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战场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睢多多说那里是一处死气浓郁的地方,的确是浓郁,尤其是在晴空万里的时候。
这处秘境按照睢多多的说法,一直是白天,永远都是光辉明亮的日子。所以,这处古战场也就比其他地方略微阴沉一点,要说它是古战场,大概也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的曼珠沙华吧。
走近了才能看到,鲜红的曼珠沙华下面是累累白骨,毕竟七百年没有出现,也就没有新的厮杀,之前剩下的尸体在漫长的时间中只剩下最后的骸骨了。
睢多多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一边发呆,他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思考的神色,这一闪而过的神色被云安之抓住,于是,其他人过去寻宝的时候,云安之走向睢多多,步伐轻缓,神色平和,连说话的语调都比平常缓慢柔和,“你,在想什么呢?”
风那么轻,云淡淡的,天空是纯蓝色,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无际的红色花海。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花海下面的白骨,所以,乍一看,这还能称得上风景,一片绚烂夺目、动人心魄的红色花海。
睢多多的眉头轻微皱着,云安之说话的声音太轻太软,不仅没把他带出思绪,还让他更深的陷进思考里,他回答云安之的问题,“不应该是红色,不应该是曼珠沙华,我,我好像觉得这里应该是一片黄色,可是,是黄色的什么?我,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别急,别着急啊,”云安之的声音更绵软了,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天空,“你看,天空蔚蓝,多舒服的颜色,我们慢慢来,相信我,我能帮你找出答案。”
催眠成功需要条件很多,心理医师的专业性、患者对医生的信任程度,这两样是基础中的基础,奈何云安之虽然学的是心理学,但是催眠算得上成功的案例只有丁明庭,那还是因为丁明庭对她很信任。所以这会儿云安之初步打算是先让睢多多放松下来,试试看能不能引导他进入到那个适宜回忆的环境。
结果人家睢多多比她还上道,自己看着蓝天看着蓝天就喃喃自语上了,“好像有人跟我说想看什么花,唔,好像是什么黄色的花,黄色的花,迎春?菊花?桂花?连翘?不对,好像不是,万寿菊?腊梅花?金银花?向日葵?”
睢多多眼睛一亮,“对了,就是向日葵,有人说想看向日葵,很想看,那是他最喜欢的。他说,带我回家,我想家里的向日葵了。”
睢多多放眼望去这一片的曼珠沙华有点急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向日葵,在这里我找不到向日葵,怎么办?我没办法做到,我,我要失约了,我完不成约定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云安之站在他身后,看着惊慌的睢多多叹了口气,结果正好在他们身边的小漠头听到睢多多的那段话,挠挠头给他出了个主意,“这里找不到向日葵那就出去找啊,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想找个向日葵还不是容易的事吗?再说了,你那朋友真实的意思明明是他想回家。”
也不知道这几句话里哪句话捅马蜂窝了,出现以来一直平和淡定的睢多多还是原样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也没变,但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改变,同样在附近寻宝的扈蝶飞、左汐汐、宫商角、第五季都迅速向这边移动,要不是云安之对他们施以眼色,他们差点连武器都要召唤出来了。
云安之又一个颜色递给左汐汐和宫商角,这两人顿时默契的把小漠头捂上嘴拖走了。
云安之神色正常,就如同丝毫没注意到睢多多改变的样子走到睢多多的正对面,双手摊开,“也对啊,如果这里找不到向日葵,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外面找,你那朋友不是说了吗,他想家里的向日葵了。”
“走吗?去外面找吗?”睢多多一脸茫然的问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想过离开这件事,他很认真的想要满足朋友想看向日葵的愿望,日复一日的在这里寻找了,寻找了很多年,寻找了很久很久,甚至都已经忘了他是和谁定下的约定,就知道要找东西,要找什么,为什么去找,他都差一点就忘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就完全没想过这里没有的话,他怎么会想不起来去外面找呢?
所以,要去外面了吗?
睢多多问自己,但是光是想到要离开,他就满心烦躁,这里清净自在,多舒服啊,要不是云安之等人的到来,他一个人在这里清清静静的,为什么会有外面的人来?为什么外面的人来了就想走?他们好烦啊,不想来一开始就不要进来啊,明明进来了还总是想离开。云安之他们想走,很多人也是来了就想走,连他的朋友都是如此,他们都想走。可是为什么?外面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要走,你们好烦啊,好想杀人啊。
一贯晴朗的天空慢慢变得阴沉,尤其是在睢多多脸色难看,眼睛里烦躁的出杀机的时候。云安之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背在身后的双手还对着凌霄宗其他人做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过来,这里交给她,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面对这睢多多的云安之好像才想起来一样又补充了一句,“哎呀我忘了,反正暂时也离不开,那何必着急呢,好好休息一下也挺好的。”
看到云安之放弃继续说要离开的架势,睢多多神色也放松下来,杀机又慢慢消退下去,只是他那张带着笑容的脸上,红色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云安之随手对着一株曼珠沙华使下变形的法术,就看着红色的曼珠沙华正在渐渐像黄色的向日葵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很短暂,都还没有完成变形就恢复原样,云安之稍微睁大双眼,一个元婴期修士的毫无攻击性的变化法术都施展不起来,这里有古怪。
睢多多随手也对旁边的曼珠沙华使出法术,也就比云安之的变化术时间久那么一点,还是变回原型。睢多多叹口气,“这里就是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就好像那一天,那个人满身鲜血的倒在地上,自己把他拉进自己怀里,治疗术一道道的向他使出,但是没有用。丹府破碎,金丹碎裂,胸口还有一道贯穿伤,一柄长剑此前直接从胸口刺入后背刺出,贯穿的位置是心脏,大罗金仙在场都救不回来的必死之伤。
他的朋友就倒在他的怀里大口喘息,随着他的喘息,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朋友的眼睛很遗憾的扫了一圈,“怎么都是红色的,我想看黄色的花,我家的向日葵就是黄色的,我很喜欢,我想看向日葵。”
睢多多在治疗的间隙使出大范围的变形术,然后是幻术。但是都失败了,总是变得中途又恢复成红色的曼珠沙华,朋友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看着睢多多几乎将一半灵力作用在花上都无济于事,他在睢多多怀里小声呢喃,“带我回家,我想家里的花儿。”
睢多多一手治疗,一手变形,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的人已经闭紧双眼,彻底停止呼吸,而他,也始终没有把曼珠沙华变成向日葵。
“我会让你看到向日葵的。”睢多多向怀里已经冰冷的朋友承诺,但是他的承诺到今天都还没有兑现。这里从来都没有别的花,只有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
睢多多跪坐在地上,双手虚抱,似乎他怀里有一个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像是对云安之说话,“他说他最喜欢向日葵了,黄色的大大的花盘,每天都很有活力的样子。花谢之后的葵瓜子也很好吃,可以用盐炒,也可以用糖炒。小的时候要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会拿出家里的葵花子炒上几大盘。兄弟姐妹们会为了谁能多拿一点而吵闹起来。爷爷奶奶在一边哈哈笑着,都是父亲把他们分开,然后在每人的掌心里放上二十颗,再放二十颗,再放二十颗……所以他们家的向日葵越种越多,他从小最喜欢最喜欢的就是向日葵,又好看又能吃。”
“他说后来离家修行,临走的时候,母亲给他一大袋葵花子,走到哪里他就种上几颗,看到窗户外面的向日葵他就好像还在家里一样,似乎能听见爷爷每天回家时咳嗽两声,能听见奶奶步履蹒跚的脚步声,看听见阿爹响亮的喊着‘我回家了’,能听见阿娘在厨房那边洗洗刷刷的声音,能听见弟弟妹妹在院子追逐玩闹的声音,能听见大哥崩溃的喊着‘不要吵啦,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他家每天都很热闹,他离开的那天也是这么的热闹。”
“对了,他还给了我一小袋种子,说家里带出来的葵花子就剩这么多了,他让我找个日晒好的地方种上,就能看见他家里那般热烈的向日葵。我,我种了吗?我种在哪里了?那袋种子呢,我怎么找不到了?”睢多多着急忙慌的在身上到处翻找,可就是找不到了。
云安之拍拍他,“你见过向日葵吗?你知道向日葵长什么样子吗?”
睢多多愣了一下,“向日葵我,我见过吗?向日葵是,是,是黄色的,高高的,有大大的花盘,我,我,”睢多多沮丧的低下头,“我没见过向日葵,我只听他说起过。”
云安之叹了口气,“那你自己呢?你知道自己吗?除了魔修的身份,你还记得关于自己的别的事情吗?”
睢多多睁大眼睛看向云安之,又看向这边曼珠沙华的花海,额头冒出星星点点的汗水,他想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是睢家捡来的弃儿,在后来又再次被弃,这次是他主动放弃睢家。再后来去了问天宗,遇到一系列的事,然后他为自己复仇了。最后的最后,自己去了无际沙漠,在沙漠里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然后,然后他看见了一道冲天的赤炎,于是他走了过去,赤炎那么剧烈又那么漂亮,却没有炽热的温度,所以他就这么走进赤炎里,后来……
睢多多看向云安之,“在这里的记忆,我都没有了,我就记得自己走进赤炎,然后,什么时候我身边有了个朋友?我真的有朋友吗?他真的跟我说过向日葵的事情吗?我和他之间真的有约定吗?我,我,我都不记得了。”
云安之淡淡一笑,“你听我说,你的记忆出错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有朋友的,只是很遗憾的是,他死在你面前。你们之前也的确是有约定的,但是这个约定究竟是什么,你已经混乱了。”
云安之向着曼珠沙华花海的反方向走了几步,找一个没有残骸枯骨的地方坐下,她看着眼前这片红色的花海,开始给睢多多做分析,“细节决定成败,你说的那些你朋友的故事里,满满都是细节,所以我认为你在血色死海里真的交到过一个朋友。曾经,你们两也可能象你我这般谈天说地,在聊天的过程中他说起自己在红尘的往事,他过去的亲人,还有维系他过去记忆里那些美好的象征物——向日葵。”
“向日葵是他最喜欢的花,那也是他的精神寄托,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身上始终带着向日葵的种子,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也就种到哪里,有向日葵的地方就是他心目中的家。所以他来血色死海的时候随身肯定也带了葵花子,他也许也曾在这里种下,但是,他种不出来,在这里是种不出来的。”
“种不出来的原因是你,因为你啊,睢多多。你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睢多多,你不是个魔修而已,你不是曾经问天宗的弃徒,你进到血色死海之后,你又多了一重身份,你不记得了吗?”
睢多多的脸色铁青,心神震荡,此时的天空也乌云密布,云层中隐有小小的雷霆之声。天空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异象,第一次出现异象的时候是睢多多当时心里初现杀机,随着云安之把“离开”的话题放过,天空又恢复到原本晴朗的模样。这一次的天空异变更加剧烈,凌霄宗其他弟子和小漠头也从花海各处赶过来。
云安之无视一切变化,只是看着睢多多,“你忘记了吗?你来血色死海多久了?血色死海堪称这世界最危险的秘境之一,所以你在存活了多久?你以为自己是一直活到现在的吗?你真的觉得自己是活人吗?”
“轰隆”一声,一道巨大的雷电遮天蔽日般劈了下来,此时据说一直是白日的秘境现在阴沉了很多,云安之刚才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睢多多在瞬间脸色一片惨白,是那种黑夜中都能看出不正常的白。
云安之向着睢多多走上第一步,“你说,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苍白?”
话音刚落,睢多多的已经失去血色的脸色中,浮现出死者般的淡青色的阴影。
云安之向着睢多多走出第二步,“你说,为什么你身上的衣服满是血渍?”
大大小小干枯了血渍顿时出现在睢多多的衣服上,原本的干爽的衣服上面的血色浸透重重衣衫,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云安之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但她继续走出第三步,“最重要的是,你胸口的伤,那般重的伤,你怎么解释?”
睢多多愣了一下,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是衣衫上沾染血渍最多最厚的地方,即使隔着衣服,他也摸到那里的确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痕,而且,那道伤痕所在的位置是——心脏。睢多多的手掌下,完全感受不到一下心脏的动静,是啊,心脏都被重伤了,人又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睢多多露出一个苦笑,所以,原来自己已经是一个死灵了啊,而且是自己都忘记自己成为死灵了。
清晰的记忆回来了。
那天,朋友最后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他死前的最后一句就是“我想回家,我想家里的花儿。”
然后自己失去理智冲上战场,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人最凶猛,但也死得很快,所以没多长时间自己也倒下,那道刀光太快,还没有疼痛的感觉就把他的生命带走。睢多多倒在地上,只看见头顶上蓝蓝的天空,恒久长远的蔚蓝如水,从那天,到现在,持久不变。
不,不是的,天空的颜色明明改变了。此时的天空比那天阴沉很多,灰暗得如同自己此时的心情。睢多多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云安之也迈出了第四步。这一步,她走到睢多多的身边,云安之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明显了,“睢前辈,终于注意到了吗?你的心情情绪能够影响秘境里的天空,所以,你其实不是普通的死灵,你是……”
睢多多瞪大眼睛,他想起来了,他倒在地上,心脏被贯穿,几乎是瞬间就要死了,很快,但又没那么快。他倒在这片曼珠沙华的花海里,倒在地上的瞬间,手掌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本来就全身出血,手心里那点出血就更不算什么了,但是不一样,那个划破他手心的东西是在吸血,顺着伤口吮吸他的血。吸就吸吧,无所谓了,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所以睢多多没做丝毫抵抗,任由那个东西从他掌心大量吸血。睢多多只是就这么看着头顶的蓝天,直到自己的视线永远的被拖入黑暗里。
所以,睢多多抬头看向掌心,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原本的伤口早已愈合,掌心的皮肤平整完好,但这反而是最奇怪的地方。睢多多身上其他的伤口都还在,致死的伤口也同样保留,反而只有掌心的伤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呢?欲盖弥彰吗?还是又出什么事了呢?
云安之今天不知叹了几次气了,但此时,她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这时候,凌霄宗其他人已经陆续走到她身后,云安之对着睢多多说出了最重要的话,“您是死灵了,而且早在遇到朋友更早之前就死了,但是您忘记自己死了,因为,您不是普通的死灵。死前的某种机缘让您成为秘境的核心中枢,所以你的心情才能够影响天气。更重要的是,您从来没看到过向日葵,在您的认知里没有向日葵的印象,而这样的您作为秘境的核心中枢的影响力远比我们这些闯入者更大,所以,我们无法在您的秘境里幻化出向日葵。”
“也就是说,在您的秘境里,您的约定注定失败,您不知道向日葵是什么样子,所以,这里长不出,也变不出向日葵。”
又是一声巨大的雷响贯彻天地,睢多多看向已经彻底变化的天空,他觉得云安之的话他不想相信,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他不得不信。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向日葵,而且,他现在的心情,又想杀人了。
第三道天雷以不可抵挡之势劈裂天地,这道天雷是血红色的,和睢多多的眼睛是一个颜色。
“呛”,在云安之身后的修士纷纷拔出他们的武器,全力戒备的看向睢多多,而云安之又重复了一遍睢多多最不想听到的话,“您的约定注定失败,血色死海里不可能出现向日葵。”
“啪嚓”,第四道血红色的雷,向着云安之等人的方向,劈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