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铛……”从城里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九声巨大的钟响,所有听到钟声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这一任的王薨逝了。
只有德昌太子一人在听到噩耗时放声大笑,“孤是唯一的男嗣,孤要继任了,孤要成为王了,这一切都是孤的,是朕的了,你们所有人都要跪朕,都要听朕的。奉蓝,你给朕跪下来,跪下来听朕号令。你敢走,你敢往城门口走一步,朕就杀掉这里一个人。你踏出城门一步,朕杀掉这里所有人。你敢去云端,朕,朕就把你的母妃以奴隶的身份送过去,还有你宫里的仆人,你在军队的朋友,朕会把你所有在乎的人、认识的人,男的阉割女的刺字,统统当作奴隶都送过去。你走啊,你走了试试啊,你走了就让那些人代替你,代替你去受罪。你走啊,你敢走试试!”
奉蓝公主原本的悲伤随着德昌太子的话一点一点好像被风吹走一样从脸上消失。慢慢的,从军八年,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生死搏杀了八年的那种酷杀之气从这个公主的体内升腾出来,她一介女子之身站在寒风中,站在洞开城门口,风猛的剧烈起来,将她的一身衣衫吹得在烈风中沙沙作响。衣角纷飞中,奉蓝公主最后那丝柔弱似乎彻底被风吹离她的身躯。
奉蓝公主抬起脚步,背对着城门的方向,一步一步向着德昌太子走去。德昌太子还以为是自己的威胁奏效了,那张阴毒刻薄的脸上流露出志满意得的猖狂的笑容。
即使刚刚得知父王去世的消息,但此刻他脸上心里没有半分痛苦,尤其是看着奉蓝公主遵循自己的命令,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德昌太子完全没有看到奉蓝公主脸上、眼睛里的神色,或者说,他看见了也完全不在意。在他看来,这天地已经尽在他的手中,他是这王国的主人,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他面前,听从他的命令。连奉蓝,那个号称女战神的奉蓝在他面前也只能跪下,遵从他的意志,祈求他的怜悯。
德昌太子满脑袋里盘算着,奉蓝待会跪下的时候,哭着求他的时候,他要怎么出口恶气。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当年自己跪在一个十二岁丫头面前哭泣的事,奉蓝必须付出代价,最惨痛最惨痛的代价,就把她的母妃一起送过去好了,还要当着奉蓝的面,在她母妃的脸上烙印上“奴”。
奉蓝一步步走了回来,在子民的哭求声中一步步走了回来,所有人都在求她离开,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跪在街上,大家都在求她离开。在这些哭求声中,奉蓝稳稳的,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走过一个个拉扯着她裙角的百姓,走到禁军身边,连当初试图挡住她出逃路线的禁军现在都一个个大力磕头,求着她离开。
奉蓝一步一步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禁军统领身边的时候,她摊开手掌,沉默许久的禁军统领连一秒钟犹豫都没有反手拔出自己肩背上刺着的长刀,反转刀身,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刀柄,将刀柄恭敬的放置在奉蓝公主的手心里。然后统领跪着让到一边,让出通往德昌太子的道路。
看到这一幕,德昌太子猖狂的笑声忽然停了下来,他原本兴奋涨红的脸忽然慢慢失去血色,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他莫名其妙的忽然开始害怕,似乎有什么脱离他的掌控,似乎有什么从奉蓝的身躯里被刚才那股风带走,似乎要发生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德昌太子又开始蹦跳,这次,他命令奉蓝公主停步,就在原地停下,不许再靠近他一步,他手中马鞭抽向他太子御驾马车的所有人,命令他们赶紧起来,赶紧拉着他的马车带他回宫,命令所有的百姓让出道路,命令所有人不要耽误他的行程,他马上就要成为王,成为所有人的王,成为他们的主宰。
在他象个小丑上蹿下跳丑态百出的时候,奉蓝公主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手中长刀一挥,直接就让他的头颅离体而去,落下来的时候,那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兴奋和恐惧,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朕是王,是你们所有人的王。”
“你也配?”奉蓝公主长刀一抛,刀身穿过这颗头颅钉在地上,奉蓝公主轻轻一抬脚,任由那具无头尸体摔下马车。她独自一人高高的站在马车上,长街一片寂静,在她握住刀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哭声、祈求声全部消失,百姓们脸上的痛苦伤心也全部消失,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奉蓝公主。
八年前,这个才十二岁的年幼的小公主在所有人目送中离开王城,当时的铠甲面罩挡在小公主的面前,挡住小公主所有的表情,但是总有人说,他们听见那沉重巨大的铠甲里传出的极细小极微弱的哽咽声、抽泣声。
八年后,二十岁的奉蓝公主回来了。公主这次没有带头盔,她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她没有雪白的皮肤,眼神里满是肃杀,脸颊上还带着伤。她不是他们见惯了的,王城里那些娇柔高贵的贵女,但是她笔直的脊背竖在那里,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
当奉蓝公主挥出那一刀,一刀砍掉德昌太子头颅的时候,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没有丝毫的异样。
此刻,奉蓝公主站在马车上,王已逝,太子“殉葬”,王室成员只剩下公主一人。百姓们跪在地上,这时候,那些大臣、贵族也从城里各个地方赶了过来。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们人没有过来就已经知道这边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们过来的时候看到太子身首异处的尸体也没有丝毫的异样。
公主站在马车上,看着四面八方过来的臣子们,看到曾经教导过她的太傅也在他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奉蓝公主站在马车上,“今日,父王已逝,太子无道,本宫不愿见我国明明胜局在握却被宵小坑害,卑躬屈膝与他国之前。本宫在此自立为王,若有不服者,脱冠请辞,朕,准了。”
太子太傅推开搀扶他的人,第一个以臣子的身份跪在奉蓝公主面前,“臣,恭迎我王回宫登基。”
百姓和禁军本来就跪在公主面前,现在,一个个臣子也跪在公主面前,连最后赶来的宰相大人也跪在奉蓝公主面前。所有大臣喊出同一句话,“臣,恭迎我王回宫登基。”
人群里的丁明萱用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她的眼睛,亮的惊人。在她身边的苏忬、左汐汐、云安之和丁明庭,几个人则看着丁明萱露出复杂的神情。
从那里离开几天了,游学团这群人还没缓过来,那天的事情实在是惊到他们了,云安之的总结很经典,“我们大家的三观都被刷新了。”
到第三天的时候,苏忬忽然问了大家一句,“你们还记得那些百姓一开始求奉蓝公主离开时提到的那个地方吗?”
田糖糖第一个回答,“那个,自由之都,云端城?”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左一右两个分岔路口处,苏忬指向左边的道路,“这里就是通往自由之都云端城的方向,我们要去看看吗?”
要去吗?去的话势必是要耽误一段时间,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再耽搁下去,很可能要影响见习成绩,在负债的情况下第三次不及格吗?
理智告诉他们,应该选择右边的道路,但是最后,所有人都义无反顾走向左边的道路。
那个“自由之都云端城”让他们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被称为自由之都,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连一国公主都向往的自由的地方吗?
等进到那里后,游学团的少年们很快都失去了言语的功能。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呢?
这是一个让云安之,让丁明萱都觉得熟悉的城市。如果甘自怡在这里的话,这里也会让他觉得熟悉。这是一座云安之曾经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丁明萱和甘自怡曾经以投影的形式,身处于其中的,老有所依、少有所养、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的新的世界。那里的人,人人脸上洋溢着平和,因为他们自信且平等的生活在这个地方,并不需要对这里的各个长官卑躬屈膝、感恩戴德。
人民可以自由的说话,有任何建议、投诉,都可以写下来放进大街小巷的市民信箱里,定时有人去收取和汇总。城市里管理人员,只要是这个城市的一员,达到职责需要的基本条件,都可以去申请,在透明公开的程序下择优录取。即使录取后也不是一份终身制的铁饭碗,一旦投诉的人数或数量达到一定的标准,这个人就会被收回公职。
这个城市欢迎所有人进出,以游客或者参观者的身份。这个自由之都唯一不自由的是,她不会随便接受他人成为城市的一员。每个人都有提出加入云端城的自由,但是她有决定谁才能真正加入的自由。
这些年,有人总结,只有如下人士能够最快、最容易的加入云端城。
一、小孩。
二、没有重大道德缺陷、或不曾背负法律处罚的单身女子。
三、无人可依、历史清白的老人。
在城门口就有申请处,不会写字也不要紧,会有专人根据你的口诉辅助你填写资料。但这些资料最好是真实可信的,否则一旦在审查阶段发现你有漏报、隐瞒或者欺骗的话,必将被驱逐。
云安之等人领着参观者的身份牌,他们可以在云端停留不超过十五日。期间,他们看到有小孩和老人领到市民身份,他们直接就被带去慈善堂。小孩子进入到慈善堂,根据他的实际情况会安排他进入不同的课堂,和城里每一个孩子一样接受教育。
老人在慈善堂里则可以开始他的养老生活,和这里的老人们一起安度晚年。
云安之等人在云端城停留了三天,离开的时候,丁明庭看着自己的孪生妹妹欲言又止,丁明萱爽朗一笑,“放心吧哥哥,我不会申请加入云端的。”
“不是,”丁明庭手和头一起摇,差点把自己摇晕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知道你不想继续留在丁家。我的意思是,云端城很好,如果你想加入,我是支持的。但我希望你能先在凌霄宗完成所有的学业。你,你的成绩挺好的,现在就放弃有点可惜。”
丁明萱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哥哥,这还是他第一次态度鲜明的表明自己的支持,他原来也是支持自己离开的。但是丁明萱自己的决定已经有所改变,从游学的这一路上,或者说,从加入凌霄宗学峰以后,她看过不少人,也经历过不少事,她认识了苏忬、左汐汐姐妹和云安之,还有这些年新交往熟悉起来的宫氏兄弟、沈之媛,包括这次游学后认识的这些个新朋友。她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也从这些年的经历中学习到很多。
离开丁家是件不难的事,她如今轻松就可以脱离。但是,她的想法改变了,她想做一件丁家人里前所未有的事。只是,这个想法还不坚定,她还没有真正做下决定,她还需要再想一想,自己一个人想一想。
丁明萱笑了起来,她此时给丁明庭的感觉,就像那天在城门口被风吹着的奉蓝公主,似乎有什么枷锁被那阵风从奉蓝公主身体里吹走,在一瞬之间,奉蓝公主似乎从看不见的枷锁里被释放出来。
现在他妹妹丁明萱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一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妹妹挣脱开来,丁明庭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妹妹的命运要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了,他的妹妹,也挣脱开命运曾经强行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
丁明庭的眼睛忽然红了起来,他的双手搭上丁明萱的肩膀,他妹妹的身高早就超过他,这些年他紧赶慢赶,但是依然比自己的妹妹矮上一个头。所以他搭上丁明萱肩膀的这个画面,在旁人看来,这个踮着脚尖的哥哥的样子多少有点可笑,但是没来由的,大家根本不想笑,不仅不想笑,还有几分眼热鼻酸。
丁明庭抬着头,看向妹妹的眼睛,“萱萱,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哥哥我都支持你,百分百支持你,一直支持你!”
这对丁家的双生子从出生开始一直在一起,但是在这一刻,他们的未来似乎出现了分岔,也许他们终将分别,走向属于自己的道路。而这一天,是一切分别的起点,也是他们属于自己的人生路的开端。
云端这个自由之都,它似乎不光是给自己的城民带来这个时代罕见的自由,也把它的自由之风,吹进来过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心里。
在人群之中,苏忬和丁明萱的眼睛对上了,苏忬应该是这群人里面第一个明白丁明萱那个还没做好决定的决定,她和丁明萱正在用眼神对话。
苏忬:萱萱,不要急。你想做的那件事太难太复杂,不要仓促做决定,再想一想。
丁明萱:好的,我还没真正决定好,这还只是一个构想,我还没有决定。但是,苏忬啊,我好像真的真的很想去做,哪怕这件事做起来成功的几率很小。
苏忬:你自己决定就好。萱萱啊,你的人生路你自己做决定,但是你的任何决定我都支持,和你的哥哥一样支持你。
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在这个时候,她们在心灵的沟通中取得共识,成为彼此最坚定的盟友和支持者。
但是,就像她们说的,她们都还没有真正做决定,她们只是初步有这么一个构想,一个计划,一个尚未成熟的初步想法。
不急的,还有时间,慢慢决定吧。