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咱们到了。”车夫唤回了阿妩的思绪。掀开车帘,英国公府的牌匾映入眼帘。
出行归家,按例要拜见主母。
阿妩琢磨着,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作为当事者纵使不去也会被请。倒不如先走一趟正院,再回去休息。
谁能想到,竟吃了个闭门羹。
正院的游廊下,郑夫人的大丫鬟仿佛早早侯着,一见人来便支起客气的笑。
“唐姑娘,今日发生之事,夫人已然听说了。方才便吩咐免了请安,让您先回自己院中好生休憩。”
话虽和蔼,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阿妩一怔,朝正院遥遥一望。
明烛灯火透过窗牗,映在她秋水般的眸中。
轻柔又甜润的声音响起:“请姑娘代我多谢夫人的好意。”
说实话,不用与郑夫人虚以为蛇,倒让她省心了不少。
撷芳宴实在太惊险。阿妩轻轻拍了拍胸口,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活了十几年,没有哪一日的刺激比得上今天。一路上,她都期盼着快些回府,然后缩进被窝中好生困一觉。
少女提着裙摆,脚步轻快离开了正院。
里间的郑月秋听着远离的脚步声,不动声色放下了心。
若唐妩说出她中药的事来,以姑母的敏锐,定会发现不对劲的。
“她走了,这下子你放心了?”郑氏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姑母!”
被戳穿了心思,郑月秋不可置信看向郑夫人。
“那丫头落水之事,是你做的罢。”郑夫人摇头叹气:“一进门就央着拦下她,生怕你姑母我瞧不出猫腻?”
郑月秋拧着帕子:“我就是看她那个妖妖娆娆的勾人样子不顺眼!”
对着姑母,认下来也无妨。
再说,推人落水,总比给人下药好听些。
“你啊你——”郑夫人拧起眉训斥道:“成日里正事不做,只盯她一个人搞东搞西!出发之前,我嘱咐你什么你都忘了?”
“姑母,我没忘。你说的别家公子我都看了,可他们都没表兄好。”
“那谢世子呢?他也不如你表兄?”
郑月秋被噎了一下,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在我心里,表兄就是最好的。”
郑夫人见状,愈发恨铁不成钢:“那可是淮安王世子啊,莫说你表哥,是你姑父都要捧着敬着的人物!”
“但凡今日世子下水救的是你,流言一传出去,咱们再好生运作一番,你就等着王府上门提亲罢!”
郑月秋一惊:“那唐妩呢?”
“她?”郑夫人道:“她与你表兄有婚约,自然与世子无缘了。”
这还是姑母第一次明着表达对两人婚事的态度。郑月秋“腾”地一下站起来:“不行!该嫁给表兄的是我!”
嫡亲的姑母与自己处处唱反调,她越想越气愤,竟一溜烟跑了出去。
临走时丢下句:“姑母总想让我高嫁,可姑母当年一心高嫁,不也只进了公府的门么?”
“啪。”郑夫人的茶盏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面色涨得赤红,显然气急了。丫鬟们忙凑上来,抚胸口的抚胸口,捶背的捶背,好一会儿才顺了气。
“夫人,要不要……把表姑娘叫回来?”
郑夫人深呼吸:“不必了。你们请老爷来一趟正院,就说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月秋对罗元绍那般执着,已经扭左了性子。正该自己早日出手,把唐妩这个儿媳妇定下来,好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过了约莫半刻,就见派去的丫鬟来报:“老爷要来了。”
“这么快?”郑夫人讶异道。
“回夫人,奴婢往前院去的路上,正碰到老爷往正院这边走呢。”
话音方落,便见小厮推开暖阁的门,罗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听说夫人今日有事找我?好巧,我也正有事与夫人商量。”
郑夫人仔细瞧了瞧罗鸿,确认他不是来找茬之后,才问道:“老爷用过晚膳了么?不若在正院用膳?”
有些话,适合饭桌上说。
罗鸿搓了搓手:“有劳夫人了。”
灶房听闻两位最大的主子一道用膳,精心整治了一桌好菜。
奈何,郑夫人早被侄女气饱了,再好的蔬饭也吃不出滋味来,只敷衍地夹了几筷子。
罗鸿却大口送着饭,显然心情不错。
隔着奶白色鱼汤的雾气,郑夫人估摸着他吃了半饱,试探问道:“不知老爷今天想与妾身商量什么事?”
罗鸿搁下了筷子:“还不是今天的撷芳宴。听说今天阿妩那丫头不慎落了水,夫人可有耳闻?”
郑夫人心中隐有不详的预感。
“月秋那丫头将来龙去脉同我说了一遍,我便免了她的拜见,命她回去好生休息了。”
罗鸿点了点头:“那夫人应当也知晓,阿妩是承蒙谢世子的救命之恩,才在水中被救上岸来的。”
“我欲把阿妩送到淮安王府,谢世子身边,就说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夫人以为如何?”
郑夫人的面上露出一霎的空白。
什么叫“送到淮安王府”?
待她反应过来,当即高喝一声:“不可!”
倒把罗鸿吓了一跳:“夫人何出此言?”
郑夫人捏紧了筷子:“阿妩她到底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传出去与人做妾,恐怕不好吧?”
“那也要看是做谁的妾。世子什么身份?配做他正妻的,恐怕只有今上膝下几个公主罢了。其余的都是高攀。”
郑夫人见从这处说服不了他,干脆图穷匕见:“老爷可是忘了,阿妩可是和元绍有婚约在身的。”
罗鸿顿时不说话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郑夫人。约莫是没料到,作为郑月秋的姑母,不仅不帮侄女说话,反倒撮合起罗元绍和外人。
刹那间,郑夫人被那道目光激怒了。
呵。当你们国公府是什么风水宝地,值得郑家女一个个上赶着倒贴不成?
做了当家主母多年,郑夫人的养气功夫颇深。怒意半点没显露,还做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老爷,这可是元绍他娘走时许的婚,京城上下也有不少人知道的。”
“咱们元绍在国子监读书,也是个读书人。这等悔婚之事传出去,对他声名是多大的打击?他往后该如何在士人中立足?”
罗鸿缓缓抚着胡须,眼中从惊愕转为沉思。
是,是他想浅了。
他们英国公的下一代,是要从武勋转文臣的。文人间那些清高的狗屁规矩,也不得不注意着些。
要让元绍那些同学知晓他的未婚妻予人做妾,他岂不成了抬不起头的王八?
不妥,实在不妥。
只是阿妩那丫头容姿绝佳,连谢世子那般自持之人,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又一眼——那天,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可惜啊。
搭上淮安王府的机会千载难逢,只能眼睁睁错过了!
他抬头只见郑夫人目光灼灼望过来,还在等待答复。
罗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他不愿意露出被彻底说服的模样,高深莫测地抚了抚胡须:“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此事我须再思量思量。”
多年的枕边人,郑夫人怎不知他如何作想。
只是她也不戳破:“那老爷再好好考虑。”
临走之时,罗鸿还沉浸在方才那阵可惜里。边可惜边琢磨着,该怎么把阿妩送给谢蕴,既不显得国公府过于谄媚,又不坏了亲儿子的名声呢?
他悻悻地叹了口气。
不行,得再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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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中逃过了一劫。
今夜有星无月。她没有接着写《青梅记》,而是早早熄了灯。柔软的身子蜷成一团缩在被衾里。
白日之事,渐次在脑海中浮现——
临走时,晁正和匆匆赶来见她一面,留下句话:“阿妩你放心,你给师祖的话,我一定帮你带到!”
但是,得了这句承诺,阿妩并未彻底放心。
中药之事,似一柄利剑高悬于头顶。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不能表现出自己察觉了端倪。
但凡暴露,始作俑者为了封她的嘴,不知会行何等疯狂之事。
而国公和夫人,谁又会下手处罚亲子或是亲侄女,为了她一个无甚情分的孤女主持公道?
思及于此,被衾中的阿妩蜷得更紧了些。
不能空等外公来解救她,至少不能在那之前什么事也不做。
她要自救。
阿妩一瞬坚定了起来。旋即,脑中飞快转动起来——离开国公府生活,最缺不得的是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银子。
只要有一笔银子傍身,不论能不能联系到外公,她都有出路。
只是,她母亲的嫁妆被国公府扣下了,每个月的月例更是杯水车薪,该从何处筹银子呢?
阿妩的目光,忽地落在了木桌上。一沓雪白的宣纸墨迹淋漓,正是她这几日连夜写出来的《青梅记》第一卷。
她清莹莹的眸子倏然一亮。
第二日清早,阿妩趁着门房换班的间隙,从角门偷偷溜出了国公府。徒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在一处店铺门前停了下来。
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清荣书斋”。
她迈过门槛,直奔柜台而去。
柜台中的伙计正忙着低头点款。
忽然,一个柔柔的女声传来:“这位小哥,我家公子闲来无事,偶作了一个话本,不知贵斋可愿意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