扫视其他人,“是我夫君的要求么,他急着见这个孩子?”
其他人点点头,顾晟松了口气,单膝下跪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教主夫人的身份,有了逾越之举。”
单夫人还在笑,媚眼如丝:“逾越?小朋友,明明是我在靠近,你并未做错什么事。”
“是我逾越了。”顾晟另一条腿也跪下,能感受到女人的目光还在刮,后颈压了下去。
“你一口一个逾越,是不是……巴不得我杀死你?”单夫人笑不出了,顾晟视野里最后的光也失去,她也跟着蹲下来,下一句话让顾晟冷汗直流,“因为我认得你,应该说见过你,也知道你的名字。”
“夫人说笑了。”顾晟瞪大双眼,控制了自己的颤抖,回避话题。
这位女人失望地自言自语,少年目前的思绪,无法分辨她用意的善恶。
他一鼓作气抬头,勇敢对上了那双眼,“我只是一个无名氏,这里的很多人都没有名字。”
内门弟子们没料到罪犯敢这样说,即便内门的每一个人都有名字,这无疑也戳痛了他们的过去。
“知道的,因为我也没有名字。”这句话平缓,她好像哽咽了。
单夫人很快丧失了最后的耐心,她起身时目光流连,又在转身时,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
所有人都缓下心神,年长弟子目送她消失在回廊,飘荡越远,到那盏灯最后的光都消散,他终于忍不住漏出了真面目。年长弟子并没有被阶级固化,已然怒不可遏。
“单宴宏真是绑架了个疯女人回来,天天在内门发疯!”
在这样的喧闹里,顾晟更平静。单夫人也许是个可怜人。
比起单夫人是单宴宏绑架回来这个说法,顾晟更在意对方为何知晓他的身份。他的手覆上胸口,言多必失,庆幸自己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
在少年没注意的后背方位,年长的弟子频繁注意手上的罪犯。
即使其他弟子们没有听到夫人和罪犯的交谈,也对夫人的主动大为奇异。
一波三折后,一路人终于到了熟悉的主殿台阶前,弟子们一脸惊魂未定,所有人都明白,包括顾晟,他马上要再见单宴宏。不止是教主,是四院,是整个内门。和那位讨人厌的柳如叙。
死人花就是薰衣草。
顾晟已经对柳如叙,有意见了他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